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元年七月初五,帝奉仁宣太后往承清行宫避暑,朝臣多随行,谢遥留守成越,全权负责京中事务,尹朔、齐朗随驾同行,及事起,众臣方明太后是时已兴防范之意。
“郑兄还没去过承清吧?”齐朗笑着问同行的郑秋。
“没有!不过也听说过承清的景色!”郑秋很老实地回答。
“那你一定不会失望的。”齐朗笑言。
不过两人没能说多少,尹朔便来找齐朗。
“齐大人,太后召见你我!”
“好的!”
齐朗歉然地看了好友一眼,便与尹朔一起去见太后,此时,他们仍在路上,天色将晚,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他们将住宿在前面的江华城。
上了太后所乘的车驾,齐朗与尹朔行过礼,紫苏便让他们坐下,温和地说明自己召见他们的原因:“前面就是江华城了,哀家想去祭拜先父,两位意下如何?”
江华是夏氏的原籍,历代永宁王都归葬于此,齐朗与尹朔自然清楚此事,两人当然也不好说有什么不妥,不过尹朔倒是问了一下:“太后娘娘是想在江华多留一天吗?”
他们的行程安排由尹朔负责,计划上只在江华停留一晚。
“不必。”紫苏摇头,“等一下,车驾在城郊停一下就行了!”
“是!”尹朔明白太后只想看看父亲,不打算太正式,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依照紫苏的意思,太后的车驾在江华城郊停了下来,本来紫苏没想带儿子去的,可是阳玄颢听内侍说了之后,一时新奇,便闹着要去,拗不过儿子,紫苏只得带着他一起去,这样整个御驾都停了下来。
永宁王府的家族墓地自然是气派,比起皇陵也差不到哪里去,再加上还一直有守护的家奴,倒也不需准备什么,而且紫苏也没打算正式祭拜,也就是念着很久没亲自去一趟了,想看看。
“尹相,景瀚随哀家与陛下进去就行了,您就不必跟着了!”进墓园时,紫苏便让尹朔退下,尹朔微微一惊,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依言退下。——永宁王府是元宁第一名门世族,而尹朔只是寒族出身,一般世族都不会允许寒族之人进入家族的祠堂、墓园之地,尹朔知道,倒不是太后真的在意这些,只是碍着周围还有一堆朝臣、侍卫,也就不会随意地打破什么惯例。
“母后娘娘,这就是永宁王府的墓园啊!好气派!”阳玄颢总是小孩子,新奇地看着周围与皇陵不同的建筑装饰,兴奋极了,一点没注意到母亲有些黯然的神色,齐朗却看到了,他悄悄地给皇帝打了个暗示,毕竟也是帝师,阳玄颢又对齐朗格外亲近,自然觉察了他的暗示,开始还有些不解,但随即便看见了母亲有些异样的神色,便不再出声了。
紫苏感觉到儿子的沉默,放缓步子,关切地问:“皇帝怎么了?不舒服吗?”
阳玄颢连忙摇头:“没有,朕很好!只是母后娘娘,您很伤心吧?”
紫苏看到儿子关心自己,很是感动,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和地笑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对哪个做子女都是件伤心事!日后皇帝想起先帝也会不好受的!”
阳玄颢低头不语,对自己的父皇,他实在是印象不深,毕竟当时还小,什么都不明白,紫苏见状,也清楚他的心思,便不再多说什么,牵着儿子进了祭祠的大殿。
其实紫苏之所以不想正式祭拜是有原因的。说到底,她是出嫁的女儿,不能祭祠娘家的父母,而且,她又是太后的尊贵身份,君臣大纲岂能混乱?所以,她也就是想来见见父亲,而且,当初她入宫时,时间仓促,也没能正式拜别祖先,如今,就算是弥补吧!
望着供奉着的灵位,紫苏默立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上香祭拜。
对长年在外的父亲,紫苏一直是很敬爱的,有着天生的孺慕之情,可是,却鲜少有机会承欢膝下,稍长些,父亲却又遭遇了不测,可以说,她从未能好好亲近一下父亲,这点,所有出身富贵大家的人都是一样的。
阳玄颢站在母亲的身后,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看着母亲,乖乖地不去打扰。
“陛下若是觉得无趣,就和内侍先回车驾上等着,哀家再待一会儿!”紫苏轻轻地对儿子说,阳玄颢想了想,就跟服侍的内侍走了:“那儿臣先回去了,母后娘娘也要保重,不要太伤神了!”
紫苏微笑着点头,阳玄颢才离开墓园,同时也带走了一批侍卫。
“景瀚,进来吧!”紫苏淡淡地出声,要齐朗进入大殿。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还记得吗?”紫苏的声音透着淡淡的茫然。
“记得……”齐朗也很有感触。
那是永宁太妃的葬礼,那位太妃出身齐氏家族,因此,齐朗也随父母前来致奠,那时,紫苏才五岁,齐朗也不过十岁,两人对彼此并无什么印象,但齐朗应对间不凡的沉稳,使永宁王与谢遥却同时看中了他,让他进入了谢家的私塾读书,以进一步考察他的资质,这点连齐朗的父母都没料到,能得到这两人的看重,也就意味着日后平步青云的前程,因此也就一口答应了,根本没考虑儿子的想法。
能在谢家的私塾就读的,出身都不平凡,相比之下,齐朗就要弱势得多了,小孩子的恶作剧也就来了,虽无恶意,却足以让人受不了,齐朗在忍了许久后,终于反击,使领头的谢清栽了好大一个跟头,在所有人惊诧的时候,紫苏却笑得很开心,对身边的倩仪伸出手:“我就说他会让谢清表哥吃亏的,你输了吧!”
