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一帮大些的流浪儿离开后,小迷娘就成了无形的头儿。可她不想当头儿。谁遇到难处,她会帮忙。但要她操心管那么多人的事,就太烦人。她只管自己的事。她喜欢独来独往。
寻常,小迷娘不大结伙去人家门上讨饭,而是常去一个叫四季春的酒馆里混些剩饭剩茶吃。她显得很乖,手脸都洗得干干净净,帮人拾掇碗筷,洗刷盘子,忙得像个小跑堂的。客人高兴了就给她一些吃的。
四季春实际是个娼馆,来这里喝酒的男人多喜欢动手动脚的。喝酒时旁边有擦脂抹粉的女人陪着,或者干脆就坐在膝上搂在怀里。每个单间都有帘子隔着,调逗嬉笑无所顾忌。小迷娘先是有些害怕,渐渐就习以为常了。她对男女的事还不懂。她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不知道那样摸摸捏捏有什么好。她只觉得那些人一到这酒馆里就变了个样,不像在街上在外头一本正经了。连四五十岁的大男人都没个正经相。他们都很爱捣蛋。有时候,小迷娘进去收拾杯盘,会突然被他们捉住揽到怀里亲嘴,或用手在她屁股上胸脯上乱拧,她便极力挣开。她觉得那样很不舒服。嘴上一股酒气。身上被手捏得生疼。但小迷娘也并不怎么恼怒。因为他们都是嘻嘻哈哈的,过后常扔给她几枚钱。她觉得她并没有损失什么。
常来这里喝酒的就有老兵拐子。拐子和杆子是管南城门的,小迷娘和他们都很熟。有时去他们住的地方玩。杆子和老拐不住兵营,各人住一个藏兵洞,在城门两侧。城墙底下有很多藏兵洞,是过去打仗守城时用的。大的藏兵洞能容纳几十个人,小的只能容三五人。两个老兵很自由,看守城门已经很多年了,平日既不操练,也不参加兵营活动。都是自己烧饭吃,到月底去兵营领一次薪水,像两个老百姓。杆子是个沉默而和善的人,平日下了岗就回藏兵洞,在门口编些条筐篮之类的东西,积攒起来挑到集上卖掉。他没有妻小,但山西老家有个老娘。杆子是个孝子。
老拐就不同了。他喜欢说话,喜欢喝酒,喜欢在街上溜达,喜欢和女人搭讪。四季春是他常去的地方。但他不是每次都能嫖女人,他没有多少钱。他去那里喝二两酒,也多是一个人,没有女人陪。但能听到周围帘子后头的动静,闻些女人的香气,也就够了。
小迷娘对老拐没什么戒备,收拾碗筷空闲时,就陪老拐坐坐。是老拐让她坐的。老拐给她夹菜吃,她也就吃。老拐让她坐到身旁,让她张开嘴,把菜送进她嘴里。小迷娘就坐他身旁,就张开嘴。老拐拍拍她的头,又拍拍她的手,拍得很轻。小迷娘觉得很亲昵,就有点撒娇的样子往他身上一靠,说:“老拐叔,你真好!”老拐就把她揽到怀里去,说:“啥时候空闲了,你去我住的地方,我给你拉呱听。”小迷娘说:“老拐叔,你真的打过仗吗?”老拐说:“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身都是伤疤呢。”小迷娘就很佩服地看着他。老拐在她心目中一下子成了英雄。小迷娘忽闪忽闪眼睛说:“你的腿也受过伤吧?”老拐就把她揽得更紧,贴着她的脸说:“要不怎么都叫我老拐呢。”小迷娘就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不动,心里却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在努力想象真的打仗是怎么回事,杆子和老拐叔怎么在战场上和人厮杀,荒野里怎么尸骨成堆,他们怎么从死人堆里往外爬,一身一脸都是血。杆子叔和老拐叔怎么一点点爬回这座小城,身后的草怎么被压倒被染成红色……小迷娘心里恍恍惚惚的,像被吊在半空中。那时老拐的一只手已经悄悄伸进她的破衣裳底下轻轻抚摩着她的两枚结实光滑的小乳,小迷娘感觉到了,但她没动。她觉得心里有点发痒,浑身发软,她微微闭上眼睛,细细体味那种很舒服的感觉。她听到老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她感到他的手正往下滑动,在她肚脐上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往下滑。那只手已经穿越裤带,伸进她的两腿间,小迷娘猛然挣脱了跳到一旁,她的琥珀色的脸上充满了惊慌和羞怯。她想知道老拐是怎么了。但她发现老拐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仍旧眯着眼弯着臂端坐那里一动不动,仍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就像怀里仍然抱着小迷娘一样。老拐仍在想象中沉醉着。小迷娘看他的样子奇怪而又可笑,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跳个不停。
