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花店开业前装修的那段日子,每日在装饰材料市场来回的跑,室内设计要有代表性,图纸换了三份,看过最后一家的设计才定了下来。
后墙前墙的背景图得做特效展示,边缘小夜灯用暖色,防水地板的颜色要和墙体的颜色相配,中间大灯使用水晶吊灯,三种光可以互换,主打色以暖色调为主,主要体现出整个花店祥和的氛围,落地玻璃窗挂水晶吊帘,门框涂漆用白色……等等,一系列大小事务都得在前期准备,中途有空去工商、税务部门递交材料,办理营业执照相关手续,签字盖章。
奔跑与忙碌,是那段时间生活里的主题,母亲有时候会去花店当监工,查看实际装修工程的进度和质量。
夏天天气燥热,她向旁边的商店买来冰镇的啤酒,分发给装修工人,说是在监工,实际上早已和工人们熟络的打成一片,她总是微笑着与负责施工的师傅对谈,闲聊各自的家事,聊生活聊儿女,聊发生在他们那个年代人们所经历的事。两个月的装修很顺利的如期完成,质量方面,没有出现任何纰漏和差错,最后一天工程结束,母亲邀请师傅一起吃晚饭,席间谈话,觥筹交错,完满的告竭。
后来购置花店物资,包装礼盒,插花器具,订购花卉,自作花束,排列整放,一连几天的忙碌,新店开业在十天之后,邀请了母亲的朋友和自己的闺蜜,闺蜜的闺蜜也前来捧场,让我很开心,门口摆放了四架自做的花篮,粉色气球做拱门,玻璃花瓶,成束的花洒,开业仪式前,门口聚集了来自各方的亲朋,过路的行人,偶尔也会在门口停留片刻,邻近的几家花店也赶来祝贺,热热闹闹的一天,在鞭炮和花筒的绽放声中行进,气氛祥和而欢欣。
“不染”花店,是我与母亲共同取的名字,一如各自的心境。经历过人生里重大的故变之后,心里没有太多的沉重和负担,一切清俭随俗,不为浮华的东西来强求改变本性里欠缺的部分,不再孤独姑息自己的能力,生活靠近真实,不遗余力,做自己才是正题。微笑是发自内心的表达,毫不刻意,更不强作矫饰,迎人克己。客人进来店内,买花的要对视微笑,不买的也要微笑,在对待顾客的态度上要有等同,不该因人因事而改变表情的晴雨表。但凡理解真意的人,对于大道至简,最后的归宿都是返璞归真,回到自我。
“不染”,不染莲心,不染尘埃,不做矫柔做作,纯纯粹粹,自然,简洁。
开张第一天,第一笔生意,售出的一束12支包装的红色康乃馨,白色满天星衬托,紫色波浪卡纸包边,粉色丝带束腰做花。那是柏溪第一次到花店来买花。她刚刚被本地一所理工大学机电一体化专业录取,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是要送给父亲的礼物,康乃馨是送给母亲。高三一整年时间,母亲所有的精力,几乎都是用在了她的身上。起居饮食,生活里的细细碎,被妥当的安排,除了学习无法替代之外,生活里的事务,母亲从未让自己分过心。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将写有一张祝福语的心形卡片放进了花束里,她说她家就在“不染”花店的楼上,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说完这些话,交过钱,抱起花束,微笑着扬长而去。
不知是因为柏溪是店里的第一位顾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在我脑海的印象一直都很深刻。刚刚忙完开张,试营业的几天,店里生意比较寡淡。母亲和我一起打理,倒也不慌不忙,插花的时候,母亲有时会在旁边看着,有时拿着笤帚清扫被我剥落废弃的叶片和花瓣,她戴上手套整理插在水桶里的带刺玫瑰。滴水观音要常常换水,细小的须根每日要清洗,否则很容易溃烂,溃烂时连同浸泡的水也会发臭,她在清洗干净的玻璃花瓶底部,放了很多奶白色的小石头,石头也是每天搓洗,大块头的根茎泡在清洁的水里,植物长得很旺盛。
店里摆放的几棵大叶片的绿植,隔几天用毛巾擦拭叶片,去除尘土。母亲时常沉浸在这些细细碎碎的琐事中,忙碌并且乐此不疲。店内音响常常播放巫娜的古琴曲,禅宗音乐,能让心慢慢的静下来,踏踏实实做一些事情。心,静而不烦,外物扰,不乱无忧,般若圆通,雾锁寒江。静静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午后,傍晚落霞,树影在黄昏的斜风里,彩云追月。
四年里柏溪常常来光顾我的花店。有时候会买花,选择几盆绿植带回家,大多数时间就是来看看,在店里坐一会,同我闲聊几句,讲学校里的生活,同寝室的室友,班上的新鲜事,学校的周年庆、运动会,校考还有人作弊等等,她的脸上有着青春少女未成熟的稚气,内心里的熟稔,却是在其他同龄的孩子身上难见的练达。虽然对她的性格倾向没有做特别的评判,说不来是偏内向还是偏外向。有时候觉得她还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喜欢helloKT,泰迪熊以及其他类型的卡通玩具,喜欢阅读,但读的文章常是我觉得生疏难懂的古诗词,清言类如涨潮所著《幽梦影》、陈眉公《小窗幽记》的格言文章。我第一次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也是受柏溪的影响。她时常会在闲聊时,从嘴里蹦出几句王国维的文词截句。言词简练,意蕴深藏,需得人深思体味才能详解。心态上的成熟是不同于我所熟识的同代人,因此也常常将她与自己同龄相待。意识流里,也有着趋同的喜好。
