数日后赶到黄河边时,腊站在残堤上竟是万分感慨。当年越过黄河,是准备永不回头的,十八年后竟是归心似箭。前次走黄口镇买枪,也曾穿越废黄河,但那时仍毫无归意,也就没有什么感慨。这次心情大大不同。他知道,过了黄河仅剩百十里地,用不着两天就能看到那片柳林了。一路日夜兼程,到此时却又心存畏惧,他怕预感成真,他怕见到她们母女无地自容,他怕看到妻子干枯憔悴的面庞,更怕看到女儿陌生冷淡的目光。
腊站在老黄河边,隔河遥望,两行泪水流进腮边蓬乱的大胡子。大黑牛静静地站他身后,一声低哞,使黄昏的废黄河平添了几分苍凉。
两天后,腊终于走进那片柳树林,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废墟。这和他预感的完全一样,两家人都毁了。
他在废墟前站定了很久,并没有太多的吃惊,只觉心里沉沉的。后来他开始扒动碎砖塌墙,寻找尸骨。他想应当能找到尸骨的。他首先找到赵家老夫妻的尸骨,后来又找到妻子的尸骨,却没有发现梦柳的踪迹。他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两座院落都毁于大火,妻子的肩胛骨又有刀砍的痕迹,显然这是一场人为的灾难。那么说梦柳是被人掳走了。这是他心底祈求的最好结果了。
腊把尸骨分别重新掩埋之后,决定首先去黄口镇。那个镇子四通八达,各色人等常经过聚首,打探消息方便一些。现在他还不能断定是哪伙人干的,但心中已经有了目标。他要尽快找到这伙残暴的家伙,更想尽快找到女儿。
但愿梦柳还活在人间!
数日后,腊带着大黑牛出现在黄口镇。
黄口镇正一派繁忙。
镇上男女老少如蝼蚁般穿梭来往,搬砖抬泥,兴高采烈,仿佛在修建一个什么大工程。腊扯住一个老汉:
“老人家,你们这是干啥哩?”
“干啥?修寨墙哩!”
“修寨墙?……”
腊有些不解,虽说眼下盗贼渐多,还不至于如此严重,要修寨自保呀。再说这一工程耗资巨大,组织浩繁,谁有本领号召这件事!
其实,黄口镇修寨墙是黄烟袋发起的,他已经在镇上游说半年,并一人捐资千两黄金。这一巨大的黄金数目让镇上人大开眼界,并使他成为一呼百应的人物。修寨墙自然是件好事,保镇护家,安全牢靠。首先是镇上一些富户人家赞成,并积极捐资。穷人家也不反对,没有家产可保,总能保一家平安。并且黄烟袋说了,大家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只要齐心合力就好。大家捐资之后,如果还有缺额,黄烟袋愿一力补缺。黄口自有人家居住尔后成镇,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七百户人家,从无有人带头干这样一件大事。历史上曾遭多次兵燹匪患,老人们常常说起,历历如在目前。黄烟袋发起这件事,可谓大得人心。
对于黄烟袋,镇上人一向认为深不可测,必是有些来头的。但他来黄口镇多年,虽说人感到有些阴沉霸气,却并无什么明显的不轨和劣迹。大家一向相安无事,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可现在不同了。黄口镇的居民认定黄烟袋是干大事业的人,至于他以前干过些什么,与他们无关。首倡修墙建寨是黄口镇的百年大计,数千口人都有好处,这是最实际的东西。他们只看重这。也许他是潜来的江洋大盗,也许他是隐居的富贾巨商,管他是什么呢,只要不在当地祸害人就行。好狗还护三村呢,黄烟袋总比一条狗强得多。
黄烟袋所以倡议修墙立寨,自然也有他的考虑。黄口镇四省通衢,乃苏鲁豫皖交界一带第一大镇,边界之地都管都不管,官府视为弃地,正是江湖人物大有可为的地方。黄烟袋隐来此地,本想销声匿迹,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黑道后起人物总爱有事找他,而早年的仇敌们也终有一天会寻来。他不想再东躲西藏,那不是他的性格。但他也不想再杀人放火,重结新怨,只求明哲保身,安享晚年。他不想再取更多的钱财了,这几年曾几番用心,都难以得手,这些新出道的黑道人物各有过人之处,并不那么好耍。上半生的积蓄够他几世用了。但黄口镇虽为七百多户的大镇,却无一屏障,万一仇家寻来,如入无人之境,仅靠区区客栈内的防范,实在防不胜防。七百户的大镇,自会有些三教九流地痞街霸,到时大寨立起,取个寨主位置易如反掌。镇上人不过小恩小惠就尽可为我所用了。那时铜墙铁壁,威风八面,还怕什么昔日仇人!对这一带的江湖人物,他尽可以前辈之尊游刃八方,做个说和调停之人。凭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们干戈四起,又都于他无关。他知道,黑道是向来不能没有这样的人物。凭预感,他相信数年后以黄口镇为中心,包括荒原在内的方圆数百里之内会有无穷无尽的仇恨和杀戮。
而眼下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当腊找到黄烟袋说明来意后,黄烟袋真有些暗自得意。真叫还未开张,买卖就上门了。
黄烟袋先让人把腊安置住下,说:“老弟你别着急,我慢慢帮你查找。”
腊说:“我心里急得很,还望黄掌柜多帮忙!”
