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成这种样子。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自己那么美。和母亲睡在一起时,这感觉尤为突出。她没有别的女人好比。在她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中,仿佛世界上就这么几个人,没见过什么男人,也没见过什么女人,世界就是由赵爷爷赵奶奶母亲和自己组成的,至多还有一个杳如黄鹤的爹。和母亲的身体相比时,梦柳有一种负罪般的优越感。母亲的手那么粗糙,那是干活劳累所致;母亲的脸那么多皱纹,那是风吹日晒老是哭泣造成的;母亲的乳房下垂得像两个布袋,是因为自己吃奶吃到八岁。相比之下,自己的身子通体光洁如玉,一双小乳丰盈尖挺,腰身纤细可握。她在一次次偷偷和母亲比过之后,常觉得自己美得对不起娘。但她毕竟在心里偷偷喜欢自己,浑身轻盈得像一只漂亮的小山羊。
可自从被瓦说破一切之后,她顿然觉得自己成了怪物,一个可怕可憎可怜的丑陋不堪的妖女。在后来瓦一次次咒骂她的时候,竟恍惚觉得真的对不起他。他让她张皇失措自惭形秽。她甚至怀疑瓦不会做这种事或者还不够用力,她渴望出现奇迹让他突然在哪一次能够进入,证明他错了是他自己不行梦柳不是石女梦柳没有毛病梦柳是一个正常的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的女人。
石女的巨大不幸已让她神魂错乱,那个男人所施加的强暴已算不得什么了。她甚至渴望更加凶猛的强暴,最终证明自己的无辜。她被这念头搅得麻木了。痴呆了,一天到晚就是想这件事。
怎么会是石女呢?
怎么会是石女呢?
瓦没有把梦柳卖掉也没有杀死她,完全是因为猎奇。就像发现一只单腿的野雉,三条腿的白兔。他由最初被愚弄的恼火和尴尬,渐渐变为收藏珍稀的喜悦。
收藏。
是的他只是想收藏。
他并没有打算让她为他生孩子,他从来就没有让哪个女人为他当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的念头。他不要传宗接代。自从娘老子用五斤秫秫把他卖掉之后,他就没有娘没有爹没有祖宗了。日他娘,五斤秫秫!只卖了五斤秫秫!你怎么不卖十斤秫秫呢?你们把我多卖几斤秫秫也让人好受一点,我只值五斤秫秫!一个带着鸡巴能给你们传宗接代的小男孩就卖五斤秫秫,一条狗也比这卖得多!后来瓦长大后专门打听过一位老人,说那年灾年一条和他同样重的狗能卖三十斤秫秫,因为狗肉能吃。狗肉比人肉值钱。瓦就很恼火。他不相信狗肉比人肉值钱,狗肉比人肉好吃,我就是要吃人肉!
瓦不要祖宗,也不要后代,梦柳不能当老婆不能生孩子有什么当紧呢?梦柳是石女同样没什么当紧。瓦并不缺少女人,想睡女人的时候,随便就能抓一个来。当最初对梦柳强暴发现她是石女时,瓦曾非常恼火,他真想拿一把刀子给她捅一个洞。但后来想想算了。你即使把她改造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充其量还是个女人,而石女却不复存在。
瓦对石女的好奇还没有减退。他时常把她扒光了仔细察看和欣赏,然后欲火升腾,扑上去百般动作,咬她的乳房,掐她的下体,体会和享受别一样女人的滋味。那时她便紧闭了眼,浑身颤抖着由他摆弄。她知道她无法反抗这个人。他已经摧毁了她所有的自尊和羞涩,打破了所有的隐秘和禁忌,埋葬了所有的稚嫩和单纯,使她一夜之间饱经沧桑。
现在她最恨的不是瓦而是爹。
爹!你在哪里?你枉为男人,你拋弃我们母女一走了之,你害了娘也害了我。我已经不是人,但我要找到你,我要问问你,你愧不愧?
当瓦从黄烟袋那里运回来十几条火枪时,七棵树的人有些慌了。这玩意儿是要伤人的。他们对瓦一伙究竟是什么人开始怀疑了。莫非这是一伙强盗?
