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流水,一瞬功夫便到了承庆三年。
新帝根基已稳,大燕帝国正朝向另一个盛世迈进。
这一年的阳春三月,是燕都帝京踏春的最好时节。
这一日,帝京南郊的梅园内迎来了几个尊贵的客人。
梅园之为梅园,最盛名的却是那千树梨花。梅园极大,每逢春日,那满山遍地洁白梨花争妍,似白雪,似绵云,真真是集那娇丽与纯澈于一体连。尤其是一阵春风过,吹落千朵万朵梨花,那一瞬的美景,连花中牡丹也要逊色三分的吧。
裴昌辞带了咏思来赏梨花。
这是一对人前的恩爱夫妻,三年来,两人已磨合出了相当的默契。当然,私下里,他们也是极合得来的。可惜却不是寻常夫妻间该有的情感。
斑驳树影下,有几瓣梨花飞来,飘飘扬扬间便落在了咏思的发间。
咏思有一头极美丽的乌发,披散下来时,青丝如瀑,真真会晃乱人的眼。此刻,那一头如瀑青丝挽起了一个髻,虽随意,却也不乏风情。
那洁白梨花瓣便落在了那样的发间。
裴昌辞有一瞬间的晃神,他眯起眼,不知是因那明媚阳光,还是眼前佳人的姣好容颜。意随心动,但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他的一手已抚上了咏思垂在发髻下的几缕青丝。
她的头发比那玉还要滑。
咏思有一瞬间的僵硬。
裴昌辞收回手,见好就收。他以手掩口,轻咳一声,柔声问她:“要不要喝水?”
裴昌辞同咏思方才已走到了那千万朵梨花深处,此间与那有饮水的地方相距甚远,总之,裴昌辞去了很久。
咏思久候他不至,便索性寻了一方梨花丛中的石凳上坐下。跟在她身后随身伺候的小丫鬟采采便轻笑了一声。这是咏思自娘家带来的丫鬟,自小同她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私下里的相处方式有时是随意的。
面对着这千万树的洁白美好的梨花,咏思脸上露出浅浅笑意,那是一个放松的微笑,今日,她心情不错。“笑什么?”她问身侧的采采。
采采便现出了如愿的表情,好似她等她家小姐的那句话已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小丫鬟采采长了一张圆圆的苹果脸,一双咕噜噜乱转的大眸子更为那张可爱脸庞添了灵动跟生气,“采采是替小姐高兴呀。”她仍沿用着对咏思未出嫁前的称呼。
咏思拾起了一瓣落在肩头的梨花,捻在手指间,仿佛便有梨花的冷香鼻尖。那梨花是纯净的白,她的手亦是,这一番比较,也不知是那梨花衬了她的手,还是她的手映了那梨花。
咏思未开口,似乎料定了那小丫鬟接下来还有后文,果然,身边采采清脆的好听的声音又起,只这一回,那声音里好似又带了些别的东西,“采采高兴,因为姑爷对小姐好。”
咏思淡淡“嗯”了一声,也不多置一词。
采采小丫鬟的大眼睛开始咕噜噜转,生动有趣又活泼,她又道:“其实,采采是收了姑爷的好处。”
“哦?”这一回倒是成功将她家小姐的视线拉到了她身上,“你收他什么好处了?”
采采脸上便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小姐,您终于肯跟采采说话啦。您早知道采采是被贿赂了吧。”
咏思转过头去,哼了一声,“别忘了你是谁的丫头。”
采采吐吐舌头,道:“我,我就收了四平的一本话本。”四平是裴昌辞身边最得力的小厮。
“我当是什么,原来一本话本就让你把我卖了。”
采采就跺了跺脚,“我,我是觉着小姐也该出来散散心了才收了那话本,答应姑爷帮着劝小姐的。真的,小姐您要相信我,采采没私心的,采采是真心觉着姑爷对小姐好,小姐,小姐对姑爷……”
“我对他怎样?”咏思便侧过了头,那打量的目光让采采缩了缩脖子。
“没,没怎样。”她吞吞吐吐道,又悄悄觑一眼她家小姐脸色,暗暗松一口气,“那,那小姐您看采采要不要把话本送,送回去?”
“你看完了?”
“看,看完了。”
“看完了就还回去吧,免得给人落下把柄。”
“啊?哦。”采采脸上便露出困惑的神色,许是猜不透她家小姐的心思吧。
好在咏思脸上笑意未减,看着似乎比方才还要欢喜上几分,小丫鬟便也不再多话。
眼看太阳上了高头,近晌午了,裴昌辞却依旧未归。咏思起了身,细细的眉头微不可见皱起。她起了身。
“小姐?”