黄畑袋说:“道上人我知道的有十几拨,也不知道是哪伙人干的。”
腊说:“请黄掌柜告诉我,我挨家去找。”
黄烟袋忙笑道:“那可不成!江湖中规矩,我不能露底。再说,十几家你挨个去找,得费多少时间?而且又是你一个人去,搞不好救不出女儿,自己也搭进去!”
腊说:“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
黄烟袋说:“话不是这样说。你不是要救女儿吗?何须一定要去拼命呢?”
腊说:“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要多少钱请出个价!”
黄烟袋笑道:“老弟这么说就外气了!谁都有个三灾六难的,请你不要多心。要不这样,你十天后等我消息。”
腊知这事不可能那么容易,只好同意。黄烟袋正要走开,腊突然追问:“你可知道瓦现在哪里?”
黄烟袋心里一惊,心想糟了。
前些日他曾听王七说过瓦掳了个姑娘的事,说那姑娘是石女,就住他家。瓦天天作践那姑娘就是不能如意。当时是作笑话听的。一听腊说到女儿失踪的事,就猜到有可能就是那姑娘。他并不想让腊那么顺利找到女儿,这件事大有文章可做。杀妻霸女,血海深仇,面前的腊又是这般一个威武汉子,这里头有好戏瞧了。他本想从容地做点文章,不想腊突然问到瓦的消息,真叫他有些难以回答了。他曾听瓦说起过腊,说他们在一起共事又分手的事,已知此人是有头脑的,不像瓦只是个亡命之徒。瓦的窝点移到七棵树,腊会很快打听到的,既然瞒不住,就不如干脆告诉他,也落个人情。于是他说:“你认识瓦?”
腊说:“我们在一块七年。”
黄烟袋装作吃惊的样子:“这么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腊说:“老熟人。”
黄烟袋说:“既然这样,我倒可以告诉你他的去处。此去往东北一百二十里,有个七棵树,就落脚在那里。这些天有没有去别处我不知道。你去看看,说不定还在。你们是老朋友了,说不定他会帮忙的。”
“我们是老熟人。”腊又说了一句。
老朋友和老熟人是两回事。
黄烟袋当然听懂了,他只是装傻。
腊要立即动身,黄烟袋留不住,只好由他去了。临走时,黄烟袋又加一句:“请老弟沉住气!”
腊带上大黑牛,连夜去了。
腊走了约半个时辰,一匹马驰出黄口镇,拐入一条小路,也往东北方向去了。
老二背一棵树往荒原深处艰难地行走。
他只能往里走。
其实他很想往外走,重返荒原边境,那是他的天下。但那里有鬼子和他的士兵,他不能再落到他们手里。
走向荒原深处,同样意味着死亡。
他可能会被狼吃掉。
可能会渴死饿死。
也可能会累死。
他背着一棵树,他只能背着。
他和树仍然绑在一起。
他曾一度绝望。
那时鬼子和他的士兵们已经走得不见踪影,荒原一眼望不到边,除了茅草,就是沙丘、沙滩,还有几只飞鸟。他吼喊叫嚣一阵子,没有人回头。却招来几只小麻雀,落在他前头几丈远的地方,互相啁啾嘁喳,好像在研究这个人怎么回事,这让老二大为恼火。
眼见不如麻雀。
等死!
