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迷娘说:“金奶奶,我回来啦!”
金奶奶说:“我知道你回来了。”
小迷娘说:“我是小迷娘!”
金奶奶说:“知道你是小迷娘。”
小迷娘冲过去一把抱住金奶奶撒娇说:“金奶奶,我想死你啦!”
金奶奶说:“就会来这一套!我这里是过客店哪!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小迷娘并不介意金奶奶冷言冷语。她知道她就这样。松开手在屋当门转了一圈,高兴地说:“金奶奶,什么都还是老样子,家什放的地方都没变。”
金奶奶说:“谁像你没个常性!”
小迷娘咯咯笑起来,说金奶奶我饿了,说金奶奶我脏得要命想洗个澡,说金奶奶我腿都累瘸了,说金奶奶我去了荒原真好玩,说金奶奶你想我不金奶奶……
小迷娘像个快乐的雀子,叽叽喳喳不停。
金奶奶说缸里有米面外头有水有锅有柴,想吃饭想洗澡自己来。离我远一点你臭烘烘的!
小迷娘做个鬼脸说自己来就自己来你当我什么都不会干呀?
金奶奶说你穿的什么东西簌簌乱响?
小迷娘说我穿的蓑衣,一面就要到门外灶间去烧水。
金奶奶说你过来我摸摸。
小迷娘只好又转回来走到金奶奶跟前,说你摸吧,怪好玩儿的。
金奶奶伸出一双枯瘦的手,摸住小迷娘的蓑衣,有些爱不释手的样子,说我多少年没见过蓑衣了,还是小时候在乡下穿过,是用秫秫叶编的。蓑衣是个好物件,夏天挡雨,冬天挡风,睡觉能铺能盖。我就是在蓑衣里长大的。
小迷娘说金奶奶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金奶奶说你就会做顺水人情。
小迷娘说你不要拉倒。我还舍不得呢。给我凤冠霞帔都不换。金奶奶说烧的你!像是做了娘娘。小迷娘咯咯笑起来,说这也难说,不定哪天做了娘娘,让你老人家跟我享清福。金奶奶说:“小小年纪一肚子鬼念头!”
小迷娘说不和你啰嗦了我要弄点水先洗个澡再说。一头往外走。刚出门,就发现老三还蹲在门外,惊奇道:“你还没走!想要工钱怎么的?”
老三忙站起来,说:“你没让我走。”
小迷娘就笑了:“噫——你倒蛮乖的嘛。”
其实老三是卖乖。因为他不知道哪里能落脚,下一步要去干什么,一切都还茫然。既然认识小迷娘了,就想不要轻易放过这个人。老三并不缺心眼儿。
老三说:“姑娘,我想打听一下,这城里哪里好住?”
小迷娘说:“哪里都好住。下店!”
老三问:“下……店!咋下店?”
小迷娘说:“你这人怎么的?下店也不懂?就是住店。”
老三说:“我懂了。听说过,就是花钱住店。”
小迷娘说:“沿城墙根往东走,东城门路北有家邵记骡马客栈,你去那里住吧。”
老三不好意思再磨蹭,迟疑着转身走了。走出十几步远,又听小迷娘在背后喊:“喂!那个人,你叫啥名字?说不定我去看你呢。”老三转回头笑道:“就叫我老三吧。”小迷娘说:“你有钱住店吗?别充阔佬!没钱干脆住这里。”老三有点感动,心想这女子心眼儿倒不坏。但他想了想还是说:“这里怕不方便,我还是住店去吧。”说着就去了。
老三贴城墙根走,脚下是一条荒草小径。小径外是一个很大的池塘,就像一片小湖泊。水清凌凌的,微波荡漾。水面游着一群麻鸭,时而“嘎嘎”地叫一阵,立在水面拍拍翅膀又往前游。突然扎进水里,在前头很远的地方重新冒出水面。池塘对岸草坡上,一个黄衣少女正坐在那里出神,似看鸭子,又似看水面。这一带地方静得出奇。到目前为止,小城对老三来说还是个谜。他想先住下来,抽空得先在小城里溜达一圈,看看有没有热闹去处。如果到处都是这样了,还不如赶快回去。老三又想起柴姑交给他的差事。他有点想柴姑了。
小迷娘只在家待了一天,第二天又跑出去了。
金奶奶拿她没一点办法。
金奶奶的家只是小迷娘的临时栖息处。只有当她确实没地方落脚的时候,才回到这里来。
金奶奶收留小迷娘已经七八年了。可她并不常住这里。小迷娘没跟腊和瓦去荒野前,也是到处游荡。和一帮流浪儿、小要饭的、玩杂耍的瞎混混。她喜欢热闹,时常玩累了随便往哪里一睡,一夜夜不归家。金奶奶时常去找她,拄个拐杖,大街小巷城里城外呼唤。小迷娘想回去了,听到金奶奶喊就甜甜地应一声:“哎——我在这儿哪!”跟出来搀扶着她回家转。要是不高兴了,任金奶奶喊破喉咙也不应声,有时面对面过去,蹑手蹑脚躲开。反正金奶奶看不见。
小迷娘没有家的概念。没有什么能束缚她。
满城人都认识小迷娘。
小迷娘最初出现在小城时只有七八岁。