“走吧,去找找你家姑爷。”落下话便率先朝一条小道走去。
采采先是一愣,继而脆生生应了声“好”,眉开眼笑跟了上去。
方才,裴昌辞走的便是这条道路,去到外间只这一条小道,因此,主仆二人倒也不怕同男主人错开。
行到分岔路口,咏思停了下来。一条路是通向来时的方向,沿着那个方向一直往前,便能寻到出口,若遇不上裴昌辞,在出口处等待是决计不会错的。而另一条小道则更狭窄些,也更幽深。看着寻常,甚至有些荒僻,但自那个方向传来的隐隐幽香却攫住了她的感官。
那也是梨花香吧,但除了贯彻的梨花味道,又仿似还掺杂了些旁的什么,两两一混合,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诱惑,至少,对她来说。
“闻到什么了?”咏思问身后的采采。
采采“啊”了一声,明白她家小姐意思后,便使劲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可是,她的答案是没有。
咏思讶异,“这香气那般明显,你竟闻不出来?”
小丫鬟就露出困惑神色,她用了比方才更大的力猛吸一口气,“小姐闻到什么味儿了?采采就闻到梨花味儿了。”
咏思放弃,也许,人跟人的构造,有些地方还是不一样的。
她望了望出去的道路,又看了眼那曲径幽深,不知通向何方的小道,只停顿片刻,便选择了后者。若不弄清楚那香的来历,她今夜怕是要睡不着的吧。
采采跟上她家小姐步伐,“小姐,咱们要去哪里?一会儿姑爷找不到咱们了怎么办?”
“那你便记着路,一会儿咱们自己回去。”咏思头也不回道。
采采不得已,苦着一张脸,跟上。
这小径看着幽深狭小,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另一番天地了。
身后传来采采一声惊呼,是带了惊喜的。
是啊,咏思脸上也露出笑意,想不到此处又是另外一景,与方才他们所览盛况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处地段极大,视线也开阔,乱大小是不输那千万树梨花所在的。这里也有花,一树一树,亦是漫山遍野。树上结了粉色花束,放眼望去,便是大片大片的粉色。漫山遍野的粉,粉的妖娆,粉的妍丽,在青空白云映衬下,比起那洁白花海,亦别有一番风情。
采采又是一声小小惊呼,她大惊小怪道:“小姐,采采还是第一次见到粉红色的梨花。”
粉色梨花……
是的,这里亦是遍地的梨树,这一方水土养成的梨树,结的却是粉色的花。
咏思有一瞬间飞怔忡,粉色的梨花……漫山遍野的粉……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熟悉得令她禁不住微笑,却又在同时,有淡淡伤感弥漫于心间。
这样的花树同记忆中的场景重叠,是了,不是她的错觉,真的很像,眼前的一树,一花,一景,同当年场景何其相像,只不过,少了景中的人。
隐隐约约地,在那梨树丛中,咏思看见一人远远走来。离得那般远,她也能辨得那人身姿英挺,有玉树临风之姿。他穿一袭宽大玄袍,比起这遍野的粉,男人的衣衫便显得有些黯淡了。
可是,有些人的风姿是不需要靠衣衫来衬托的。这样的人,在她身边竟有很多。譬如她的妹妹,如今的皇后;譬如她的丈夫裴昌辞,又譬如是……那个人。
她已经多久没想起那个人了,那个同她一起长大,一起哭,一起笑,一起仗剑驿马的男人。那个男人还差点成了她的丈夫……真的只差一点点啊。
咏思不知为何突地心生了这番感慨,或许是因眼前的梨花开得太盛了吧,她想。正所谓盛极必衰,太美好的东西看久了,也会无端端令人升起一股惆怅。看来,她真的不适合那伤春悲秋的日子。
远处的男人缓缓行来,离她更近了。她突地不想去看了,事实上,作为女眷,遇上陌生男人,也是该回避的。她便转过了身子,对呆呆看着前方的采采说了句“我们走吧”。
咏思未发现,采采的神色有些呆滞。她只一应往来时路走,直到身后采采叫了一声“小姐”。因为吃惊,采采的声音有些变色。
“怎么了?”她回头,对上的是采采将将转过身来的,被吓住了的脸。
采采的嘴巴一张一合,圆圆的眼睛因吃惊而睁得极大。“小……小姐……”
她看见了什么?
咏思往采采所在的那个方向看去,她看见了……
“小姐,小姐咱们快走吧!”采采跳起来,两步蹦过来就要拉了她家小姐赶紧离开,就仿佛……就仿佛身后有饿狼袭来。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看见了,她已经看见了那个玄袍的男人。那个男人缓缓行来,他的变化不大,但与记忆中又有些不同。咏思未想到再见面时,她竟会以如此冷静的目光看他。她的目光里甚至带了研判。
不过,也有可能,冷静只是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