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棵树仅二十多户人家,却是个有名的贼庄,外人不与来往。村人以偷为技,以偷为生,以偷为乐。男人偷,女人偷,连小孩子也从小学偷。
你不与他来往,他却常光顾你家。男人到外头去偷,近则方圆几十里,远则几百里外,金银财宝、牲畜、粮食、布匹,凡能偷的都偷回来。自然偷久了也有失手的时候,挨一顿打是家常便饭,也有被官府捉去蹲监砍头或被失主打伤致残的。七棵树的男人断腿断手破相残废者居多,在村里走一圈,难得看到一个肢体齐全五官端正的男人。民风如此,谁也不笑话谁。几日不见少一只耳朵,不稀罕。
但七棵树的男人没人打光棍,瞎子瘸子都能讨上老婆。老婆也多是偷来的。七棵树的男人有这本事,而且很挑剔,要模样儿俊的,奶子大的。别看七棵树的男人都歪瓜裂枣,女人们都一个个水灵鲜嫩,当街喂小孩,掏出奶子来都像水罐子似的,有男人走过,冷不防滋你一脸奶汁,爆出一片大笑。
七棵树的女人们很快活。
这也是慢慢习惯的,当初可不是这样。那时七棵树的男人在外名声很大,且有许多传奇故事。他们偷盗大体有个规矩:偷东西偷好户,偷女人偷穷家。穷家的女人肯吃苦,好调理。周围百十里地,哪村有可意的女子,早瞧在眼里,就破上十天半月在附近转悠跟踪。或趁走亲戚,或趁下地挖野菜,或趁夜晚睡沉时,突然跳出来把衣裳往头上一蒙,扛起就走。女子自然要挣扎,那男人早掐住胳肢窝,那里有块痒痒肉,两手一捏,让你哭不得笑不得,浑身缩成一团,只好软软地由他扛着走。
扛到荒野无人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这女子睡了,然后告诉她,我是七棵树的,跟我走吧,我把家都交给你,有吃有喝,保证一辈子不打你不骂你,到七棵树要是不中意我,你可以偷男人,看中谁偷谁,就看你本领了,只要别让我撞上就行。到这一步上,那女子大多都认命了。而且他许下的愿已经满满当当,一个穷家女还能奢望什么呢?于是哭哭啼啼说你把我毁了。男人说不把你毁了你会跟我走吗?女子说你说话算话?男人说七棵树的男人都这样,不信你去瞧瞧。到了七棵树,那男人果然说话算话,钱粮钥匙一把交。这是规矩。媳妇不进门由婆婆掌家,媳妇一进门就由媳妇掌家,婆婆自动让权。男人不理家事,从来如此。女人到七棵树,就像到了女儿国,尽显着女人呼喂喊叫,指派丈夫,教训儿子,显摆得很。有那些外村女子听说了,满嘴咂舌,真巴不得让七棵树的男人抢了去。啥贼庄不贼庄?福地!
七棵树既然家家是贼,互相攀比的就只能是贼技。男人去外地偷,女人就在本村偷。男人去外村偷为的是财物,女人在本村偷多为戏乐,显示手段。张家女人去李家串门,一转脸偷去几只鸡蛋。李家女人也不生气,隔天去张家闲唠,临回揣怀里一只母鸡。张家女人同样不生气。大家心照不宣,也不揭破,只在暗中较劲,七棵树的女人到谁家去,决不空手而归,实在没机会下手,弯腰捡根柴棒也要带回来。
七棵树的男人有言在先,不中意可以偷男人,只要你有这本领。其实这是男人不懂女人。男人勾女人未必个个行,女人要想偷男人,却是一勾一个准。只要她想。就能得手,勾不上张三勾李四。七棵树的女人个个水灵,不愁偷不得汉子。女人刚来七棵树时还不敢,以为那不过是男人说说哄她的。但日子久了,才发现不偷男人吃了大亏。自己的男人早让人偷了!
