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永宁王的犹豫,齐朗笑了,永宁王看着他的笑容,眼中仍是方才的疑惑,永宁王知道自己从来都看不清他们的笑容,因此,他也就从费心去猜测,“这是很正确的态度”——他的嫡母永宁太妃曾经这样赞许,身为庶出的世子,夏承正与齐朗、谢清交际时总是十分谨慎,也鲜少真正表露自己的意思,毕竟在世族的身份区隔中,一般情况下,嫡庶比门第更重要,因此,与在军的意气风发不同,在王府,在京中,在朝廷,他大多是沉默地等待别人告诉他事情的进展,这般出言询问已经是超出他的底线。
“王爷,你可以放心,景潮对永宁太妃有承诺!”齐朗淡淡地说出许诺之言,夏承正虽仍是不解,但是也明白一切应是无碍了。
“填平湘岸都栽竹,截住巫山不放云,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瞻云望月,无非凄怆之声,弄柳拈花,尽是销魂之处。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芳草归迟,青驹别易,三叠阳关,唱彻古今离恨,虚窗夜朗,明月不减故人,虽盟在海棠,终是陌路萧郎。”齐朗轻声吟颂,这是圣清皇朝孝仪公主所作的一首曲词。
“孝仪公主所填的曲词……景瀚怎么想起这个?”永宁王讶异不已,不知他是何意!
“提醒迷茫之人啊!”齐朗戏言,借着淡笑的神色掩饰眼中的失落。
永宁王本也是细心之人,但是因为事情关系自身,心神不免一乱,也就忽略了齐朗不太对劲的模样,他干笑了几声:“景瀚,你也捉弄我啊!”
“不是捉弄,是提醒!”这一次,齐朗正色言道,“承正表哥,不要错过了才去弥补,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我知道!”永宁王点头,但却难掩犹豫的心思,让齐朗忍不住在心中长叹一声,不过,他也好心地劝道:
“承正表哥,你的心思太妃会不知道吗?永宁太妃是何等聪明之人,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为什么不想想,她为何在一堆名门闺女中选择倩容表姐?虽然她是谢老的外孙女,可是,毕竟是无所依靠的孤女啊!”齐朗干脆将话挑明,他很清楚不能和永宁王讲得太深。
“……”永宁王沉默不语。
“承正表哥,我们这些人的婚姻与政治筹码没什么不同,利益交换之外,还能有感情已是幸运,不要太强求了!”齐朗由衷地叹息,他们的婚姻皆是筹码,没有人能逃得过,冷漠的利益互换下能有一丝情谊已是难得,再深的感情一旦与家族利益发生冲突,也只能被子舍弃,从来不会有例外,一份真心而又被双方家族期许的感情绝对是天幸之事,永宁王与王妃勉强可算如此了,因此,齐朗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幸福的。
永宁王无言地点头,他岂会不知这点,他之所以能成为世子,和这门亲事不无关系——谢遥的外孙女、维侯的侄孙女——订下亲事的当月,宗人府认同了他的世子身份,承认他是永宁王爵的继承人。
“王爷,齐朗表哥,可以用膳了!”永宁王妃在门外柔声唤道。
“走吧,承正表哥!独饮伤身啊!”齐朗首先起身,也想借此避开某些话题。
“景瀚,你是不是从未后悔过?”永宁王却未让他如意,忽然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也是齐朗不太想听到的问题。
齐朗的手按在门上,整个人都定住似的,但是只有很短的时间,他便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打开门,扬起笑容,对着门外的永宁王妃轻松地说:“王妃娘娘,今天真是叨扰了!王爷,您先请!”齐朗微笑着看向夏承正。
永宁王只能微微点头,有些话就是妻子也不能告知,因此,他只能搁下问题,笑着走向妻子,三人一同往用膳的偏厅走去,话题也不再那般敏感,气氛也轻快起来。
直到夜幕深沉,齐朗才告辞离开,倒不是他想留这么长时间,而是永宁王府许久没有接待客人,再加国丧连连,难得热闹一番,就连永宁王妃也不让他早早告辞,见时间真的不早了,才不得不让他离开王府。永宁王将齐朗送到王府门口,借着几分酒意,他拉住齐朗的手,又重提了先前的问题:“景瀚,你可曾后悔过?”
齐朗看着他眼中的挣扎,轻轻挣脱他的拉扯,缓缓地道出答案:“王爷,我的目光从不向后看,错过便是错过,我只是个凡人,能把握的只有现在与未来!为了过往而一再错过现在能拥有的,随后又在未来的岁月中为现在的自已而后悔,似乎是件很愚蠢的事情啊!”
