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侍郎浑浊的苍老眼中竟有水光闪现,“不信……我不信又能如何?圣上是铁了心要办了裴家……是我无能,裴老弟,是老哥无能啊!”
咏思皱眉,似也感受到了源自于她父亲的那股悲恸。再开口时,她声音清冷,“为何我能置身事外?”
不提这还好,此话一出,周侍郎眼中的泪便再也止不住了。他任由自己的泪水自两边沧桑的面颊边,话语里有着浓浓的愧疚:“思儿,我父女二人怕是真要欠下裴家一辈子了。”
在咏思莫名的神色下,周侍郎便自怀中掏出一黄色纸张。因被折叠或者翻看了太多次,那纸张便有些破旧得离谱了。黯淡的黄色的纸铺陈在眼前,有两字在一瞬间便吸引了人全副的心神,至少应该是咏思的心神。
休书——
周咏思见不到裴昌辞,或者是裴家的哪怕任何一人,于是,她去见周咏青。
皇后殿下自然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她在宫门外候了许久,每每到了日落时分,就有小宫人上得前来,告诉她,皇后今日不见客。这是摆明了刁难,说不见客,为何又放任人在哪儿苦等?
如此反复过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上头,咏思在艳阳下等足了两个时辰后,终于有个眼生的小阿监姗姗来迟。
我同司梦自然是尾随咏思而入的。其实,在开头的每一次,我都想冲进那宫墙之中。尧光就在里面,明明须臾间我就能见到他,可不知为何,望着司梦那张没甚表情的脸,那单独行动的话我就说不出口了。是了,她是我的主顾,她付出了大的代价请动了我的轮回编钟,我又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弃她的事情于不顾呢?若我离开后就发生了什么事呢?若那是无可挽回的事呢?不是我战战兢兢,而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个一万万一都十分常见的世界。
眼下终于是熬到头了。
望着前方长裙坠地,广袖逶迤的咏思,我心内突地就生出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马上就要见到那周咏青了。周咏青……我在心头默念了遍这个名字,只是不知,现下在她身体内的,有几个魂魄呢?
皇宫戒备森严,每一处宫殿都幽深非常,更何况是皇后殿下所居之所。
咏思被带到了皇后娘娘身前。她的妹妹,此刻正斜斜靠坐于窗边榻上,并没有想象中的华服威仪,她只着了件寻常裙袍,湖水蓝的颜色衬得她肤白如凝脂。衣服也是美衣,但同后服的华美相比较起来,自是朴素非常了。于是,在这繁复的中宫殿中,皇后便显得简朴而清新。
我一眼便看出了她身上没有尧光的气息,可是,绝不止一个魂魄的存在。
“怎么回事?”我皱了眉问司梦,近来她愈发沉默,不主动问她话,她是不会开口的。
司梦的眼神落在咏思身上,她未去看周咏青,只淡淡道:“被东西附了身。”
我一惊,随即了悟过来。前次尧光离了那周咏青身的时候,她那般虚弱,魂魄被按压在了最底层,这样的状态下,自然是极易被其他外来魂魄给附身了去的。且皇宫又是阴寒之地,孤魂野鬼众多。
想到此处,我再去看周咏青时,便觉她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果然是不同寻常,那一坐一卧,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情。再配合了她清新的相貌跟衣着,当中是别有一番让人心痒难耐的滋味。
没有亲身上前抓了她探看,我并不能知道是什么东西附在了她身上,司梦也显然不想说话,她正凝了眉,听两个女人说话。
“姐姐近来可好?”周咏青一手额头,另一手闲闲搭在窗边框上,斜眼过来看咏思的目光里,有点点媚闪现。
我暗道不好,难道她要对咏思施?
幸好,咏思早低敛了眼,头也低垂了下去。她的声音沉沉稳稳,听不出喜怒,“多谢娘娘关心,咏思很好。”
那皇后就是一笑,她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微前倾着,“姐姐怎同妹妹这般生分呢?妹妹在宫中那么久,也不见姐姐来探望一次,姐姐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咏思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便全然没看见她妹妹眼中狠戾的光芒一闪而过。咏思道:“确有一事想请娘娘帮忙。”开门见山。
“嗯,姐姐倒是说说看,若妹妹能帮得上忙的,定不让姐姐失望。”说这话的时候,她声音里带着柔媚的笑意,明明是温暖的话,可听在耳中却是刺耳非常。
咏思道:“我要见裴昌辞。”
安静的殿内有一瞬间的……空气凝滞。宫人们早已退了出去,此刻,这偌大寝殿之中,只有她们姐妹二人。
无人说话,只余静谧。
半响,那皇后终是接过了话头,“裴昌辞?若妹妹没记错的话,姐姐不是已被他休弃了?要去见那负心汉作甚?”
