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什么都稀罕。街道小巷青石路面,店铺杂货地摊,耍枪使棒卖老鼠药的,算命打卦拆字玩鸟的,婚丧嫁娶招摇过街的,他一律都伸头伸脑看一番。他看得兴致勃勃,已经忘了柴姑的嘱托。几日之内,老三大长见识。
这晚回到邵记骡马客栈,刚进房间,就见小迷娘在等他,心里很高兴,就问:“小迷娘,你咋来啦?”
小迷娘站起身,笑嘻嘻地说:“来看你呀。”
老三说:“你这人心眼真好,还来看我。”
小迷娘说:“废话!心眼好,人就长得不好?”
老三认真看了看,小迷娘果然是很妩媚动人的。那天又脏又臭,衣裳也没穿,空空荡荡一件蓑衣,把身段都遮住了。今天穿得整整齐齐,一根大辫子垂在屁股蛋子上拂来拂去。细腰隆胸,圆圆脸在灯光下流光溢彩,一副顾盼有神的样子。老三知她是个泼女子,说话也有些放肆,笑嘻嘻说:“你模样儿也俊,不知谁有福气,能娶到你当媳妇呢。”
小迷娘果然不生气了,说:“我看你就怪有福气,你娶我吧。”说着就笑。
老三搓搓手,真的有些动心,说:“我有媳妇了呢。”
小迷娘就笑了:“你当我真想给你当媳妇呀?看你这样,土了巴叽的!”
老三说:“那天你比我还土,像个野人。”
小迷娘说:“说正经的,你这人从哪来,到城里干啥来啦?”
老三吞吐了半天,还是实话实说了。
小迷娘就很吃惊:“你媳妇疯啦?买那么多荒地,啥时候能开垦出来!”
老三叹口气:“谁说不是?可她不听。光让我买这些东西,我就发愁。”
小迷娘说:“买个鬼!放着福不享,找罪受。叫我就不干。我最烦干活啦!”
老三叹口气:“她不像个凡人。”
小迷娘白了他一眼:“咋?她是仙女下凡!”
“差不多。”
“胡扯!”
“真的。”
“她俊不?”
“俊!”
“比我俊?”
“比你俊!”
小迷娘突然美目倒竖,上去揪住老三的耳朵,怒道:“你敢说她比我俊?你胆子不小!”
老三不及提防,耳朵被她扯得生疼,偏转头看着她恼火的样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说!我和她到底谁俊?”
“你俊……她也俊……哎哟!”
“到底谁更俊?”
“你更俊,行不?”
“这还差不多!”
小迷娘松开手,在老三面前旋了一圈,又变成轻盈盈一副笑脸:“你这人有眼不识金香玉,啧!看这腰身,这奶子,这脸盘,样样称人意,几颗白麻另加三分俏。没听人说吗?上床睡觉,男人有个讲究,咋说的,叫白松黑紧黄邋遢,要×还是麻面花,咯咯咯咯!……咯咯!……”
小迷娘笑得前仰后合。
老三知她泼,却没想到她会泼得没遮拦,一时瞠目结舌:“看你,看你,说的……”
小迷娘止住笑,色迷迷地看着老三:“咋!不想和我睡觉?”伸手捏了捏老三的下巴。
老三退后一点,大窘,又被她撩逗得浑身发热,心里七上八下的。
“放心吧,不跟你要钱!”
“要钱……也没啥,我有的是金子!”老三急于表现自己的慷慨,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破布包,一层层取开,是十几块黄灿灿的金砖。
“娘×!”小迷娘摆过头看了看大吃一惊,“没想到你还是个肥牛!”
老三把金砖重新包好又藏在怀里,斜她一眼:“说的?这算啥!我媳妇那里还多着呢。”
小迷娘像哑了。不由瞪大眼重新打量面前这个汉子,怎么也想不通他会是个腰缠万贯的角色。可他确实有这么多金子,而且说媳妇那里更多。他不像撒谎的样子。言谈话语中,他对她充满了敬畏。小迷娘忽然对那个遥远的女人发生了兴趣。那是个怎样的女人呢?拥有金子和一大片土地,美丽而富有,就像一位雄心勃勃的女王,在荒原深处营造着自己的王国。冷不丁,小迷娘想起在荒原那次打斗中见过的一个女子,她带着一个巨人打败了腊和瓦,并夺走了那群野人。莫非是她吗?那时她没有看得太清楚,但她记得那女人挥动两条鞭子的倩影,矫健而潇洒,一个神秘的铁面女人。那气势仿佛只有她才是荒原的主人。小迷娘忽然觉得自卑而寒酸,并陡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妒意。好呀你!你以为你不得了啦。既然你男人落到我手上,就别指望他回去了,更别指望他会给你带去粮食、农具和什么鬼东西了,我要让你成个寡妇,我要让你困死在荒原,守着土地喝西北风去吧!我小迷娘反正闲着没事干,就要和你捣上一蛋!