绑着等死!
一条狼来了。那狼先是试探着靠近,然后扑过来从大腿上撕一块肉,都是上好的腱子肉,一束一束的,弄女人时全靠它用力的,这下完了。那条狼食量很大,两腿上的肉都让它啃光了,只剩两截腿骨插在地上,上头的血已被狼仔细舔净,骨头白光光的还有些油性,风一吹叮叮当当直摇。狼还要往上啃,要啃他的裆,老二说伙计你不能啃那东西,狼说我还没吃饱,老二说那东西也没多少重,你吃了不顶饱的,狼说我看你那东西好吃,老二说肯定不好吃,臊气烘烘。狼说我就爱臊味,狼都喜臊,说着一扑一咬,老二眼前一黑,他知道他彻底完了。
老二从幻觉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并没有狼来吃他。他叹了一口气。心想狼早晚要来的。我不能等死。于是他开始挣动,他希望把绳子挣开。他试着动身子,凸起浑身的筋腱,希望把绳子绷断,但没有用。绳子是三股麻绳,已经深深勒进皮肉,使劲的结果只是使绳子更深地勒进去。但这时意外的情况出现了,他背后的那棵树根底发出一阵断裂声。老二也的确壮实有力了。这棵树是一棵柳树,碗口粗细,因为沙滩地缺水,并没有多少毛细根,只一个独根往下深扎,晃断这支独根,树就倒了。老二看到了希望,他两腿蹬地,左右摇晃,断裂声不断传来。终于咔嚓一声巨响,柳树扑倒在地,老二也随之扑倒。可他仍然无法脱身,他的身体仍和树身紧紧捆在一起。他喘息一阵,口干舌焦,皮肉被绳子勒得青紫鼓凸。他知道要带着这棵树站立起来会极为困难,但这么躺着也同样是等死。他现在体味到鬼子的狠毒了。
这么难受确实不如一刀砍了痛快。现在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但他必须站起来。
老二居然成功了!
这棵树上头的树枝并不太多,树身也不是太粗,他的两条粗壮的罗圈腿在地上蹬出一个坑,硬是站了起来。
已经走了三天三夜。
没吃没喝没睡。
他很想倒下去吃点什么,啃些草或者喝点水。他曾发现了一片水,但他不敢去喝。因为那必须倒下,倒下就站不起来了。
他不能倒下,只能往前走。
其实已不能算走。
他只是一点点挪动的。背上那棵树越来越沉,浑身发软打颤,眼冒金星。他已经非常虚弱。
他知道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时他最大的希望是碰到人,或者碰上狼群。要么把他杀了吃了,要么救他。
看来没什么指望。
荒原太空荡了。
鬼子一次次把流民赶进来,人呢?狼呢?
西天落日摇摇欲坠,枯草秋风,群鸟归巢,大地一派混沌苍茫。
老二像一个还愿的步行者,背着一棵树踉跄独行。
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几步。
在他背后的那棵树上,突然落下一只断了翅膀的乌鸦。老二没看到,但他感觉到了有个什么鸟在头顶的树枝上。他觉得这很晦气。
白羲消失了。
老大已经很久没看到白羲了。他不相信狼能把它吃掉,但他又实在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里异常憋闷。
黄河底一片片水洼几近干涸,周围的茅草、芦苇也已枯萎。一只黄鼠狼在那里探头探脑。老大摸起猎枪,悄悄伸出去,黄鼠狼转眼又消失在草丛里。
老大叹一口气。
他想到外头走一走了。那样心情也许会好一些。
他最想去看看小石屋,他知道并不太远。自从黄河决口以后,还从来没去过那里。小石屋当然还在,没有什么能把它毁掉。鳏爹说过,它起码经历过六次大毁灭。算这次是七次了,它是祖上留下的根基,有它在就会有家,故园就能重建。但这次他失去了重建家园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