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也不记得自己的家。好像从记事起就被人从这里带到那里,从那里带到这里。她不断改换爹娘,不断改换家。后来一个牵骆驼的人把她带到小城,给她买了几个包子,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扔下她就走了。那时她正睡觉。她记得是和拉骆驼的大叔一同睡在客栈里的。可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东门外的城河边上。
小迷娘没有哭。
她觉得这样更好。她早已厌烦东家转西家的生活。她不必再把一个个陌生人认做爹娘。人干吗一定要有爹娘呢?而且那些爹娘对自己并不好。打骂是常有的事。还要干活,捡柴抱孩子洗衣裳烧锅。干不好就挨打。
这下好了。这下真好了。
小迷娘爬起来揉揉眼,看到城河外的草滩上开着许多紫的黄的白的红的花,花草间飞着许多蝴蝶,绕来绕去的。小迷娘就跑到草丛里去,追着蝴蝶满地跑。她一双小手十分灵巧,捉一只又一只。没地方放,就把鞋子脱了,两只鞋扣在一起,把蝴蝶都装里头。
后来,小迷娘又把蝴蝶都放了。
日头已经偏西,她肚子饿了。这才想起哭。哪里去吃饭呢?这是她被抛弃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小迷娘坐在城河沿哭了好久。来往的人只是看一眼,却没人跟她说话。后来小迷娘就独自进城去了。那时小迷娘七八岁,正是小女孩最丑的年龄,加之脸上又有麻子,衣衫破烂,在一群小讨饭的队伍中很不显眼,时常被人欺负。被人揪着小辫子按倒在地上是常有的事。她经常身上脸上都是伤痕。小迷娘爬起身,打打泥土,抹抹泪,一言不发。她时常惊奇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她。
在一群流浪儿中,多是些十来岁的男孩和女孩。年岁不大,却都是一副走惯江湖的样子。小迷娘是他们中年龄最小的。
那时他们叫她丑女。
“丑女!给我洗洗裤子。”
“丑女!我背上痒,给我挠挠。”
“丑女,跟我学,站着尿尿!”
“丑女!……”
丑女像个使唤丫头,谁都能支使她,谁都能吆喝她。丑女不做任何反抗。她知道她的反抗是毫无意义的。她知道自己不能离开这群流浪儿。她无处可去。
她在悄悄长心眼。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心智的增长速度是惊人的。到她十二三岁时,就已经相当机灵了。
后来流浪儿们发生矛盾,分成几拨儿,时常打斗。各自占着一个地盘,不容外人侵入。讨饭、捡破烂、玩耍,只能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但丑女却到处受欢迎。
她对谁都没有威胁。而且她听话。每一方都想拉她当小探子,探听对方的宿营地和兵力分布情况,以便夜间偷营劫寨。丑女便给各方提供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比如:
“昨黑顺子和玉子亲嘴来。”
“空空在西关桥头和人赌棋,输了八鞋底。”
“老炮腚上长一个大疮。”
“东关马棚失火啦!把鬼子烧得半死……”
这些情报并没有出卖哪一方,但有趣味,大家爱听。而且从中可以分析出一些情况。顺子和玉子亲嘴,说明两人对打仗可能不感兴趣。空空迷恋赌棋,而且输八鞋底,精神肯定沮丧。老炮是个打架魔王,可是腚上长个大疮势必不能参战。东关马棚失火,老炮手下的人肯定改换宿营地,最有力气的鬼子也不能参战了。
某一夜战端又起。当满城人都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小巷深处或者某一个大垃圾堆附近,几十个流浪儿正打得不可开交。这时大体是两派。各方有时会结盟,当然是临时的。打完了又分开。每一次打斗之后,总会有十几个流浪儿受伤。血头血脸的。于是仇就结得更大。
这时却是丑女最受欢迎的时候。她到处慰问伤员,给他们包扎、洗脸、洗衣裳、喂饭。她的一双小手灵巧又柔软,脸上总漾着甜蜜蜜的笑。
丑女十四五岁了,大家开始称她小迷娘。
小迷娘已是个真正的少女,出脱得光鲜而水灵。她的身子开始变软,一双眯缝眼看人时亮晶晶的,几点浅麻子撒在圆圆的小脸上,使表情愈加丰富。胸前开始隆起,奔跑时微微颤动。破烂的衣片随风飘起。时不时闪出一片嫩白。不仅流浪儿们,连街上人也会多看她几眼了。
