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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柴姑说黄河决口是天意,他心里其实是相信的。他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事情,但他还是恨她。过去的日子整个都消失了,鳏爹和兄弟们下落不明。爹多半是死了,他那么大岁数经不住那场灾难的。柴姑说老三去了北方那座城,那么老二呢?他最牵挂的就是老二。老三胆子小,惹不了太大祸,老二就难说了。老二一个人在外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知道他早就想离开家,一场洪水把兄弟们冲散,他不会再回来了。老二是一匹野马。兄弟们在一起时,常常打斗吼骂,如今分手了又时常会想起他们。老二从小爱惹祸,兄弟们和外人打架,多是由他引起的。老二有种,打架都在前头。他还有个好处,干活不惜力气,嘴上说不干,其实照干。下河打鱼,修船补网,样样都是好手。而且心里越是不高兴越是去干活,一网一网地往上拉鱼,谁也不搭理。老三显得飘,耍滑头装病,老二常为此揍他。但老三孝敬爹,打酒买菜的活都是他干,抽空儿陪爹喝几盅,从不惹老人生气。老三会看眼色行事。如今爹死了,家散了,老大想去找他们。长兄如父,他觉得他负有某种责任。

这几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慌慌的,总觉哪个兄弟出了什么事情。夜间他做了个梦,梦见老二两只眼变成两个血窟窿,隔一条河向他奔来,河水阻住了路,老二向他大哭,说大哥快来救我!老大问你眼睛怎么啦?老二说眼睛让人挖去啦!那些人要杀我!老大说兄弟你快跳河游过来,我去接你!老二纵身跳进河里,却被一股巨浪卷走了。老大惊叫一声醒来,浑身都是水。

老大相信老二正在某个地方受难。

老大走进荒原没有任何目标。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完全由两条腿当家。他相信如果冥冥中真有什么预示的话,两条腿会把他带到应该去的地方。

草儿洼一连几天过节一样热闹,原因是老佛的老婆突然生下三个儿子。在这之前没一点预兆,连老佛两口子都不知道要生孩子。老婆已经四十多岁,据她回忆说身上断经十八个月了,以为是老了,哪知是怀孕呢?老婆平日就是给大伙做饭,这么多人吃饭,也够她累的,可她身体壮实,只是一年多来明显在肥胖。伙计们老跟她开玩笑说老婆你准是偷吃东西了。老婆说我没偷吃东西。伙计说你没偷吃东西咋这么胖?老婆说我喝凉水也长肉。伙计说你长肥肉还是长瘦肉?老婆说肥肉瘦肉都长。伙计说你怕是怀了孩子?老婆说我倒想怀呢,就怕怀不上。伙计们就哄笑,说咋怀不上呢,老佛不顶事?老婆说老佛可厉害,夜夜不让俺睡觉。大伙笑得更欢,说老婆你当心,老佛像头牛,别把你压死喽!老婆说你当俺是吃素的?老娘是个麦秸垛,你们都上来也压不垮的。伙计们就冲过去又搂又摸,在地上翻滚。老婆一点也不在意,居然没伤了孩子。

老婆生孩子时正在劈柴,忽然说腰疼,说着躺在草地上,一会儿生出三个儿子来,都有七八斤重,虎头虎脑的。多亏茶听到叫声赶来,帮着掐断脐带。等大伙闻讯赶来时,老婆已提上裤子站起来,说真怪也!三个小子在我肚里十八个月没动静,老佛你觉得动静没有?老佛说没觉着你肚里动,咱俩光动哩。大伙都笑,说这两口儿够木的了。柴姑高兴,说咱草儿洼人要兴旺了,大伙歇息三天,庆贺庆贺!老婆说柴姑你给孩子起个名吧,柴姑笑道还是叫老佛起吧,他当爹喽!老佛摸摸头,说我可不会起名,让江伯给咱起名吧。年轻人嬉闹,江伯不好参加的,一直蹲一旁抽烟,这时笑眯眯站起来说,三个小子都虎头虎脑的,就叫大虎、二虎、小虎吧。大伙都说好,这名字响亮又好听,小喜子忙着往外抱酒坛,老婆挽挽袖子说我去做菜,炖几只兔子!茶拦住她说别别别,你刚生孩子,还是先歇着,我来做菜。