七棵树的人虽以偷为生,却有一个规矩,就是不要杀人。这叫盗亦有道。正因为这个,七棵树才得以长久平安。在外失了手,被人逮住了打一顿也就了事,不会再到七棵树来找麻烦。偷东西就是偷东西,为偷东西杀人就不算偷了,也算不得本事。
后来王七代表村民和瓦交涉,瓦斜了他一眼,觉得这家伙有点傻。但他随即笑了,说买枪是为了去荒原上打狼,不会去伤人的,更不会连累大伙,放心。王七把这意思向村民转达了,大伙还是心存疑虑,担心这伙人终会给七棵树带来灾难。也有人开始抱怨王七,说王七太多事,引来这些不明不白的人。王七大大咧咧,说他敢!七棵树不是他们乱来的地方!
瓦是从黄烟袋那里听到消息的,说柴姑买了十几条火枪,说腊已和柴姑联手,说他们要合起来对付瓦,说什么什么的。
瓦说你这个老狐狸,不会是骗我吧?
黄烟袋说骗你很容易。
瓦说你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不是你当年了。
黄烟袋笑笑,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哄你玩还绰绰有余。
瓦说你是三斤鸭子二斤嘴,嘴皮子功夫。我叫你今夜死你活不到天亮。
黄烟袋一阵大笑,说你那只眼是柴姑弄瞎的吧?
瓦就有些窘,说你怎么知道?
黄烟袋说该知道的我都会知道。
瓦说我早晚会杀了她。
黄烟袋说你们谁杀谁都和我没关系,我是做生意的。
瓦说你干吗要卖枪给她?
黄烟袋说,屁话!谁买枪我都卖,就是不卖给你。
瓦说咋不卖给我?怕我不给钱?
黄烟袋说你还不敢。
瓦说我买你十五条枪。
黄烟袋说不卖我说过了。你去买别人的吧。
瓦说老狐狸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黄烟袋说敬酒怎么吃?
瓦说卖给我枪,照价付钱。
黄烟袋说罚酒呢?
瓦说一把火烧你这个黑店!
黄烟袋说我愿吃罚酒。说着一抬头,一把刀子不知从哪里飞来,贴着瓦的鼻梁插到桌子上,寒森森乱颤。瓦惊出一身冷汗,看时黄烟袋已背手走了。
瓦忙在后头喊,前辈是我不好你别走哇!
黄烟袋没有睬他。
后来瓦去黄口镇其他两家买枪,一问都关闭了。说黄口镇就黄烟袋一人卖枪了。问他们原因,都说生意不好,没人说别的。瓦当然不信这话,不少人去荒原打狼,卖枪的生意最好做了,怎么会生意不好呢?瓦知道还得和这个老狐狸打交道。他打听过了,方圆二百里内就他卖枪。
瓦再回头时,黄烟袋已让人把枪搬出来,笑眯眯看着瓦说:“努!你不是要买枪吗?看看货吧。”
瓦喜出望外,说:“前辈你是大人不见小人怪,多谢!”
黄烟袋说:“屁话少说,掏钱!”
瓦说:“一条枪多少钱?”
黄烟袋说:“柴姑买枪,一条枪三两银子。你买呢,一条枪五两银子。”
瓦就笑了:“你不是作践我吗?看上那个婊子啦!”
黄烟袋说:“不买就滚!”
瓦强作笑颜,连说:“好好好!我认了。”心里却想,老狐狸,我早晚抹你一嘴稀屎!