店里新到的一批多肉植物,我留了两盆给柏溪。白色五角星形状的花盆放在书桌上,简约,养眼;红色心形的那盆可放在客厅电视旁,感觉中她会喜欢这种植物,但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她到店里来。
忙碌了一上午,终于娴静下来,抽空歇息一会。一天当中,如果说哪段时光最温良,大致算的上下午从玻璃透射过的那束光芒,光点撒在水晶上,一颗颗晶亮随着角度的变换,熠熠生辉,格外闪耀。
想起开办这家花店的初衷,除了自己在社会上打拼疲累再无法融进状态的缘由,考量最多的大致是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她的心情常常处在抑郁寡欢中,对很多事情都似乎丧失了兴致,楼下广场,常有一些老年人在晚饭后跳迪斯科,我满怀兴致鼓动她加入,和那些老年人一起跳舞,身体活动起来,心情也许会有转变,说了很多次,她都是摇摇头,说:“不喜欢那么吵闹的环境,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惹眼的地方扭来扭去,像什么样子,再说从来都不会跳什么舞,都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节奏,强做出的僵硬的动作,只会让路人看着耻笑。”劝说无果,只好作罢。
还记得小的时候,她常常忙碌,只有在闲暇的片刻,抽空就给我和父亲织毛衣,成长的年代,家家都较为节俭,很多衣物都是自己亲手缝制,手工织就毛衣毛裤,更是不在话下。父亲穿旧的毛衣有时候被她拆开,方便面一样的毛线放在水里揉搓清洗,晾干后,缠绕成线团,放在抽屉里。用来织毛衣的签子细而长,银白色的三支,毛线有序的缠绕在签子上,这是一开始起好的线头,按照事先想好的花色,织出想要的图案。
常常深夜,我一觉睡醒,还见她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在昏黄的灯泡下,毛线在签头上缠绕,手指头快速灵活的挑动,线团一滚,在箩筐里转个圈,往后都是重复着同样的步骤。一件毛衣被织成,一般需要两三个月,入秋前穿在身上,干爽又暖和。
童年时,每在过年前,看她和姑姑在缝纫机上为我们做新衣服,我趴在另一张桌子旁,听着脚踩缝纫机皮带和轮子转动的声音,写着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需要听写词语时,会拿着书找姑姑帮我读字词,完成作业,偶尔会在无聊的时候,去拿母亲裁剪布料画线的粉笔,在废旧的碎布条上乱画,横一道竖一道。她们用的是那种淡粉色扁平而小的石膏片,用时需要掌握手腕力度,下笔不能太重,否则容易折断。
这些记忆,在我成年后的日子里,时常在脑海里出现。每每想起,总能照见幼时的身影,蹲在地上,一个人把玩那些仍在地上废弃的碎布条。
十岁时,读唐代诗人孟郊所作《游子吟》,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尤感深情。伟大的爱从来不是彰显凸傲的,用情一字,可见用意之深。也因这样好记简短的五言律诗,总能让我想起,夜灯下,母亲低头织衣的侧影。
临行密密缝制的用心,密密缝制的背影,细细密密的针脚,内心里满满都饱含深情的母爱。这份含蓄而中庸的感情,大概只有国人才能懂得其间的深意。爱,却从不表达,也不喜悦去表达,只将爱在行动中体现。
念起这几年的过往,如果说,还有什么觉得是此生未完成,除了内心里熟知的不足,和自认为的痛苦,大抵上是对生命的短暂与内心里想要克己的永恒。不曾尝试的乐趣,也算的上一种无奈。
在人生的终点,选择一段寂静而平静的路。在思想里穿越,如同一个人在大山里走,与树木花草为伴,呼吸新鲜的空气,听虫儿鸣叫,燕子呢喃,看雨天绵密而细长的滴水,手指触摸岩石上的青苔。
成长的这几十年,走了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唯独大海是最终的念想。几年前去青岛,离海边只有四十公里的路程,因为天气缘故不能前往,悻悻返回的一路都在懊恼,想着以后还有机会再去,可一睹海浪盛大而磅礴的气势,坐在海边捡贝吹海风,凭栏而望,然而这样的念想,终究变成了遗憾,留在心里。
海南的空气燥热而干涩,晴天丽日下,耀眼的光芒会让你睁不开眼,坐在椰树下,细腻温软的白沙从指缝间流失,海浪一层层铺来退后,带来细小的壳螺,实物的转移,衬出时间的互换。
网络上的弹幕,是少数人无味消遣的嘲讽,并不具有真意。坐在电脑前看关于大海的纪录片,海浪的行进与退后,如同一个人一生的得失和流离。生命里,我们从来都是活在自定义当中,因为随意,因着自由,每个人尽自展示自己的个性。随意的风格,热烈、张扬的精神,对新事物不满足的好奇,努力的迎接和靠近,在不同的路径与方向,靠近,失所,流离,延续。
在内心与自己解答,交流,习惯坚持自认为可以成就的坚持,习惯坚持,自认为可以成就的梦想,习惯着自己的习惯。一步步走完人生路,就这样,一步步,我们走完一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