当天,伙计们都喝得大醉,又哭又笑,不知怎么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柴姑和江伯怎么也喝止不住。还是老佛上前扯开,说打啥打,柴姑的话也不听啦!有伙计说老佛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老佛说我是老傻。伙计说我看你是装傻!老佛说我不懂你的话。那伙计说你有老婆又有孩子了,俺们呢?光棍一条,干完活回庵棚搂着大腿睡,你说这日子怎么过?老佛说我把老婆让你,咋不早说呢?那伙计哈哈大笑,说你老婆让俺也不要,母猪一样,下崽都是一窝,俺养不起,不要不要!要找就找柴姑这样的。老佛弯腰抓起他一条腿,凌空扔出几丈远,摔得那家伙酒醒了,爬起身歪歪斜斜就跑。老佛还要追上去,被柴姑喝住了,说老佛回来!老佛站住,说没事,俺们闹着玩呢。伙计们看柴姑一脸不高兴,也吓坏了,就势说柴姑你别生气,俺是闹着玩呢。江伯说都回去睡吧,别喝啦!

一场喜事不欢而散。

当夜柴姑没有睡着。她想伙计们是该有个家了,老这么在一口锅吃饭不是个事。伙计们大多都是光棍一个,以前为了活着在一起吃饭干活,眼下饱暖思淫欲,也是人之常情,总有一天会有拢不住的时候。与其日后大伙撕破脸,不如自己早把话说明白了。

第二天,柴姑把意思和江伯说了,想让他拿个主意。

江伯沉吟半晌,叹一口气,说柴姑你能想到这一层上不容易。我是老了,没地方可去,你只要不赶我走,我做牛做马跟着你,不会有二心,也不会再讨老婆。这么大岁数了,啥也不图,就图有个落脚的地方,好歹就是草儿洼了。一席话说得柴姑眼圈儿红了,说江伯我把你老人家当长辈敬着,啥事都靠你张罗呢,哪会赶你,就怕你走呢!江伯说我是不会走,老佛、小喜子几个人都不会走。倒是那些伙计,这几年也都死心塌地跟你干,并无二心,我知道的,只是他们到底年轻,说句不正经的话,都想女人,有些熬不住了。我看秋后没啥活干,不如让大伙出去走走,各自寻女人去。愿回来的还回来,不愿回的由他们去。草儿洼找人干活还找得到,这事勉强不得。

柴姑很同意江伯的意见,第二天就把这意思给大伙说了。伙计们面面相觑,倒觉不好意思了。心里又怕出去了再回来柴姑不要,毕竟草儿洼有他们的心血,再有这么个有活干有饭吃的地方不容易。

柴姑看出他们的心思,笑道大伙只管放心,草儿洼有今天,全靠大伙干出来的,只要你们舍不得草儿洼,我就舍不得你们走。谁有本事领个女人回来,我就让人吃小灶另立伙。要是回来还是单身汉,就罚他和我一块吃大灶,一席话说得伙计们都笑起来,心里热乎乎的。

柴姑说今儿咱们接着喝酒,算我给大伙送行。不过都别喝醉了,不然老佛又要打人。伙计们说柴姑你放心,俺和老佛都是一个心眼跟你,咱草儿洼的日子刚开头呢!

第二天伙计们走后,柴姑站在小石屋门前,抬头看看天,瓦蓝瓦蓝的,新鲜透亮。忽然想到这方天经历过千百万年,不知经过多少风雨,依然这样年轻,哪见一点古老的影子。这大片的土地也同样古老,怕是随便抓一把土,都有几千几万岁了。天地之间不知生活过多少代人,都曾像她这样踩着地,看着天,想占有一片地,据有一方天,可是到头来都化为枯骨、泥土,不见踪迹了。唯有这天还是瓦蓝新鲜,这地还是凝重一块。天地属于谁呢?天地谁都不属,只属于它们自己。人生百年,其实是很短的,要紧的是快快乐乐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别有负于天,有负于地。说到底,人是天地养育的,天高不可测,地大没有边,人如蝼蚁一样渺小。人可以互相争斗却不能亵渎天地。蓝天、白云、日头、日光、雨露都是对人的恩赐,该来的时候就来了,该走的时候都走了。这脚下的土地沉默了多少万年,不说。什么也不说。人间多少是非,在它看来都不值一说。是也罢,非也罢,最后都由大地包藏化解。也许正因为这样,大地才愈加凝重博大,才成为万物之母。日头暖洋洋的,柴姑卧在一块石头上似睡非睡,浑身松快得像要飘起来。

