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得比她更意外。
“我有这么可怕吗?”她别过眼去,不去看他脸上吃惊的神色。但方才那一瞥已足够她看清了他。他比之前黑了,也瘦了;他脸上已带了风霜,是了,在那样的环境下生活多年,怎么可能不变呢?不过,他的样子却也更英武了。咏思心内无声叹息,只那一眼她竟看出了这么多东西,是她太敏感了么?
“楚少爷。”身旁响起了采采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又与平日里有些不同。是了,连采采都知道该避嫌的。
避嫌……
她同他曾亲密如斯,如今,却落到了要避嫌的境地……
咏思苦笑。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两人再见面时的场景,此刻才明白,原来,想象同现实间,终有区别。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楚江之的眼胶在她身上,他将她深深凝视。他想说什么,终究也不过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咏思……”或许,再多的语言亦显得苍白,只这两字便足够了。
沉默在三人中蔓延,但如此氛围也只维持了一瞬。有人在不停找着话题,拙劣,又尴尬。
采采涨红了脸,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可又强迫自己不停说话,或许,她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拉了她家小姐直接走人吧。
咏思便看了她一眼,采采停了声音,似解脱,长舒一口气后又紧张起来,一双大眼乱转,是极不放心的样子。
咏思笑笑,转身对着楚江之,“回来多久了?”
“昨日夜间入的京。”他也笑笑,那笑容里掺杂了太多的东西,聪慧如周咏思,亦不能分辨其中玄妙。
两人开始沿着那通幽小径慢慢走着,楚江之在前,咏思在后,她身后,是亦步亦趋紧张兮兮的小丫鬟采采。
咏思未曾想,再见面时,两人竟能如寻常老友一般聊话。尴尬吗?有别的情绪浮上心头吗?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极有默契的,两人都选择了将那份不安压在心下。压下去便不会被人知晓,不会被人看见,也就没有人知道了。那一刻,真正情绪外露的只有小丫鬟采采。
她问他这几年来过得如何,西凉是否真有传说中那般可怕……
他笑笑答了,轻描淡写,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保留。这三年来,楚江之必然是过得艰辛的。
他没有问她过得如何,究其原因,是不想,还是不敢呢?
咏思看着楚江之的背影,他还是爱穿一身玄袍,只这身影比起当初,似乎还有伟岸不少。
呵,去了一趟西凉,他倒是长进不少。
心中这般想着,她不觉就将话说出了口,一如当年他们的相处方式。
楚江之笑了,采采要哭了。
他的脚步不觉慢了下来,正巧,走到拐角处,前路开始宽阔。他便同她并肩而走,“西凉虽是荒蛮之地,却也是最锻炼人的。”他这般说着,就仿佛他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心无芥蒂。
“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之前一点风声也无……”脚下有一滩乱花,她轻灵一跃,跨了过去,美好的物事,即使落了地,也不该被践踏的。
他答得含糊,“也是近日奉得旨意。”
奉了谁的旨呢?
她很想这般问他,可话到了嘴边,终究化为了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声灭,随之响起的便是一阵马蹄。
马蹄声声,越来越近,就有一匹黑亮俊马自大道尽头处驰来,直直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大马而来的那人,一袭宝蓝长衫,不是裴昌辞是谁?
裴昌辞下马,却是先将一个银色水囊递给了咏思,“附近没水,我跑了很远地方,找了山泉水来。”
咏思默默接过,她拧开水囊,喝一口,确实甘冽而芬芳,仿佛还有一丝丝白梨的冷香。
对于咏思身边的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裴昌辞似乎并不意外,两个男人彼此抱拳,算是打了招呼。
“何时到的帝京?”
“昨夜。”
“找个日子替你接风。”
“好。”
原本的三人行并成了四人,那道路够宽阔,即使再加上个四五人,也是能并肩而行的。当然,小丫鬟采采照例跟在三人身后。
咏思走于最右边,隔了一个裴昌辞,那一端才是楚江之。
两个男人侃侃而谈,似有说不完的话。咏思默默走路,她不想,也不愿去插话。
来梅园赏花的自然不止他们几人,渐渐地,道上的行人便多了起来。就有那么一些相熟人士路过,打个招呼,彼此寒暄一番。
最引人注目的,当是楚江之无疑了。
在有一个拐角处,他们遇上了三两个朝廷官宦,裴昌辞不在官场,是以,那话头自然便落在了楚江之头上。恰好那几人又与楚江之是旧识。
三言两语间,咏思便明白了其中的一些脉络,包括楚江之是奉了谁人的旨意回来,他又是如何回的帝京,回京后的景况又如何……
“这不是户部尚书大人家的……”不经意间,就有当中一人认出了她的身份,那人眼神在她与两个男人身上转动,脸上神色尴尬又辛秘。
咏思笑笑,“大人好眼力,我是周家长女。”她的坦诚反倒让那人退却了一颗八卦的心。但是,有句话说得好,八卦心是不会死的。
就有一只温热手掌拖了她的手肘,见她没拒绝,那手掌便顺势而下,牢牢握了她的掌心,五指相扣。
这是个极亲密的姿势,裴昌辞不常对她做。
他在她耳边说话,“我们回去?”