小迷娘为自己恶作剧般的念头高兴得咯咯笑起来,笑得老三毛骨悚然。
“你……笑啥哩?”
“咯咯咯!……咯咯咯!……”
“你……看你……咋这样笑?”
“咋?我笑得难听?你再听听:咯咯咯咯!……”
果然好听多了。先前笑得阴森森的,突然就变得清脆悦耳了,而整个人也显得天真活泼多情。
老三松一口气,不好意思说:“我吓坏了,以为你……”
“以为我疯了是不是?对你说吧,我这人没毛病。好端端的我干什么要疯。咱俩是一回生两回熟,也算老相识了。看你够朋友,才来看你的。实话实说,想和你睡一觉!我这人三天不和男人睡觉浑身发痒,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啦。”
“这……说的。钱……咋说?”
“你以为我是妓女?畜生!分文不取,白送。”
小迷娘说着解开上衣,裸出一截雪白的肚皮,上方是被双乳撑得鼓鼓的红绫胸搭。抬眼望着老三,勾魂夺魄,两眼似乎泪汪汪的。老三浑身燥热,拦腰将小迷娘抱起,扔在宽大的木床上。
后来小迷娘离开蛇塔,摇摇晃晃回到城里,走进老兵拐子住的藏兵洞。她要从他那里找回那种感觉。一定要找回来。
那时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身体虚弱得厉害。老兵拐子可巧烩了一砂锅羊肉,两人就围着火炉吃。老兵拐子格外殷勤,他没想到小迷娘真的来了。她也不说什么,只顾低头吃,烫得嘴里嗞喽嗞喽响,稍微嚼几下就吞下一块。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后来老兵拐子说你不能再吃了。小迷娘说你不舍得?不是我不舍得,我怕你吃多了会撑坏肚子。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里空得很。那就更不能多吃,你不懂,会撑出毛病来的。小迷娘放下筷子说,那好等一会儿歇歇气再吃。
老兵拐子擦擦嘴就去门口看了一圈,回来时把门挡上。藏兵洞没有门,是木板上钉一张烂席子当遮门的。然后他点上一盏油灯,带着小迷娘往里走。藏兵洞有两个弯,转过去就是老兵拐子的卧室了。里头铺一张木床,上头叠一铺被褥,倒也整齐。当兵习惯整齐。只是洞里有些阴冷。老兵拐子说我一年四季都要铺褥子又盖被子,就这腿还是发酸。小迷娘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是第一次到他这里来,她觉得这个窝不错。然后她就脱了衣裳上床。老兵拐子没把衣裳脱尽,还留了一身单衣。他怕她看见他的瘦瘦的皮肤和骨头。他们谁都没说要干什么,但谁都知道要干什么。
老兵拐子的手瘦长而滑溜,甚至有些软绵绵的。他多年不耍刀使枪了,平日又不干活。老兵杆子却不同,长年累月,没事就坐在他的藏兵洞门口编筐,手指粗糙得像树皮。拐子说杆子,死过几回的人了你咋恁看不开,该歇歇气享享福了。杆子理也不理他,只管头不抬手不停地编。拐子没趣只好走开。拐子可没那么傻。拐子懂得自己疼自己,拐子把自己养得好好的。到四季春去,也不是每次都和女人睡觉。有时他叫那女人脱光了坐他怀里,自己却不脱。他只用手和舌,用眼睛和鼻子。那女人骂他不行他也不生气。他说行不行你别管。女人说你行你咋不脱,他说我就喜欢这样。老拐怕伤身子。他想多活几年,慢慢享受残年。
老兵拐子端来一盆热水,用毛巾把小迷娘浑身上下擦得干干净净。他显得从容不迫,像一个老练的猎手慢慢消遣他的猎物。小迷娘有点紧张的身子渐渐松弛开来。洗去灰垢,觉得一身舒坦。老兵拐子拉开被子小心地给她盖上,就像伺弄一个娃娃。整个过程都轻手轻脚的,一点也不粗野,一点也不慌张。小迷娘就有了一种温暖的安全感。之后老兵拐子也钻进被窝。那时灯火朦胧,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不清。他把她轻轻揽进怀里,先是静静的一动不动。她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胸膛。她的心先是跳得有些急,但很快就平缓如常了。她感到他的胸膛里有一种富有节律的音响,清晰而又遥远。她拱了拱,把身子贴得更紧,有一种如同梦幻的感觉。之后她感到他的手开始动弹。那只轻柔的手像虫子一样爬满全身,弄得她痒痒的全身扭动。想摆脱他又更紧地靠近他。后来小迷娘无法回忆那个全过程,她只知道她找回了那个感觉,而且更新鲜更刺激。好像全身都在膨胀。她眼里始终噙着泪水,呢喃着说些含糊不清的话。一会儿像被抛向云端一会儿像是坠向深渊,她怎么也无法把握自己找到自己了。