小迷娘从此懂得一点什么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后来的一段日子,她时常重温那个梦幻一样的情景,自己把手放在胸脯上轻轻摩挲,放在两腿间滑来滑去,却再也找不回那种感觉。为啥让男人一摸就不一样了呢?真是怪呢。她开始隐隐约约地期盼点什么。过去,她在四季春酒馆里忙来忙去,从不认真倾听周围的动静,自那以后,她的耳朵就变得异常灵敏了。周围帘子后头的每一声响动,每一阵喘息,每一声窃笑,每一声呻吟,都听得声声入耳。小迷娘开始耳热心跳和心神不宁。她开始躲闪那些男人的目光,又时常寻找那些男人的目光。她不能确定是否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她只是觉得烦躁不安。
终于有一天,小迷娘跑到四季春楼上去了。
楼下是酒馆,楼上是妓女们的窝巢。也是一间一间隔开的。男人们在楼下喝酒时和妓女调笑,谈得热火了,就上楼去睡觉。那是一个赤裸的世界。小迷娘曾偶尔上去过,也偶尔看见过上头的情景。那时她还小,只觉得奇怪和好玩。但现在她似乎懂得是怎么回事了。他们都脱得光光的。肯定在互相抚摩,那样更方便一些,肯定。她同样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也想加入他们的行列,但她上去了,她几乎是不能自持地跑了上去。就像一头疯狂的小母兽。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日头暖洋洋的。客人们喝得微醉,大都被女人们扶着上楼去了。楼下的各个房间空荡荡静悄悄的。小迷娘忽然有一种被人抛弃的孤寂。这是多年流浪都不曾有过的感觉。她觉得很委屈,眼里噙着泪水。于是她沿着一条木头楼梯跑上去了。她跑得气喘吁吁,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在走道上转了半圈,几个房间里都有疯狂的笑闹和呻吟声。小迷娘几乎是恼怒地踹开一个门,那是一个最喧闹的房间。
“砰!”房间里人都吃了一惊,一瞬间愣住了。他们不知道这小女孩为什么气冲冲撞开门。那间屋子里五个人全都赤身裸体。三男二女。两个女的在床上,三个男的或站在床沿,或斜卧在床头揽着女人的头。手搭在女人的胸脯和大腿间。女人的一切男人的一切都暴露无遗。刹那间,小迷娘有些头晕。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众多赤裸的身子,她看得如此清清楚楚。女人的和男人的物件,全都肿胀得怕人。一股暖烘烘的腥臊味弥漫在房间,熏得她直想呕吐。小迷娘想转身回去,心里一阵阵抽搐。可她的两条小腿却任性地往里走去。那时她周身的血液在燃烧,面孔涨得通红。两只小鼻孔呼出的气息颤抖而灼人。她一面心惊肉跳地往里走,一面胡乱撕扯自己的衣裳,一件件扒下来摔在地上,又用脚踩过去。那神情像在和谁赌气,硬着头皮要干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她走到床前时,已把自己扒得精光。一个稚嫩的白生生的小身体呈现在那里,两个小乳房示威样挺起。几个男人互相交换着眼色,困惑地围住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火辣辣的无法解释的泪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向谁报复来了。
这实在是一件新鲜的事。一个新鲜的少女的身子,一个新鲜的少女的举动。他们都有点跃跃欲试,却又不先动手,唯恐其中有什么蹊跷。这时,小迷娘也有点迟疑,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抚摩?对啦应该抚摩。你们不敢我可敢。她伸出手去,抖抖索索地触到一个男人的胸膛。她似乎是笑了一下。这一笑使几个女人如梦初醒。她们原都是认识小迷娘的。这时都叫起来:“小迷娘你疯啦快穿上衣裳!”“小迷娘快逃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小迷娘的手猛地缩回,像被火烫了一下。她在几个女人的尖叫中骇然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和危险。
但晚了。
就在她弯腰捡拾衣服的时候,几个男人已同时捉住她,像捉到一只小鸟一样把她扔到床上。她叫了一声,但非常微弱。几个扑上来的男人已把她按倒在床上,仰面朝天捺住了。然后,她感到她的胸脯她的肚脐她的两腿间都有手指和舌头在疯狂地运动。她猝然感到一种生涩的疼痛。她扭动着小身体缩成一团,但却被几只强有力的手重新拉直了。小迷娘像被宰杀一样地难受。可她没有叫。她紧紧咬住牙闭上眼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她决不讨饶。不。她反而镇定下来。逃走喊叫会被他们笑话的。来了就是来了!她心里其实沮丧极了,后悔极了,可她决不愿承认这一点。男人们的动作越来越粗野。小迷娘感到自己被捏碎了,被人吞进嘴里又吐出来然后又吞进去,牙齿的摩擦像锯条一样尖锐。被分开的双腿间,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在贪婪地拱动。