这是齐朗第一次注意到这位尊贵的郡主,后来,他与谢清成了好友,才渐渐与她走近,他也曾问过她,为何那样笃定,但是,紫苏似乎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不过,她理所当然地回答:“你是父王看中的人啊!”
墓园阳玄颢正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却忽然听见墓园传出刺耳的金属相击的声音,不禁奇怪地问尹朔:“这是什么声音?”
尹朔几乎是整个人都呆了,脸色顿时一片苍白
“快!快护驾!”他颤声大喊——那是兵刃相接的声音,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墓园内有刺客!
“怎么了?”阳玄颢不明白地质问尹朔。
此时尹朔已经恢复了大半的镇定,因此,他还算有条理地回答皇帝:“陛下,恐怕是有不法之徒,请您不要再说话了!”
阳玄颢还要再说什么,但想起平时几位老师的教导,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开口,尹朔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对皇帝的贴身内侍低声交代了一下,那位内侍也是机灵的人,马上按他所说的,告了声罪,就抱起皇帝进了后面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尹朔安排好皇帝,就连忙对随驾的侍卫队长下令:“立刻带一部分人去接应太后那边!快!”
“是!”侍卫队长马上带了一部分人冲进墓园。
此时墓园中已经有了死伤,倒不是紫苏身边的侍卫无能,而是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没想到会遇到刺客,而且,刺客似乎早有计划,事先就藏身在大殿中,当时紫苏正和齐朗大殿说话,身边并无任何侍卫和服侍之人,因此所有人只能看着一批黑衣人忽然现身,直接杀向紫苏,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紫苏。
所有侍卫都无法援救,第一个反应的是毫无武功的齐朗,他的举动也很简单,直接拉开紫苏,同时挡住刺客的利刃。
紫苏被齐朗一把推到大殿门口,侍卫迅速上前护住她,并护着她往外退去。
“不行!”紫苏却不顾安危地站着不动,“必须把齐大人救出来!”
她焦急地看着齐朗,他已经受了伤。
“太后娘娘!”侍卫队长急呼,“请您立刻出去!臣会救出齐大人的!”
紫苏却不理会他的焦虑不安:“不看见你们救出齐大人,哀家是不会离开的!”
在她宽大的衣袖中,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只有这样,她才能抑制住内心的恐惧,不让自己全身颤抖。
知道无法改变太后的决定,侍卫队长只得命人冲上与刺客冲杀,可是刺客却没有让他们轻易如愿,他们一面与侍卫交手,一面想抓住齐朗。
看着刺客的行动,紫苏的眼神顿时一冷,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她悄然移动了位置,向墓园外走去,侍卫都没料到她脱离保护范围,也就没注意她的举动,刺客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围攻齐朗的人一部分迅速攻向她,侍卫趁机救回了齐朗。
“太后!”几个侍卫惊呼。
一瞬间,所有保护紫苏的侍卫经历从最紧张到最放松的情绪变化——从墓园外冲进的侍卫挡下了刺客的攻击,随即护住紫苏。
面对大批的侍卫,刺客有了一丝犹豫,但是,紫苏却没有让他们有机会思考。
“格杀勿论!”紫苏的命令没有丝毫转寰,服从为要的侍卫根本没再思考什么,直接就全力攻杀那些刺客。
已经脱离险境的齐朗也听到了这个命令,他看了看紫苏,终是什么都没说,便和几个侍卫先离开了墓园。
紫苏却没有离开,她冷冷地看着墓园中的杀戮,眼中的温度降到冰点以下。
在侍卫的全力攻击下,刺客无一幸免,紫苏才离开,任由侍卫处理善后。
“太后娘娘,臣以为应该留下几个活口,也好知道他们是何人指派,现在这样……”尹朔皱眉进言,对紫苏的命令十分不解。
御驾一行已经进城休息,此时紫苏淡漠地坐在凉榻上,对尹朔的问题,她不置可否地一笑,淡淡地说:“永宁王府的墓园岂能容人擅入?再说,指派之人?有必要问吗?”
尹朔却是不明白她话中所指,心急之下便追问道:“娘娘知道是何人指使的吗?”
紫苏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对他说明白:“尹相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善后事宜就交给地方官员去做吧!”
尹朔也自知冒失了,只得依言退下。
紫苏却没有休息,沉默地坐着,一动不动,赵全也不敢打扰,轻声吩咐下人将晚膳撤下,又让人另外准备了夜宵,见夜实在是深了,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劝言:“太后娘娘,夜深了,您未用晚膳,不如用些点心、凉汤,早些休息吧!”