说完,齐朗便不在意地步出王府,乘轿回府。
永宁王也只是淡淡地一笑,转身回去。
“果然是景瀚啊!失去的就决不留恋!……连思考方式都如此相同啊!”低喃的话语只有永宁王自己听到。
正月初九,古曼正式与西格开战,古曼大军强渡回澜江,占领西格北方重镇青涛,西格虽初战失利,但随即借秦山与道河的地利组织防御,伺机反击,这一情况倍受各国的关注,周扬与古曼接壤,一直对古曼西南的疆土很有兴趣,因此乘此时机作出了试探性进攻,但随即被古曼守将击退,差点全军覆没,周扬不再有所动作,而与西格接壤的兆闽、至略却一直未有动作,似乎都仍在考虑应对方案,首先做出反应的是兆闽,正月二十,兆闽大举调兵至其与西格的边境,同时加强了与至略边境的兵力。
接到情报,谢遥等人急忙晋见,以商议对策。
“谢老以为应该如何应对呢?”紫苏微微皱眉,想知道谢遥的想法。
谢遥是个很老练的人,对这种事情自有一番全盘的见解,但事出突然,他也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与西格的边境有靖平将军在,当无大碍,娘娘不妨下道谕旨,命其从权应对,相信不会有事,倒是兆闽的举动,老臣真的很担心。”
“以往与兆闽的边境防务是由湘王负责的,谢老是担心威远侯无法震摄兆闽吗?”紫苏很明白。虽然靖平将军与威远侯都是战功赫之将,但是,一直都在湘王麾下的两人只怕没有足够的威望震摄邻国与当地的民心。
“是的,太后娘娘!”谢遥微微点头,“有湘王在,兆闽的行动就一定会有顾忌,而且我军的军心也会更加稳固。”靖平将军与威远侯不和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以往有湘王在其中平衡制约,现在,大战在即,若是两人不能同心,军心必然也会大乱。
紫苏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地图。
“还有一件事,臣不知娘娘对古曼与西格的战事是何态度?”问这句话的人是尹朔。
紫苏讶异不已:“尹相是何意思?”尹朔一向谨言慎行,多以奏章陈事,内阁议政时反倒不常开口,不过,他是寒族出身,紫苏也明白他的苦衷,因此,现在听到他这般问,还是一针见血地问到实质,她不免惊讶。
“娘娘可否想助古曼一臂之力,同时也获得至略所没有的深海港口?”尹朔说得很详细,也很认真,紫苏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她没有想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人也存了相同的心思。
“嗯……这个问题……”紫苏有些犹疑,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出了自己的心思,心中的警戒顿起。
其他人也惊讶地看着尹朔,谢遥皱着眉对他说:“尹相,你怎么问太后娘娘这个问题?”
尹朔反倒不解了,十分坦荡地道:“夺下永昌和平宁的战略是永宁王府一直在支持的吗?臣记得历代永宁王都对此事十分看重,先帝不也正因此才将湘王派往西南的吗?臣以为太后娘娘出身王府,应该有这方面的打算!”
“你……”
“哀家有!”
谢遥正皱着眉,想对尹朔说什么,却被紫苏打断了,也让谢遥一愣。
“谢老,您怎么了?”见他的神色有些不对,紫苏关切地问道。
“臣只是有些惊讶!”谢遥微微弯腰请罪,“一时失仪,请娘娘恕罪!”
“无妨!”紫苏淡淡一笑,对这些礼仪上的事情,她从不放在心上,表面功夫而已,何须太认真?
“哀家未入宫时就常听父兄说起深海港一事,印象很深,也就一直放在心上。”她似是不在意解释,“尹相说的,哀家曾考虑过,也征求过兄长的意见,但是,兄长的意思是,我们之前并没有此方面的准备,仓促应对战事实属不妥?”
“永宁王考虑的很对,毕竟兆闽不会坐视我国得到出海港,周扬虽对古曼首战失利,但仍须加强警戒,分散兵力并非上策!”谢遥同意永宁王的意见,不过,他也知道话不能说得过于绝对,“只是,这个机会始终是千载难逢啊!”得到深海港几乎是元宁历代君王矢志不移的目标,而永宁王府更是一直注意着寻找机会,谢遥明白紫苏应该是早已有主意了,而且,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紫苏低头不语,没有表态,谢遥有些不解了,暗忖自己是否估量错了紫苏的决心,她总是个女子,真能下定决心引发一场战争吗?不过,看着紫苏沉静的神色,谢遥又觉得,她并没有犹豫,那么她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太后娘娘,臣认为可以出兵!”永宁王上前进言。
“为何?”紫苏看着兄长,眼神很是平淡,但是谢遥是何等精明,他没有错过紫苏眼中一闪而逝的喜色,也明白了,紫苏是在为兄长立威,将最关键的部分由永宁王道出,增加永宁王在内阁与军中的威望。
“上一次臣所说的都是客观存在的问题,也都是出兵的阻碍,但是,上一次,臣并没有考虑到兆闽的因素!”永宁王很明白地道出思考了几天的结论,“无论如何,现在古曼是不会让西格有机会夺回青涛,那里有古曼必需的黑煤,可是让那里安稳的最好保证就是西格完全消失!这一点古曼的国君不会不知,也不会冒险,臣斗胆说一句,西格必亡!如果我们不出兵,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兆闽与古曼将西格瓜分,那样对我至略,有百害无一利,而且,很可能陷入三国联手的绝境之中,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出其不意立刻将我们想要的拿到手中,牢牢抓紧不放!”
