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几名晋人衣着的武者从驿站中冲出时,晏念首先断定他们并非晋人,或者说并非寻常晋人,因为他们身形彪悍,泰然自若,眼神中没有丝毫惊慌、迟疑,晏念甚至开始为流寇担忧,他们应该逃走,他想,无所畏忌的美德只有在双方实力旗鼓相当时才值得称许,否则即与愚蠢无异,这些挣命的人理应认识到这一点。
事实上,正手握缰绳的流寇的确有了逃走的念头,并非因为觉悟,而是出于本能,武者庞大的身躯让他深感绝望,他扔下缰绳瑟缩着向后蹒跚,不过他的同伴似乎并不愿放弃到手的猎获,于是纷纷从林木间现身,从几人到几十人,他们希冀凭借数量来助长自己微薄的声势。
可他们委实过于孱弱,与虓虎般的武者相比,这些落魄的晋人衣着简陋,干枯的长发纠结成缕,以木棒、草叉,甚至石块为武器,他们目光涣散,从中透出畏怯与贪婪。
晏念忽然感到心中酸楚,流寇与乞活军有着相似的本质,被迫作战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活着,他曾和他们一样,若不是遇到冉闵...他和晏黎,也必将是这样懵懂,贫瘠,消沉,贪婪,可耻。
“他们很坏...但是不该死...”晏黎嚅嗫着握紧他的手,眼角含着泪。
“...嗯,”他在心中祈求,“他们不是战士。”
“怎么会...”苏妙悟在一旁自言自语,晏念恍惚从他颤抖的声音中听出悔意。
“没有人想到会这样。”他拍拍他的肩膀,用谎言安慰他。
“我明白,”苏妙悟说,“万物看似随机,却自有宿命,”他随即看开了,“是我在无意中充当了令结局发生变化的混沌。”
晏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苏妙悟曾向她解释混沌的道理:世间万物发展都存在变数与定数,有些已然注定,有些却会因为看似渺小的举动而发生变化,这些引发变革的细微之处,或称为灵光一闪,即被称为影响尘寰的混沌,混沌无分好坏、善恶,因为宿命与因果自在其间。
“我们要不要阻止他们?”晏黎脸颊泛红,神色紧张,“苏哥哥,你可以用火炼螣蛇...”
“不!”晏念断然摇头,他仍在关注双方的举动,“恶果的****之处必有恶因,”他叹息道,“我们无能为力...”
而在纷争的漩涡中,武者显然对忽然出现的流寇感到惊诧但他们依旧毫无惧意,率先冲出驿站的黝黑武者更是旁若无人的转过头,开始朝室内说着什么。
是鲜卑语,晏念惊觉,“是鲜卑人!”他说。
“啊...鲜卑人?鲜卑人为何要轻装而行,还扮成晋人?”晏黎一脸疑惑,语气中透着隐约恨意。
鲜卑是最早出现在齐州的异族,也是乞活军在北地最主要的敌人。
“为了匿伏,为了隐藏行踪,”晏念神色木然,但他们太过深入了,在这荒僻的群山间,就像突袭赤崖堡的那支鲜卑部队。
就在他们揣测不定时,手持钢戟的武者开始向被牵走的黑马走去,偷马的流寇迫于压力再次翻出短刃,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黝黑武者操着一口生硬的晋国官话向他们喊道:“你们,走!”
