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雾气在山间徘徊,浓郁的恍若触手可及,近处的树丛如同置身水中,显得分外孤单,远处,目所能及处雾气逐渐淡薄,却仿若稀释了景致的轮廓,变得愈发恍惚,直至与天色融为一体。
据说魂灵的维度高于躯体,所以心总是比脚步更快抵达终点,可是双眼所触及的天际,有时又会让心灵悴不及防,当晏念三人越过遮挡视线的最后一座荒丘时,眼前忽然惊现一座位于群山中的建筑。
“是驿站!”苏妙悟居高临下,指着远处,欣喜的像在沙漠迷失的人发现了绿洲。
晏念和晏黎循着他的指引远眺,在遥远的荒丘彼岸坐落着一座由银色桦木板镶接而成的二层屋舍,低矮的烟囱正冒着稀薄的烟,木制檐顶竖立一面随风舒展的官旗,隐约能辨认出一个大大的“驿”字,在它面前是一条并不十分宽阔的道路。
“真的是驿站,苏哥哥眼神真好。”晏黎用手在额前搭起凉棚,凝目眺望远处,那是一座孤单的、在山野间略显突兀的建筑。
“还有马!”苏妙悟又有了新的发现,“很多马!”
在午后天光恣肆的照耀下,驿站脚边藏着一道阴郁的轮廓,就像黑漆漆的裙摆,左近林间拴着数十匹已卸去马鞍的黑马,此时正安闲的嚼着草料,远远望去恍若一团巨大的、正不住颤动的黑色云翳。
分明已是深秋景致,温热的蒸汽却在林间升腾,静谧的空气仿如舒缓的溪流,三人望着马群,望着驿站,视线随袅绕的炊烟向上延续,粉碎的云影在天底堆积,繁茂的枝叶把温煦的阳光都切割成斑驳的美景。
“也许,我们可以牵几匹马...”眼前的景致让三人倍感舒适,苏妙悟手舞足蹈地提议:“也许,我们早该找几匹马。”
“苏哥哥,我不想骑马,我觉得它们很可怜...”晏黎支吾着说,“而且,你有钱买马?”她斜睨着苏妙悟,在漆黑的瞳仁旁露出大片眼白,明知故问,她想。
“没有!”苏妙悟的回答格外坦然,仿若牵马与身无分文都是理所当然。
“苏哥哥,所谓交易,不即是以物易物?你空手去牵,不是偷吗?”晏黎鼓着脸远远打量那些高大的骏马。
可是乱世混迹,偷显然不是重点,她的重点在于晏念的伤势,她下意识望向晏念胁下,透过破败的衣衫,织物空隙中依旧透着斑驳血迹。
“救急,如何能算偷?”苏妙悟瞳底清澈,望向晏黎的目光格外真挚,并且试图纠正她的观点,接着他卸下黑匣,大义凛然地说:“何况是为拯救苍生。”
晏黎早已对苏妙悟卓尔不群的厚颜功力深有体会,他们边说边淌过齐膝的荒草向驿站前行,偶尔还要绕过丛生的灌木。
“拯救苍生,还是因为你背不动黑匣了?”她笑着揶揄他的用意,救急?大部分偷儿都为了救急,当然也有小部分是出于爱好,不过她并未继续拆穿,而是说道:“哥哥的伤势还未痊愈,骑马太颠簸了...”