“也就是说,现有是只能出兵了!”紫苏微微皱眉,眼中却有淡淡的赞许之色,“可是出师之名呢?”出师无名可不行,不能人军队没有明确的目标,更何况这是要侵入别国的领土,没有站得住的脚的理由,其他国家也不会放任至略的。
“为防止瘟疫扩散,必须建立一个隔离区!”站在众人后面的齐朗给了回答。
“瘟疫?”谢遥等人都不解地回头看着他,紫苏也挺惊讶的,她只是让齐朗想办法找个合适的借口,没有想到他还真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名义。
齐朗取出一份奏章:“这是历城同守的奏章,说西格境内开始流行一种疫疠之疾,十分凶猛,请求准许暂关边境,以防瘟疫流入我国!”
“这是什么时候的奏章?怎么我们都没听说过?”尹朔不解。
“这几天刚到的,因为其他重要事务,所以就一直搁着!”齐朗淡淡地回答。
尹朔还想说什么,但谢遥已经抢先一步进言:“现在一切都看娘娘的决断了!”共事多年,谢遥哪会不知道尹朔想说什么,可是,现在并不是计较内容真假的时候,就算是假的,也要当成真的来对付。
紫苏看了一眼谢遥,缓缓站起身:“拟旨,命湘王即刻回南疆,主持防务,永宁王返北疆,在我国与西格之间建立隔离带,确实防止瘟疫扩散至我国!”
正月二十三,永宁王命令北疆的军队一部分沿从城、历城、淮宁一线出击,占领西格东部十四城,直达海边,占领连安、永昌、平宁、宿云四个出海港,通报各国的理由是,西格出现瘟疫,为保证民众的安全,必须建立一个安隔离带。
正月二十五,兆闽以古曼同盟的名义出兵西格,占领回澜江左岸的下游平原,与至略军隔江相对,停止进军。
二月初,西格的防线全面崩溃,古曼大军直逼其都城,西格国君被迫签订和约,向古曼称臣,割让北方大片领土,同时承认兆闽与至略的既得利益。
“仅此一件事,后世史学家就会将我骂死!”接到和约,紫苏一边用印,一边对一旁的齐朗笑言,西格终不是强国,面对三国的要求,他们的使臣根本没有争取的力量,只求保住西格王室的存在,其他的一切条件都是照单全收,连永宁王都诧异于和约拟定的迅速,而这一份和约的内容完全是恃强凌弱的条款,连元宁外政厅的一些官员都觉得有失体统,可是,紫苏还是决定批准,不过口中还是不禁自嘲地笑说。
“他们也会为您的举动歌功颂德,因为您保障了至略的将来!”齐朗笑言,道出另一部分代表绝大多数官员的意见。
“也许吧!”紫苏将用过印的和约交给他,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
“太后娘娘,您在意史家的笔吗?”齐朗低头接过,同时追问了一句。
紫苏站起身,轻笑了一声:“若是在乎,我还会让大哥出兵吗?”
齐朗无言地看了她一眼,行礼退下。
“你也在试探吗?也许是个好现象!”紫苏望着齐朗离开的身影笑言。
就如紫苏和齐朗所预见的,后世史家对元宁皇朝的这次出兵一直抱着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不可否认夺得出海港对至略日后发展有着不可替代的深远意义,另一方面,对一个弱小国家的侵略,无论如何,都是不值得赞美的卑劣行径。
陈观在自己的书中如此写道:“对西格的战争,在当时,无论是仁宣太后,还是其他三国的国君,都没有料到是一个重大的转折。仁宣太后从本质上讲,是个政治家,因此在看到利益时,她不会拘礼于任何规则。为自己的国家取得最大的利益——可以说是她所有决定的最高准则。”
最早了解到这一点的,是古曼当时的国君成佑皇帝。
崇明元年二月十一,仁宣太后下旨,与古曼的黑煤交易以平价进行。
在至略的历史上,与他国的黑煤交易从未以平价进行,仁宣太后此举招来朝野上下一片反对。
崇明元年二月十三,至略与古曼签订《遂安条约》。
在后世史家的评价中,这是两国非正式的同盟合约,以此确立了两国的边界,以及日后行动的界限。
将两件事结合起来,后世史家认为仁宣太后以黑煤交易为筹码,争取到了最大的主动,成佑皇帝在以后的时间里,一直认为签下《遂安条约》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使古曼在一定程度上无法自由地行动,但是,面对平价交易的巨大好处,古曼的民众和朝臣没有能像他们的君主一样保持清醒,在巨大的压力下,成佑皇帝只好同意这一条约,因此也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崇明元年二月二十,兆闽撤回部分边境兵力,重新开放与至略的边境交易城镇,二月二十二,周扬也重新开放与古曼、至略的边境交易城镇。
崇明元年开始的战争结束,但是,对很多人而言,战争随时都可能再次发生,毕竟,兆闽与周扬不可能坐视古曼与至略平分所有利益,每一位国君都希望能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或者是对方送上的,或者是自己制造的。
不过,一切都需要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