瓦带人把枪运走后,黄烟袋露出一丝冷笑。心想你们去打吧,我老喽。
他怕天下太平。
秋风吹过,荒原一夜之间枯萎了。
高远的天空,不时有雁阵南飞,发出一阵阵悠长而凄凉的叫声,“嘎——啊——”那声音辽远而动人心魄。腊数过,这一天一夜,就有十八队大雁日夜兼程往南去。不知为什么,这些鸟竟让他异常感动。它们群起群落,秋去春回,像一个严整的和睦的大家庭,过着自己的生活。它们不和其他鸟类杂居,也很少让人看到它们的真面目,鸟兽间的生杀争斗和它们没有关系。它们远离一切纷争,恬静而高贵。腊手中的火枪,不知打死过多少鸟兽,却从不敢向大雁开枪。他把它们视为天鸟。
事实上,要想射杀大雁不是没有可能。在他居住的木屋前,就是一道小河。河水清澈明净,深秋以来,每天都有数队大雁落下,饮水觅食,落脚歇息。只要从草丛潜伏爬近,一枪就能打死十几只。但腊却始终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他感到自己作孽已经太多,苍天有知,早晚要惩罚自己的。
当初和瓦分手,就是因为既不能再容忍瓦,也不能再容忍自己。或者说更不能容忍自己。自己一年年都干了些什么呢?四处漂泊,无所事事。做生意几乎赔光,然后又去赌博。赌输了拿不出钱被人痛打。腊在一个破庙里躺了整整一个夏天,身上的伤口腐烂化脓,蛆虫一抓一把,浑身不再疼痛,只觉麻木发痒。他以为自己必定要死了。他曾想起那个被他抛弃的家,想起那个阴阳怪气的老婆和粉团似的女儿,心里却没有任何怀念。他躺在那里,只偶尔猜想那粉团似的女儿该有几岁了。然后又昏昏睡去。在那个酷热的夏天,幸亏有个小乞丐每天来看他,把要来吃剩的饭菜喂他几口,又从哪里弄半碗水灌进嘴里。临走时,用一把破扫帚为他扫去身上的蛆虫。腊重新站起来时已是秋天。他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当腊知道自己已经活下来时,便产生了一种生的疯狂。死是多么容易啊,阴阳界只在举足之间。既然活下来,就不再有任何束缚。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后来认识了瓦。
瓦为他洞开一个世界,原来人是可以这样活的。
瓦说你不要把任何人当人包括亲娘老子,你就把他们当成畜生,可以买卖可以宰杀可以割了肉煮着吃,你要认为谁都欠你的,你不要有亲情感情什么的,什么的什么的。瓦向他说这些的时候,两眼放凶光,腮帮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样子非常怕人。腊笑道瓦弟你这么多年都这么干的?瓦说别问照我说的干没错。后来他们便合伙做拐骗小孩妇女的生意,再后来就到了荒原捕捉野人。他们狠发了一笔财。当腊手中的钱越来越多时,他感到茫然了。挣这么多钱派啥用场?辛辛苦苦为谁忙?
于是他想到找个女人重建一个家。
多年漂泊辛苦,他想有个家了。
他想到了小迷娘。
当初他带小迷娘离开瓦时,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小迷娘对他一向敬重,把他视为大哥,也说过要留在荒原和他过日子的话。
但他们在荒原上仅仅单独待了十几天,小迷娘就说要走了。那时腊说小迷娘你别走,你不是说过要和我在一起的吗?小迷娘说大哥你原谅我,不知怎么我又烦了。腊说大哥对你不好?小迷娘说大哥你对我一向都好,待我像亲妹妹一样。腊说你嫁给我吧,你要是不喜欢荒原咱们就走出去到外头买一处房子,我有的是钱。小迷娘说大哥我怕是不适合做人的妻子,我不会过日子也不会生孩子。腊说不要你做啥事,不能生孩子就不生我不想要孩子了。小迷娘就流泪了,说大哥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真的我不想给人当老婆,我这辈子都不想给人当老婆。腊说你不喜欢我?小迷娘说大哥我喜欢你,你啥时要我都给你睡,就是不能当老婆我不能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我会跟别的男人好,跟别的男人睡,我管不了自己的,我不是个好女人。腊哥你就让我走吧,我会记住你的,我们还会见面的。
他和小迷娘终于分手了。
他知道留不住她。没有哪个男人能留住她。
小迷娘的确不适合做妻子。几年的相处,他太了解她了,但腊却真的喜欢她。从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把她从娼馆救出来时,就让他无法忘怀。她常常做些异想天开的事,让你生气让你发火让你恼怒让你开心让你无可奈何,最终让你老是想着她。
自从和小迷娘分手后,他就在这小河边搭了这座小木屋。他想在这里终老一生,不再回人间去了。他曾很安静地度过了一段日子。他在河边开垦了一片地,种些粮食和蔬菜,每日打打鸟兽,看看雁飞,倒也清净。但他却时常回想过去的一切,花花世界,轰轰烈烈,什么事都经历过了,他并没有多少遗憾。多年积蓄,手头有一笔钱,现在也已经没有用处。他已经把它深埋在小屋旁的一座沙丘下。有时,他会想起这笔钱,也许这一辈子都用不上了,也许在自己死后若干年又被人发现。那么那个人是谁呢?肯定是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想到这些时,腊又有些不甘心。应当趁自己活着时交给一个人,派些用场。
于是他又想起那个被他抛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