他的手他的舌神出鬼没。好像一只无处躲藏的小鸟,飞到哪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后来她便昏昏然睡去了,她在挣扎扭动喊叫中已经精疲力竭。那时老兵拐子似乎早就不存在了,只有她自己。第二天黎明,小迷娘骤然醒来,老兵拐子还在沉沉大睡。她穿上衣裳几乎逃一样离开藏兵洞。她有些害怕,不知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魔法,和一个老头子睡了一夜。她感到恶心透顶。但几天后她又去了。她老是睡不着觉,一个人空荡荡的有点孤独。她老想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那是一种强烈的向往。此后每隔几天就去一趟。老兵拐子每次都给她充分的满足,每次却引发她新的欲求。她像每次都没有结束,每次都留下一点空白,等待下一次去填补。终于有一天夜晚,小迷娘热昏迷乱的时候,老兵拐子压在身上进入了她的身体。那几乎是自然完成的。小迷娘没做任何反抗。事后她说我有点疼。老兵拐子说头一回总会有点疼的,以后就不疼了。那时小迷娘并没有意识到,那一次进入是多么重要,她已由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小女人。从此她失去了羞耻感和畏惧心,失去了朦胧和幻想,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淫荡。
但自此以后,她再也没去过藏兵洞。而且越来越恨他。她不知道为什么恨他。时间越久,年龄越大,就越是恨他。她知道一切都不能回头了。为此她哭过,带领一群流浪儿砸过老兵拐子的黑砖,还在夜晚放火烧过他的藏兵洞。弄得老拐紧张过一阵子。老拐知道是小迷娘干的。后来小迷娘在路上碰到他说过:“我早晚杀了你!”老拐缩着头没敢吭气,赶紧走开了。
小迷娘是那种欲望特别强烈的女子。她成熟得太早,而老兵拐子像一个温和的不露声色的恶魔,悄然把她引入深渊。没有谁能管束和校正她。她没有任何束缚和道德观念。那时她还不懂得这种事的坏处,但她体验并记住了这种事的美妙。从此她无法控制自己。她引诱流浪儿中所有的男孩子。在任何一个角落,她轻佻地抚弄那些男孩子的头发、嘴唇和裆部,把男孩子胆怯的手捺向她的结实的小乳和大腿间。她的所有动作都是坚定不移。她常常在黑暗中把男孩子摔在地上并骑上去,以强制般的果断拉下他的裤子,然后坐上去晃荡摇撼,直到把男孩子弄得大叫不止。之后便把男孩子一脚踢开:“滚你娘的你吆啥你吆!”
后来小迷娘已不再满足于在流浪儿中做这种游戏。她把那些小男孩子称为小青杏,酸涩而不可口。她开始挑逗并引诱城里的男人。她几乎是得心应手,看上谁就能把谁弄上手。她没想到过用这个达到什么目的,她只是觉得好玩。人们开始注意到这个小女孩是小城里一个人物时,已经为时太晚。你尽可以说她的坏话。女人们尽可以诅咒她勾去了自己的男人。但这些对小迷娘来说没任何意义。好与坏有什么区别呢?她依然是个流浪女。但她却活得自在而自信。她穿得破破烂烂穿街而过时,没有丝毫的窘态。她的细致的嘴唇总是生动而又坚定地吸引着男人的注意,她的一条细长的眯缝眼总在和男人眉目传情。她穿得破旧,可她光彩照人,一路生辉。她的发育得已近成熟的少女身子和浑圆的小屁股,似乎荡起一阵清风。她像早春还寒时的一枝桃花骨朵,实实在在惊动了古旧的小城。有人想采摘,有人想闻闻她的香气,有人想看看稀罕。想忽略她已是不可能了。人们看惯了淑女和淑女的躲闪和羞怯,但小迷娘没有那些淑女的真诚的羞怯和造作的举止,甚至没有淑女的一双小脚。她奔跑在大街小巷,把一切的天性展露给你,展露给男人们,展露给这座古旧得嘎吱摇动的小城。于是她成了小城人人谈论的一个尤物。
金奶奶说:“小迷娘,甭往外跑了。我还有些积蓄,够咱娘儿俩用的,我养着你。”
小迷娘说:“我自己能养活自己。我在屋里待不住。”
小迷娘依然天天在外头混。她不必再去人家门上讨饭。自会有人给她钱。她从不向那些男人们要钱,但他们给她。她不把钱看成什么好东西。因为她没有任何生活的目标,她只要眼前的快乐。她多把钱分给流浪儿们,或者带他们到饭馆里大吃一通。她没有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只像普通穷家女那样穿着平常。这就够了。她并不特别看重穿戴。她喜欢随意。随意走走转转,随意和人调情,随意往马棚或者哪个藏兵洞一睡,随意爬墙上树,随意溜出城去野地里晃荡几天,随意躲进古塔,在灰尘和阴暗中与蛇为伍几天不露面,然后又突然出现在街头。
现在小迷娘终于有了目标,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游戏。她把那个遥远的女人看成对头,要和她较量一番。那肯定是极为有趣的。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场游戏几乎持续了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