七棵树的女人偷汉子方便,丈夫外出常常数日不归,勾个男人只管放心大胆在家睡。男人要是半夜回来了都是先敲敲门,然后转一圈再回,怕万一撞上了,大家不方便,这也叫君子协定。村里女人偷汉子夜夜有,却从没有捉奸闹事的。大家看得开,你偷我女人,我再去偷你女人,一样。而且从没有休妻离夫家庭破裂的。都是白头偕老、善始善终。村人邻居也都相安无事,极少争执打闹。
七棵树天下太平。
七棵树距黄口镇骑马仅一天路程,瓦选中这里做窝点,再理想不过。外人不与来往就很隐蔽,有事去黄口镇黄烟袋那里打听点什么消息,也很方便。最大的好处是村里人把他视为道中人。
瓦发现七棵树,是因为一个七棵树的人在黄口镇偷了他的钱。瓦捉住那人后很惊异,就问他:
“你叫啥名字?”
“捉住就捉住了!割耳朵断手指,随你。别问我叫啥,我叫王七。操!”王七不说不说还是说走了嘴。
瓦一听就笑了:“王七你倒有本事,能偷走我的钱?”
王七不服气说:“不是你人多我溜回家啦!”
瓦说:“你是哪里人?”
王七说:“没听说过?七棵树的!”
“怪不得好手段!”瓦也听说过七棵树的小偷厉害,没想到让他碰上了。“交个朋友行不?”
一斤酒下肚,两人成了朋友。
再后来,瓦带着十几个手下人住进了七棵树。是一天夜间突然进去的。大伙还在惊愕来了一帮什么人时,王七已在帮着料理食宿了。王七说大伙帮帮忙,腾点房子让他们住下,是我朋友来了,住些天就走。
既然是王七的朋友,就没啥说的了。七棵树的男人在外干活,哪个都有几位朋友,无非同道,不用再细问了。于是不少人家忙着腾房备饭,热情招待。瓦被王七领到自己家中,腾出三间主房安置下。瓦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心想七棵树到底是贼庄,且住些日子再说。
现在最让他感到不快的是梦柳了。
他不知该怎么处置她。
自从把梦柳抢来之后,梦柳就似乎成了痴呆。一天到晚不说话,不洗脸不梳头,两眼发直。但只要你吩咐,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瓦常打她,几乎天天打。梦柳也不喊叫,只把一只小拳头塞嘴里,浑身哆嗦,惊恐地看着瓦。瓦打累了,又帮她洗脸梳头,喂她吃饭,竟是出奇地耐心。
把梦柳抢来的第一天晚上,瓦就要强暴她,却发现她是个石女。这让瓦万分惊奇。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天仙一样的模样,身子柔软得像水,乳房丰盈可人,一切都和正常女子没什么两样,却偏偏是个石女。初始他觉得十分晦气,就拼命打她。梦柳缩在床上无处躲闪,跳下床往外就跑,又被瓦拉回来扔在床上。他当然不甘心,索性把梦柳全身剥光了又扑上去,可是不管他多么用力,还是不能进入。梦柳似乎也意识到她的身体有什么不对了,越发惊恐地在床上挣扎喊叫。这是双重的恐惧。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体有什么不同的。
可是有什么不同呢?她仍然一无所知。母亲从来不曾告诉过她。她只记得母亲每次洗澡时都避着她,从不让她看她的身子。但母亲却常常偷偷地看她。记得一次半夜醒来。突然见母亲正端着灯照看她的下体,并且正在流泪。当时梦柳懵然无知,说娘你怎么啦?娘惊慌地把灯挪开,说没怎么,你快长成大人了。梦柳说长成人不好吗?我天天盼着长大,长大了就去找我爹。这一下娘哭得更厉害了,抱住梦柳说苦孩子咱娘儿俩都是苦命人。梦柳也哭了说娘我可不做苦命人,苦命人是咋个苦法?娘说做不做苦命人都是天数,由不得自己的。梦柳说你说你是苦命人,是不是因为爹不在家?娘说家里没男人女人就遭罪了,日子可难呀!梦柳说让爹回来不就行啦?娘流着泪摇摇头,说哪里去找他,从你生下来一岁,他就走了,说是出去做生意,再没回来。不知是死是活。