咏思想也不想便点了头。
回到裴家,那属于他们两人的住处。
裴昌辞大婚之后便同咏思搬出了裴府。他在帝京绝佳的地段买了一处绝佳的别院,地方不大,却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将咏思送到她的房间,裴昌辞深深看她一眼,便开门出到外间。
咏思叫住了他,“今日的事……”
裴昌辞一脚已探到门外,他并未回头,“今日之事……其实我早已知晓。咏思,你怪我没告诉你吗?”
咏思一愣,“你早知他会回来?”
他的声音不复往日温润,有些少见的沙哑,“也就三五日前吧。”他似在自嘲,“消息封锁得很好,我竟没能探得分毫。”
咏思起身,走去门外,走到他的身后。他的身量比楚江之要矮一些,也没他那般英挺高大。是了,那是出身军旅之人才会有的样子。裴昌辞的身材是瘦削型的,皮肤也偏于细致的白。不知为何自己的思绪会飘到这个方向,咏思摇头苦笑,他们两个自然是不同的。
她又靠前了几步,与裴昌辞一同站在屋檐下。从她那个角度,可以看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无云。叽叽喳喳几声,就有三两只燕子从天际飞下,入了窠臼。那燕儿的归居便在这屋檐之下。
“你自做你的生意,知道那些做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般道。说这话时候,她心内有些空落,有些茫然,又有些说不出的松了口气的意味。
裴昌辞就转身面对她。他的视线长长久久停在她脸上,如此这般的动作他常做。每每她不经意回神时,便会见他专注看着她,也不知在看什么。是以,咏思早习惯了他这目不转睛将她注视的习惯。
只这一次,好似又有些不同。裴昌辞似乎有话要说,却终究只道了句“早些歇息”。是了,她是该早些休息,今日发生的事,已超出她的预期太多。
在我看来,这分明就是一出三角恋情。
彼时,我正同司梦坐于咏思房门前庭院内的秋千架上。看着咏思的房门关上,望见裴昌辞的背影在视野里消失,我舔干涩的嘴唇,问司梦:“你到底……不是,你说周咏思到底喜欢谁?”
司梦的神色淡淡,她答说不知道。
是了,从轮回编钟反馈给我的,来自于咏思的内心世界来看,她也是不知道的。也不能说不知道,应该是,她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个事情有些棘手,又有些复杂。
我就回头看司梦,“你说这一世的你有化不开的执念,那你可记得让你放不下的究竟是何事?为情?为财?为色?这么看我做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在讨论各种可能性,我只不过把所有可能的结果罗列出来罢了。”
司梦的视线放远,那般远,远到出了院墙,直上了天边。
出乎我的意料,咏思同裴昌辞并未就楚江之的问题展开一场对谈,正如咏思那日所言,他们自过他们的日子,楚江之如何如何似乎未对他们造成大的影响。这一对夫妻还是一如往常般相处与生活,在梅园中的那一场遇见仿佛就真的被当做了一个不起眼的意外,连一片小小涟漪都未曾激起。
依照往常一般生活,咏思同裴昌辞是分房睡的。
咏思生活于内宅,是以,纵使楚江之的回归在朝堂上激起万千波澜,她也是可以不知晓的。是的,可以,只要她想,她就可以不去知道。
仿佛是出于一种本能,咏思回避着关于楚江之的一切消息。当年,在他离去前,在那长阳古道上,她曾立下誓言——若他能平安无恙,那么,要她如何都无所谓了。她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上苍,只要能让他活下去,她纵使随波逐流又何妨。
这是三年之前发生的事,明明隔得不算遥远。如今再回首时,心内还是会闷闷得难受,但关于那长亭古道上的一切,那些她说的话,立下的誓约,在她脑中,却之余了一个模糊的片段。并不是她忘记了,只是变淡了。
在她第一次婚礼的变故发生之后,她的父亲曾告诉她说,时间可以淡化一切。这不是一句多么响亮的名言至理,她甚至还暗暗埋怨过父亲,埋怨父亲的不理解与不体谅。如今,时过境迁,她才发现,原来,世上真无过不去的坎坷高阶,时间也真的能令伤痛,消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