她感到是一只舌头在那里搅动吞吐,像烙铁一样灼得吱吱响。她一阵阵抽搐着,疼痛从那里钻进肺腑,扩散到全身。她已近乎痉挛,两眼蓄满泪水,流到两腮。而嘴已被一个臭烘烘的嘴巴按住了。这时她已无法喊叫。整个房间都没人说话,只能听到一片咂咂的舌响和如牛的喘息。她感到双腿被人举起分开,像穿刺一样难受。她忽然明白什么了。她咬紧牙关紧缩着身体,顽强地抗拒着不让它……由于疼痛和过分用力,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但她仍没吭声。她决心表现得像个英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听到那个男人骂了一声什么,更猛烈地向她撞击,一阵阵锐疼袭来,小迷娘已是头昏耳鸣。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她没有讨饶,也没有挣扎,但她多么盼望着此时能有人来救她。是的,是别人救她。她在心里想,谁在这时能救了她,她就会感激他一辈子。
腊和瓦就是在那一刻出现的。
首先是腊,然后是瓦。
他们本来在另外两个房间。腊听说后没有迟疑就跳出房间,拍拍瓦的房间说快出来管个闲事,几天没打架了手痒,瓦说管球的闲事。但还是走出来了。他怕腊吃亏。
两人把三个男人揍得鼻破血流,跪地求饶。
当小迷娘睁开眼,艰难地爬下床穿衣裳时,看到房间里原先的三个女人都站在门外,抱着膀子打哆嗦。她不知她们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也许是她们喊来了这两个如从天降的男人。那时小迷娘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更不知他们为什么来救她。她只是对他们充满了感激,并把他们看成救命恩人。但当时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脸色苍白地斜了跪在地上的三个男人一眼,然后很快地跑走了。
小迷娘在城外的古塔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她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几次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坐起来,双手抱住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两只眼幽幽地看着周围盘成团的大大小小的蛇。腿根那里流了不少血,还在隐隐作疼。怎么会这样呢?肯定是他们弄错了。他们根本就不会抚摩。老兵拐子给她的记忆不是这样的。
小迷娘反反复复地说,不是这样的。
那时周围的蛇都静静地盘着,听她一遍遍念叨。它们都认识小迷娘。只有她常到这里来,而且不伤害它们。它们也就不伤害她。她和它们是朋友。古塔是荒塔,七层。从上到下是蛇的世界,盘踞着千万条蛇。没有人敢上去。小孩夜间哭闹,大人说再哭送你去蛇塔,小孩就不敢再哭。蛇塔建在城外东南方向的一丘土岗上,周围树木丛生,平日绝少有人来。但这里鸟特别多,一群群起落。塔上塔下,树木丛里,飞翔蹦跳,鸣叫欢唱。那么多蛇就以鸟为食。
蛇塔本叫凤鸣塔。传说古时曾有一只巨凤带九只小凤凰落在这里,羽翼把城墙都遮住了,引来百鸟朝凤。从此这里鸟就多起来。古话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当地土著视为大吉大祥。这座古城从此有了另一个别名:凤城。为纪其奇,又建凤鸣塔。凤凰是早就飞走了,凤鸣塔却黑黝黝矗立千数年,一任时光流逝,和古城一样被尘封在这片荒原上。
一切都凝固了。似乎是死了,又像在等待。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算命瞎子九九说,蛇踞凤鸣塔为吉兆。蛇为龙、为阳,凤为阴。比如天地,比如晴雨,比如男女,一阴一阳之谓道。龙在则凤必来。百鸟聚而不散,虽为蛇食而不惊,皆为天数。预兆凤会再来。也许百年,也许千年。龙凤合乃天地间大事,不由人意,一点也急不得,这里曾有皇帝出世,开创几百年江山,轰轰烈烈,烈烈轰轰,一时间地气也拔尽了。就像种庄稼,几茬好收成,地气拔尽,变成贫瘠。须休养生息,重聚天地之精华,有朝一日,阴阳璧合,龙凤重会,这里还会有贵人出世。
九九闭着眼,说得人一愣一愣的。
有人眨巴眨巴眼:“依你说来,这块地没死?”
九九说:“似死非死。”
“贵人何时能出世?”
“天机不可泄露。”
“狗样!”有汉子不以为然,起身走了。
九九追着他屁股说:“七日之内,你必有大祸。”
那汉子第七天果然暴病而亡。
满城人都说九九是神算子。
老三三天之内把小城转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