梦柳对爹没任何印象,也就没什么感情,甚至常常恨他。对她来说,爹只是个遥远的存在。她无法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他做什么生意。在她的印象中,那个风尘仆仆到处奔波的人肯定长一脸大胡子,高大魁梧,紫红脸膛,两眼炯炯有光。他时常推一辆独轮车,在荒原上孤独地行走,一天天不说话。梦柳把那个遥远的男人想象得很具体。她觉得她很恨他,不来看看娘看看她,爹一定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可她有时又觉得很想他,老想着他在哪一天会突然回来,有时就跑到林子边上往远处看,可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天地之间只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一群小鸟从远处飞来,钻进身后的树林子。有一阵子,梦柳把爹忘了,只专心跟赵爷爷学认字,学念书,听赵爷爷讲故事。于是她又沉浸在那些更加遥远的故事中去了。
但爹是个无形的存在。只要娘一流泪,梦柳就会想起爹。她懂得劝慰娘了,在娘流泪的时候,她便搂住娘的脖子撒娇,说娘你别哭了,你看我快长成大人了,长大了招个女婿,咱家不就有男人了吗?
谁知娘哭得更厉害,搂住梦柳半天也不松手。
娘没法把她是石女的事告诉她,她没法把这件事说明白。石女怎么嫁人、怎么招女婿呢?当初她爹就是因为这个才彻底厌烦了这个家的。那时她知道他不喜欢她,她指望生个孩子能拴住他的手脚,谁知梦柳的出生却叫他绝望了。他说他要出去做生意,那晚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第二天离家时没看妻子,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梦柳。那时梦柳还是个粉嫩的肉团。梦柳冲他笑了一下,他突然眼里涌出泪水,夺门而去。
那时她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梦柳自从小喜子突然出现又突然走了之后,就有点失魂落魄。她知道少女怀春是什么滋味了。尽管她还不懂男女之间的事,但她知道她喜欢他。喜欢一个男孩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气息,都让她感到耳热心跳,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引力,要把自己吸过去。而且他那么爱说话,一刻也不肯安静,要不是当时母亲早早把她喊走,小喜子真会牵着她的手飞跑去玩儿的。梦柳太寂寞了,没有人和她玩儿,没有人和她说话。母亲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流眼泪,要么冲她发火。赵爷爷的故事又过于古老陈旧,说得她心里沉沉的,当母亲大声让她回屋时,她多么不情愿啊。那时她还不能理解母亲的用心,她怕她和人接触,尤其怕她和男子接触,她害怕终有一天梦柳会知道自己是石女和作为石女的不幸。
小喜子像一片云,只是从天上滑过又永远消失了。但却带走了梦柳的心。从那一刻起,她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她是伏在墙后偷偷看着小喜子离开的。那时她真想翻过墙头追上去,跃上他的马背随他走。她甚至觉得跟上小喜子就能找到父亲。
过去的一切都成了梦。
梦柳到底还是个苦命人。
赵爷爷赵奶奶和母亲都被烧死了,那是她仅有的相依为命的亲人。她成了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她被瓦捏在手里,随时都会被掐断脖子。
其实,当瓦把她弄走并在当夜对她施暴时,梦柳就不想活了。他是那么粗野地扯掉她的裤子,臭烘烘地压在身上,她感到的是一阵阵钝疼和昏天黑地般的恐惧。后来瓦一次次重复这种毫无效果的动作,又一次次斥骂她,瓦说你怎么是个石女呢!你懂不懂什么叫石女?就是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阴阳人,你没有男人的××也没有女人的××,你不能给人当老婆不能生孩子也不能和男人××,你那玩意儿不透气懂不懂!……
瓦用最下流最肮脏也最明白的责骂,让她明白了十八年都没明白的事。仿佛这是她的错,仿佛是她欺骗了他,仿佛她天生欠了他什么,仿佛她做了对不起人的事。
梦柳如五雷轰顶,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