他说得小心翼翼,就怕触怒紫苏,因为,她的脸色真的太阴沉了,但紫苏却没怎么着,看了一眼奉上的夜宵,却没用,挥手让他们撤下:“不必了,你们都去歇着吧!”
“娘娘,您不歇下,奴才哪敢歇啊?”赵全陪着笑对她回话。
紫苏也清楚这点,便道:“你留下服侍就行了,其他人都下去歇着吧!”
“是!”这下众人也只能依了。
“赵全,去安排一下,哀家要去见齐朗,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紫苏忽然开口,赵全一惊,但什么也没说,便先去安排了。
“娘娘,一切都妥当了。”
齐朗房里没有其他人,赵全一早支开了服侍的人,也巧妙地避开了侍卫,自己守在房门口,让紫苏进去。
“太后?”齐朗惊讶地看着进来的紫苏,却只是唤了这一声便再无话语出口,目光竟是从未有过的复杂。
紫苏在他床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也没开口,只是示意他不并起身。
“太后……”终是焦虑难安,齐朗还是先出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但紫苏却笑了:“景瀚,我们还没讨论出答案。”
“……是的……”齐朗点头,踌躇了一下,方继续说,“臣需要考虑的时间。”
紫苏微微颌首:“那就是还没有结果?”
齐朗再次犹豫了半天:“……娘娘,这不是随便能决定的事情!”
“的确!”紫苏依旧笑着,但齐朗却知道她心中已经恼了,“景瀚一向都将一切考虑得妥妥当当,才会下决定!”
“太后!”齐朗微微皱眉。
“景瀚将什么放在考虑的首位?齐家?前程?元宁?……”紫苏冷言。
“那您又将什么放在首位?永宁王府?陛下?”齐朗也毫不留情地反驳。
两人一起沉默了。
他们太了解对方的思维了,因此,才会考虑更多,独独忘了对方的感受。
“好了,我们不要争了!”紫苏无奈地让步,打破房中的寂静,“就这一次,你告诉我你自己的回答,毕竟我问了这个问题,起码你该给我同等的诚意。”
“……”齐朗还是选择了沉默,或者说,他也给了答案。
紫苏轻轻地点头,不再看着他,站起身向外走去。齐朗抬手按上自己的前额,也挡住了自己的神色。
都过去吧!就像当初自己失信一样,从来就没有什么选择,答案永远只会有一个,为家族,为她,也为自己!
放弃了曾经的承诺,竟是放弃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
是命!辗转叹息也只能无可奈何!
既然原就是为了彼此,便让一切都湮没在记忆中吧!
——那抹在自己回眸时总能见到明媚笑容,那个在瞬间成长的天真女孩,那份未曾开始便凋零的感情!
错过便是一生一世了!
情愫种下得太早,在他们尚未识得情味之时,当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不曾想到更多的未来;开始到来得太慢,在他们刚刚朦胧未清时,一切就已经不同,在连续的变故中,感情已是最不重要的了!
以考验的名义,命运肆无忌惮地捉弄他们。
在永宁王突遭不幸的那段日子里,也许是他们最为靠近的时期吧,看着紫苏咬牙撑起王府的一切,稚弱的身影周旋在那些显贵之中,天生的聪慧蜕变成阴冷的城府,他曾经可以伸出手,但是,面对谢遥淡而严厉的神色,他最终还是站在一旁看着。
——“她是永宁王府的郡主,也许就是未来真正掌握夏氏的人,她必须学会只依靠自己。”谢遥近乎冷酷地警告他与谢清,于是他收回了手,笑着看着她,祝福她能够坚强。
他们都不过是权力的棋子!
面对那个艰难的抉择,他与谢清看着那双茫然的眼睛,终是硬下心肠,将一切权力放在那双稚嫩的手上——他们何尝不是在怯懦地逃避那艰难的选择!
血流成河之中,永宁王府的权威再次确立。——谢遥将机会奉上,却也要那双手沾染上权力的血腥!
——“如果上天要怪,我们和你一起领受天谴!”
——“无论如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陪你!”
看着哀鸿遍野,看着紫苏颤栗的双手,他与谢清只能如此安慰,却明白一切话语都是苍白的。
新月如钩,天地银妆,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雪,望着长跪在佛前的紫苏,他亦跪下,在她的身旁,他知道紫苏是在忏悔自己所负的血债,他却不得不开口告别,因为祖父的过世。
——“我会回来的!”他说得模糊,但是,眼神的交会说了未出口的承诺。
是他想得简单了,家族的长者截下他的信,和颜悦色地教导他,永宁王府今非昔比,一切都须谨慎!
信在他身上捂了三天,最后终是付诸一炬!
他不知远在京都的紫苏会如何,只能在再见她的笑颜时,低头行礼——她已是皇后之尊,母仪天下。
她不曾提及这件事,却在墓园之中淡淡地问他:“景瀚,当年的承诺你可想完成?”
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看着她再认真不过的眼神,他竟是一点都看不透!
在他以为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她为何重提那隐晦的承诺?
他又能给她什么样的答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