小迷娘在流浪儿中不再受气,相反,她成了他们中的小公主。大家都喜欢她。因为她的存在,流浪儿们又渐渐聚拢起来。而且她渐渐成了流浪儿中的老资格。流浪儿的队伍是不断变化的,人员流动性很大。年龄渐大的女孩子或被人买去做媳妇,或做用人。男孩子长到十六七岁就不好去讨饭了,讨饭人家也不给。于是就去做苦力,或拉车,或做男佣,也有的被家人找回或者流落外地去了。但不论男孩女孩,留在小城谋事的仍然居多。一旦离开这个群体,他们还怪怀恋昔日的穷姐妹穷兄弟。隔些日子,他们会像走娘家一样去看望他们,而且常常带些吃的穿的。
顺子和玉子是幸运的。他们终于成了夫妻,在城外护城河边搭个庵棚住了下来。顺子打鱼打兔子,玉子养一群鸭子。小夫妻俩穷则穷,却过得有滋有味,他们常去看望流浪儿们,也请他们去家吃饭。但流浪儿们不常去,除非谁有病有灾,不能动弹了才被抬去,养几日又跑回来。这帮穷小子有自己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好不容易有人混出去了,就不要去拖累他们。
爱赌棋的空空,突然从小城消失了。据说在一个黄昏被一个道士带走的。那时,空空在西关桥头已和人赌了三天三夜的棋。他是个极瘦弱的人,老是面色苍白,默然无语,看人呆呆的,从六七岁流浪就喜欢一个人走,不大合群。看到街头有下棋的,就蹲在一旁看。小城虽然破旧,却是藏龙卧虎之地,各种人物都有。稀奇古怪,五花八门。其中不乏棋类高手。象棋、围棋、六棋、五棋、四棋。或搁一桌正襟危坐,或街头巷尾划地为盘。或肃然对局,或指手画脚。沿街走过,时闻路旁青石板被棋子敲得叭叭响。空空就是这样迷上棋的。一迷就是十年。
三天三夜,空空输多赢少。身上已挨了几百鞋底。对方多是街痞,论棋艺也就平平。但他们车轮大战,而且常有些暗中动作,走一步好棋齐声喝彩,走一步臭棋却被同伙扯住胳膊。空空本来棋艺高出他们一截,却很难取胜。输了棋就往地上趴,任凭他们拳打脚踢。不讨饶、不言语、不呻吟。打完,爬起再下。到后来已几乎爬不起来。那时有位长髯道人也看了三天三夜。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后来空空遍体鳞伤,捏了一枚棋子昏死过去。道人托起他就走了。几个街痞纳闷站住,眼睁睁看他拐个弯出城去了。那时已是夜色渐浓,街上店铺开始掌灯了,一街摇着昏黄。没人知道他们去哪里。那是个游方道人。
从此西关桥头多了一个传说。
西关桥是小城一景。拱形。架在两池荷塘之间,垂柳如帘,挂在桥头,绿荫浓浓地遮住日头天光。是个纳凉的好去处。此桥很古。城里人叫它金桥玉栏杆。传说以前池两旁住两户人家,一姓金,一姓虞。隔水相望,因为结了冤仇,几世不来往。后来两家儿女相爱,家人不许,二人在一天夜里相拥投池而死。两家人后悔不及,于是和好,共同出资修了这座桥。金姓修桥身,虞姓修栏杆,是谓金桥虞栏杆。传下来就成了金桥玉栏杆。是一个悲剧,也是一段佳话。城里人久传不衰。
差不多在空空消失的同时,鬼子去了兵营。鬼子在一群流浪儿中本是个最无忧无虑的人,爬墙上树打架玩鸟,干什么都兴致勃勃。那次马棚失火时睡着了,差点烧死在里头,弄得一脸疤。活泼泼一个少年成了丑八怪。鬼子活得没滋味了。人也变得寡言阴沉。他想去打仗。要么被杀死,要么杀几个人。
老炮原本也要去当兵的。听说兵营管束得紧,就打消了这念头。他劝鬼子不要去。他说鬼子你疯了去那熊地方找一群爹管着你。鬼子说我没地方去。兵营里不讲丑俊,有种就行。老炮说知道你有种,就怕你吃不了那苦。鬼子说有饭吃就行。老炮说兵营规矩多,犯了错要挨军棍。鬼子说:“跑!”
老炮被一个药材商雇去赶马车了。临分手那夜,他把预领的雇金拿出来买一堆酒菜,把流浪儿们叫到一个池塘边的草坡上,大吃大喝半宿。老炮醉了。醉了就哭。他一个一个摸着他们的头,说我不能领你们讨饭了。你们甭再打架,甭偷人家东西,甭去大户门上要饭,甭这样甭那样,像说遗嘱。说得一群流浪儿都哭。鬼子说老炮你哭个球有本事混出个模样来再把兄弟姐妹都带出去。老炮说我打记事没哭过,今夜就想哭呢。小迷娘擦擦泪说别哭了,怪没出息的。你们都放心走吧,俺们会照顾自己。
其实小迷娘说这话不久就出了事。她还并不懂怎么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