她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些念头感动至极。她是天父的女儿,是地母的女儿,她应当为之骄傲。于是柴姑矇矇眬眬笑了。笑得十分天真。她不再觉得孤独。她忽然醒悟到当初长白山的那场洗劫是多么不值得,为了一道峡谷,为了峡谷中的那一片森林,几代人拼死拼活刀枪相伴。那一道峡谷埋葬了多少尸体,可是谁都不能把它据为己有。那一道峡谷成为死亡之谷,成为双方的禁地,任何人走进去,都会被对方丛林中的箭射死。终于,大峡谷和周围的丛林山坡,成为总决战的战场。双方都投入全部力量,打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一刀砍去脑袋,一枪刺中咽喉,一箭射通胸背,那血流啊流啊,和山溪一道流入大峡谷。惊天动地的拼杀,终于惊动官府,无数士兵扑进丛林,见人就杀,不管你是哪一方,务求赶尽杀绝。到这一刻,双方都还没有醒悟,还在拼杀呐喊。大峡谷终于成为双方的大坟坑。当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中的时候,群山一片孤寂。大峡谷那一片土地无言地沉默着,它仍然只是它自己,它不属于任何人。柴姑在绝望中逃出来了,怀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可现在一切都淡了。她宁愿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重新开始生活。人干吗要互相仇恨呢!

伙计们都走了,草儿洼显得异常安静。牛马栏、羊圈那儿也没有任何声音。几只鸡在到处觅食,那是茶养的,她说让它们下些蛋喂朵朵。一只小马驹跑了出来,蹦蹦跳跳,自己玩得很开心。忽然小马驹看见那些觅食的鸡,就慢慢走过去,好像要和它们玩耍的样子。可是鸡们不太欢迎,它们悄悄往后退,有点害怕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小马驹继续往前凑,厚着脸皮要加入它们的队伍,并且尽量表现出温和老实的样子。这时一只大红公鸡冲出来,把脖子伸长了,浑身的毛都奓开了低头向小马驹示威。小马驹实在是太漂亮了,它有一身雪白的毛,四蹄都是黑色的。它显然没把大红公鸡放在眼里,却站住了也学鸡的样子把头伸出去和它对峙,一条前腿抬起来扒了扒。大红公鸡突然跳起,向这个小无赖扑过去。小马驹跳起来,原地转个圈,又和大公鸡对峙。大红公鸡并不怕它,连连向它跳起攻击。小马驹渐渐失去耐心,突然一昂脖子,发出一阵咴咴的叫声,接着踏向鸡群。大红公鸡连忙后退,率鸡们逃去。小马驹自己蹦跳一阵子,有点无聊的样子,便又躺倒在一片草地上,静静地看着什么。

这时它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老人。

那老人黑瘦黑瘦的,衣衫破烂不堪。他显然看到了面前的一切,看到了草儿洼兴旺祥和的景象。牛马栏、羊圈、泥屋、草垛、鸡群、马驹,还有睡美人一样卧在石上的柴姑。老人的眼睛湿润润的,透着惊喜、欢欣和满意,似乎还有一些伤感。他很有感情地看着草儿洼,静静的,好像那是一种享受,那是他的一片家业。

柴姑看到了那位老人。

或者说,她感到有个陌生人,来到了草儿洼。

她起初并没有在意。草儿洼偶尔会有一些荒原流浪人来乞讨或者借宿。她和伙计们都会热情相助。但他们也只是讨口吃的或者睡一晚而已,不会用这种目光打量草儿洼的。

老人已在那里坐了很久,好像在犹豫是继续坐下去还是离开。他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柴姑走过去,想和这老人说说话儿,问他是不是要些吃的,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但这时老人却抖抖地扶着一根树枝做的拐站起来。老人的腰背驼得厉害,前胸往一旁歪斜,好像断了几根肋骨的样子。如果不是这样,他的身材应该是很高大的。他只剩了一副倾斜的骨架。他看了一眼小石屋,又看看走来的柴姑,嘴哆嗦了一阵子,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到底没说。然后转身走了。他走路的样子很吃力。柴姑喊老人家你有什么事吗?老人没听见,磕磕绊绊地一直走出草儿洼的篱笆墙,转过弯消失了。像幽灵一样消失了。

那时又是黄昏。天际一派血红。

柴姑站在那里愣了许久,忽然觉得心口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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