流寇显然未料到事情会朝这样的方向发展,他们面面相觑,反倒不知所措,可就在黝黑的武者收起其中一柄钢戟,好腾出手牵起缰绳时,手持短刃的流寇却突然如发疯般不顾一切地冲向他,而流寇的同伴,那些惶惶不安的人也像是得到某种启发,嚎叫着加入攻势。
这正是流寇的可怕之处,晏念痛苦地想,强者联合是为了强大,弱者联合却是为了活着,值得他们倾覆所有的活着,尽管武者动了恻隐之心,但精神上的压迫与对食物的渴望还是激发了他们的本性,掠夺的本性,人类的本性。
然而流寇倏然而至的攻势却被黝黑武者漫不经心地化解了,他用另一柄钢戟扣住直刺过来的短刃,不过稍稍使力,那柄由断戟改造而成的武器便脱离了主人掌控,武者随后用空着的手狠狠击中流寇的脸,他被打的直飞出去,并接连压倒了身后汹涌而至的人。被甩脱的短刃在空中不住旋转,最终,竟落到晏黎栖身的灌木中,她不禁惊呼,晏念连忙抱紧她的肩膀。
“走!”黝黑武者的呵责声又一次传来,这比首次宽恕更让晏念感到意外,他悄悄捡起落在晏黎身畔的短刃,将注意力移回战局。
这次没有人迟疑,伤者彼此搀扶,开始陷入惊慌失措地逃窜,对食物的渴求最终败给了活着的欲望。
黝黑的武者重新栓好黑马,其余几名武者仍望着流寇离去的方向出神,而在另一边,晏念和苏妙悟同时松了口气:结局不坏。
“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晏黎说,她怎么都想不到,片刻前她还提议想进去看看的驿站,竟藏着她最不愿见到的人。
“嗯,我们绕过去...”晏念温柔答应道,可事情并未如他期待那样结束。
“从草里!出来!”一名提着巨大钉锤的年轻武者厉声呵责道,他正愤懑地望着三人隐身的灌木,声音引得其余武者分散成圆,纷纷围拢过来。
“不要轻举妄动!”晏念按住苏妙悟伸向黑匣的手,微微颤抖着说:“若有不测,妙悟,你带晏黎走。”
容不得拒绝,他已从灌木后现身,“不是敌人。”晏念将短刃隐在身后以往万一,然后张开空着的手,向对方展示自己毫无威胁,他祈祷武者的怜悯之心将再次出现。
“不是敌人?”年轻的武者缓缓靠近,“可你是,卑鄙的贼!”他忽然咆哮着抓向晏念衣襟,他一定以为晏念与那些背信弃义的流寇同属一丘之貉,所以没有怜悯,怜悯已因为背叛而化为愤怒。
晏念一凛,他不得不面对最恶劣的结果,身后的灌木丛中毫无声息,所以他不能退,无论苏妙悟想做什么,他都要为他争取时间。
他迅速向旁闪避,对方显然未料到自己的攻击会落空,于是更加恼怒,竟挥起钉锤,巨大的锤首在天光照耀下折射出令人生畏的寒光,尽管未使出全力,但威力依旧不容小觑,晏念只得再次闪躲,伴随着沉闷的响声,锤首已深深嵌入他刚刚的立足之处,碎石如水花般飞溅。
一切都让人猝不及防,就在武者收回钉锤前,晏念却率先踏了上去,随即用力一蹬,就像一只惊起的水鸟般腾空,之后用右膝狠狠击中了武者的下颌。
晏念在落地同时举起双手,可是被击中的武者只是向后踉跄了几步,“卑鄙的贼!”武者嘟囔着,他的轻敌引来了同伴的哄笑。
另一名武者的长刃接踵而至,晏念无可奈何,只得从背后抽出流寇的简陋短刃,之后以脚跟为圆心旋转着避过玄青色的刀锋,好在长刃的笨拙给了他反击的机会,他旋即转守为攻,准备欺身向前,然而对方并未如他的同伴那样轻敌,尽管晏念轻巧的像一只猫。
武者蓦地横过长刃,以刀背攻向晏念毫无防御的肩膀,此时晏念的短刃几乎已触及武者的身躯,他原计划就此制服对方,以证明自己没有恶意,可如今他不得不转攻为守,因为金属破空的呼啸足以令所有人色厉内荏,因为他无法承受长刃的打击,即便只是刀背。
于是他倏地压低身体向旁翻滚,他成功避开了长刃的威胁,却未能躲过彻骨的痛楚,有一瞬间晏念以为自己被刺中了,但他随即回忆起胁下尚未痊愈的创口,他面色铁青,艰难地将短刃横在身前,并用另一只手支撑身躯,挣扎着摆好迎敌的姿势,可胁下却开始传来湿漉漉的粘滞感,伤口迸开了。
“不是敌人!”他在紧咬的齿缝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但对方仍在迫近,晏念瞬间陷入绝望,直至晏黎的声音传来。
“黎儿...”晏念恍如梦呓般呢喃着,晏黎的背影在他瞳底缓缓呈现,她正背对他,怯懦而坚定的张开双臂,“黎儿...”他甩甩头,再次握紧短刃,因自己的绝望而羞愧,可就在此时,一团玄色的阴影倏地闯入他的视野,并将持刀武者扑倒在地。
是机关犼,他想。
“萨满的巫术!”鲜卑武者纷纷惊诧于突现的机关犼,甚至忘了解救同伴,持刀武者的脖颈此时正暴露在机关犼森森的獠牙下。
“妙悟,放开他...”晏念费力地说,如同“妙悟”是机关犼的名字,随着他的命令,从灌木丛中发出的婉转笛音像是忽然陷入踌躇,在一番纠结后又透出不情愿的意味。
“不是敌人...”当机关犼退去,晏念口齿不清地解释道,他开始感到晕眩,不用俯首已知道自己蓝白相间的衣衫又添了新的颜色,他的视线开始扭曲、歪斜,但他仍清楚看到曾斥退流寇的黝黑武者向他缓步走来,看到晏黎颤抖着起身,挡在两人之间。
“不是敌人?”
在他失去意识前,隐约听到对方生硬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