然而,晏念却恍如失聪般无动于衷,“等下!”他忽然说,驿站已近在眼前,近到他足以看清黑马的全貌,此时建筑中正不断传出热络的喧嚣,黑马的主人或许刚经历一番跋涉,之后就像三人这样,与坐落在荒山中的驿站不期而遇了。
“我们应该绕过这座建筑...”他望向苏妙悟,长期在北地作战的经验告诉他,这些前胸宽阔、双耳挺立的黑马并不是晋土产物,它们体格高大,四肢也更为粗壮,长长的鬃毛恍若垂下的缎子。
“绕开?”苏妙悟瞪大眼睛,有些不解。
“我们不应打黑马的主意,”晏念断定,“我们无力承担可能招致的后果!”他手无寸铁,惯用的兵刃早已遗失于赤崖堡湍急的地下水脉,而苏妙悟,晏念可不认为他能在短时间内组起机关犼。
“我们的旅途自由,却不够安全,”晏念唇角仍泛着苍白,“骑马会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
“是啊,苏哥哥,骑马不能翻山,只可走大路,要是走大路的话...”晏黎耸了耸肩,“这...根本是炫富吧!”她对晏念的担忧感同身受,在以饥荒为主旋律的世道中,什么都能被当作食物。
“哦,好吧...”苏妙悟神情寡淡地回答道,似乎是陷入了惆怅,“骑马只是陡生的想法,但我们总得加快进度,”他说着,下意识摸向怀中。
辟谷丸已所剩无几,晏念从他的动作和神情中得出结论,此前辟谷丸一直是令旅行得以为继的重要支撑,看来苏妙悟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落拓与不羁,晏念想,他早已有所顾虑,若在万物凋敝的季节断了粮源...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不如,进驿站看看?”晏黎举起纤细的手在额前搭起凉棚,有些羞怯地说。
晏念却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安静,三人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隐身,之后晏念凝目远处,凝目黑马后的树丛,晏黎与苏妙悟却一头雾水,远处的风景在他们看来毫无异样,除去正在草窝中升腾热气的马粪外。
在驿站不时发出的喧嚣衬托下林间静得出奇,时间分秒流逝,直至在距他们数十米远的树下,在马群旁的林木间忽然露出一副蓬头垢面的面孔时,两人才恍然大悟,面孔的主人用双手端着一柄过于宽阔的短刃,双棱的刃面恰好映出一小块耀眼的光斑,照到晏黎栖身的灌木上,透过茂盛的枝叶,落下些破碎的光影。
“抢生意啊!”苏妙悟语带不满,一手按着黑匣,似乎要有所行动。
“抢生意?苏哥哥,你究竟做哪行?”晏黎忽闪着眼,禁不住问。
“小生可是一位倡导兼爱、非攻,精研机关、木甲,闲时劫富、济贫的墨者!”苏妙悟满脸得意,摇头晃脑地说。
“嘘!”晏念又一次向他们示意,“林中,有很多人...”他指向林间,此时,黑马左近的草丛都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和晃动。“是流寇,”他说,“妙悟,黎儿,我们置身事外,静观其变!”他的话令两人无法反驳,因为对流寇来说,偷或抢,并没有区别。
在荒野间苟且的流寇是乞活军另一种存在形式,但他们远比乞活军野蛮,也更为恶劣,流寇没有原则,没有真正的领导者,他们不在乎偷盗,更不在乎暴露后一哄而上、杀人越货。
“就连晋军都不愿招惹他们,”晏念蹙着眉轻声说,“...因为他们本就一无所有,所以肆无忌惮,更无所顾忌,他们是饥荒与灾变的产物,在弱肉强食的竞争中得以存活,变得像鬣狗般残忍、狡猾、贪婪,所以这些黑马——眼前这些猎物值得他们付出任何代价。”
“就如《逸周书》所说,追戎无恪,穷寇不格?”苏妙悟问。
“是的,穷寇不格,你看他的武器,”晏念边说边示意,“那是一柄折断的枪尖,或许是从某个战场拾来的。”
“难怪那么宽阔。”
就在三人屏息观察时,端着短刃的人已展开行动,他悄悄离开树丛,沿着树荫蹑手蹑脚向马群移动,他用柔软的棉布包裹双脚,所以除偶尔发出干枯枝叶被踩碎的细微声响外,他脚步轻浅的像一只在林间悠闲散步的食草动物。
午后的阳光容易滋生倦意,此时空气中弥漫着慵懒气息,黑马都已吃足草料,对愈渐接近的不速之客毫无察觉,流寇顺利接近离他最近的黑马,他将短刃收到腰后,开始用枯瘦的手指解系在树干上的缰绳。
晏念在灌木后默默注视,以为他几乎成功了,可一匹黑马却忽然喷出响鼻,受惊的流寇应声停下动作,翻出短刃警惕地望向驿站,短暂僵持后他长出口气,驿站中依旧热络,晏念在他脸上看到了呼之欲出的忻悦之色。
在三人旅程伊始,在进入群山之前,类似的剧情曾数次上演,它们匆匆展开,又毫无征兆地结束,就在晏念以为此次风波即将如往常般平息时,一阵尖厉的破空声蓦地响起。
声音...是来自上空!他紧张地仰起头,可耳畔又突然传来晏黎的低呼,他随即看到一个泛着曲折光泽的单薄身影愈渐远去,之后他将目光投向晏黎,她正满脸疑惑地望着苏妙悟,而苏妙悟嘴角上扬,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是木甲千羽!晏念忽然醒悟,尽管他从未亲见木甲千羽的真身,可是晏黎称之为“无风而起,僵翅而飞的木器”,所以...他无暇探究苏妙悟的用意,因为驿站中的喧嚣戛然而止,因为木鸢起飞时的呼啸委实与弩矢发射的声音太像了。
紧接着驿站中传来纷乱的金铁声,一名肤色黝黑的彪形大汉从中直闯出来,身上穿着常见的晋人衣饰,可头顶却盘踞着粗糙的卷发,他双手各持一柄巨大的钢戟,此时正凝目望着木甲千羽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在他左右又相继出现几名与他装扮相似的武者,手中皆持着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