咏思的声音平静无波,“怎么说我也同他夫妻一场,我想见他一面。”
“姐姐可知裴家为何会被问罪?”皇后殿下轻声说话,那声音,那样貌,看起来倒像是个亲和的邻家小妹妹。
咏思皱眉说不知。
“那么,姐姐可想事情的原委?”
咏思倏地抬头看她,她妹妹的眼中闪着戏谑的光,除了戏谑,又还有些旁的东西,只那东西闪得太快,她来不及抓住。
咏思自然是说想的,想必这也是她此行来皇宫的目的之一了。
周咏青便笑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得甜美,“因为我,是我向陛下进的言,我说裴家心怀不轨,若不趁早惩治了,将来必有大患。”
咏思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那皇后又道:“怎么,姐姐不信?”
“陛下不是如此听信谗言之人。”
皇后一声轻笑,“有一点姐姐怕是不了解吧,天下间的男人大抵都一个样,你若将他的毛捋顺溜了,他是很容易听你摆布的。姐姐还不相信?那姐姐可曾听过枕头风一词?”不等咏思说话,她又自顾自往下说,“所谓的枕头风,便是在晚间男人将睡未睡之际对他说话,那个时候,他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会被他自动带入梦中,经历了梦的锤炼,那话语便捞进了他的身体里。如此反复几次,他便深信不疑了。姐姐大可以用这招对付男人,妹妹我可是屡试不爽的。不过,要记住了,要将睡未睡之际哦。”
“你到底想做什么?”咏思脸上已带了青,带了白。她的双手因强忍情绪而紧握成拳,拳上有青的静脉闪现。
“我想要做什么?”年轻的皇后喃喃重复着话,她突地话锋一转,言辞变得诡异而犀利,“我自然是见不得姐姐好了。”
这话听在耳中,不知咏思,连我也被震慑住了,这这这……也能算理由?
这就是理由,周咏青是这般强调的。因见不得姐姐好过,她就使计整垮了她姐姐同楚江之的婚事,并将准新郎远远流放。见不得姐姐同新姐夫相亲相爱,她便又故技重施,只不过这一回,动作更猛烈了些,姐夫全家都得替他陪葬。
“为什么?”咏思并未替那些无辜的人求情,只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妹妹竟成了这样?她……完全不认得她了。
周咏青就眨了眨眼,现出颇无辜的样子,“我不是同姐姐说了,因为我见不得姐姐比我好。”
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殿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就有大踏步而入的声音传来。是个男人,男人开口叫唤他的皇后的名字,皇后脸上就现出无限娇羞的神色,远远地,等着她的陛下前来。
这个女人,真真是变脸比翻书而快。
咏思看着自己的妹妹同一个陌生男人撒娇,前一刻的诡异犀利全然不见了踪影。半响,皇帝陛下终于看见了殿内还有另个女人的存在。
“姐姐是来谢恩的。”周咏青揽了皇帝陛下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姐姐方同裴家小公子和离不久,此次是来谢陛下网开了一面的。”
因着那一封休书,咏思逃过一劫。可正因了这样,她才更要见到裴昌辞。她有事情要同他说,她有话要问他。
年轻的皇帝目光自咏思面上扫过,又回到了他怀中的皇后身上,嘴上道:“既是你姐姐,寡人又岂有不通融之理?”这声音就带了戏谑了。
“姐姐快些回去吧,”说到此处,年轻的皇后声音一顿,脸上的笑意更甜,“妹妹定会让姐姐如愿的。”
司梦同咏思出了皇宫,我则留了下来。我想过了,虽我不愿对不起主顾,可这都来到这宫墙之中了,再不去做我一直想做的事就太说不过去了。赚钱是很重要没错,但也不能失了自己的本心吧。
我便委婉同司流,哪知话还未出口,她便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小君好自为之。”她以这么一句话结了尾。
我就有一些被噎住的感觉,除了讪讪笑笑,我想不出还能如何回应。
我记得尧光的住处是在一处阴冷的偏殿之内,该是前朝妃子的居所。上回是在夜间,又被他一路拉着飞驰,如今想来,我是不记得路的。旁边来来又去去的大小宫人倒是不少,可他们看不见我,我又如何能问到路呢?
正思忖间,我只觉眼前一亮,就看见了张熟悉的面孔。是个相貌平凡的小宫女,只十五六岁年纪吧,一脸怯生生地走过来,手里颤巍巍提了个篮子。我记得那日在冷宫中见过她,她是给尧光扫地的小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