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楼下大厅端坐着一位蓝衣男子,高高瘦瘦的,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个熟悉的黑漆红花六角小木盒。
毫无疑问,他便是那个为她篆刻了许多小印章的师父了。
可是,他却没有手,双肩空荡荡的,低垂着衣袖。
她讶然望向他的面孔。
他四十出头,脸上几道深深的刀疤,带着红色或者紫色的肉芽,却一片宁静,即使面对她掩饰不住的惊讶、好奇及怜悯,他也面不改色。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隆重介绍,这是萧长河师父。”萧玉树放下她,微笑着道。
姓萧?难不成也是皇族?然而从未听过这样一个名字。花朵朵皱起了眉头,等待着萧玉树的下文。
“萧长河乃是先皇义子,赐姓萧。他的篆刻技艺,独步天下。”萧玉树继续说道。
萧长河微微一笑,道:“别夸了,省得王妃娘娘到时候大失所望。”
“不、不,萧师父的技艺,朵朵一向佩服的。只是……”他没有双手,如何篆刻出来的?难道是用牙齿雕着刻刀?花朵朵迟疑着,不好当面问。
萧长河何等厉害的人物,立刻看出了她的心思,道:“王妃娘娘可是要看看在下如何篆刻?”
“你啊你,也太不讲义气了,我本来想让朵朵先猜一猜你如何篆刻的。”萧玉树拿过桌上的小木盒,捧到花朵朵面前。
花朵朵打开,盒子里面依旧是一块小青石。萧玉树立刻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盒印泥与一叠纸,帮她按了印泥,在纸上印出了一朵花。
花朵朵愣住了。那朵花,她太熟悉,便是之前她画得歪歪扭扭的朱槿花,每一瓣都不够舒展飘拂,显不出花的美态。萧长河师父竟然照样刻了出来?
她抬起头,见萧长河师父正抬起双脚放到矮几上,左脚按住一块小青石,右脚夹住一把小刻刀,就跟人手夹住一样,灵活无比。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不相信,世上有人能用脚趾做这样精细的活计。
她转头望向萧玉树,萧玉树正聚精会神望向萧长河的一举一动,并没有留心到她。她敏锐感觉到,萧玉树十分关心这个萧长河,不仅仅因为他是先皇的义子,还因为她。
他特意请萧长河到自己面前来篆刻,是为了告诉自己,就算不良于行,还有灵活的双手,也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情吧,萧长河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
用双脚来篆刻,可以想象,背后花费了多少血汗才有今日的灵活。
可是,她不是萧长河,她没有萧长河那么坚强。
萧长河停下,用左脚趾夹住那枚青玉石递给萧玉树。
萧玉树接过,拿给花朵朵看。
“很干净的,我的脚每天不知要清洗多少遍。”萧长河笑道。
花朵朵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伸手接过,青玉石上是另外一朵截然不同的朱槿花,枝叶丛密,花朵半偏,异常清丽。
“很好看。”她诚心道。
“往后你就跟着萧长河吧。”萧玉树宣布。
容不得花朵朵抗议,往后的日子,她便跟着萧长河学篆刻。
她不喜欢,嫌麻烦,只喜欢看萧长河灵活的双脚操控着刻刀与青玉石,变出精细的图案。
萧长河手工精细,心思同样精细,看穿了花朵朵的心思,便叫她为自己画图样。
花朵朵很吃惊,说自己画得不成样子,太怪太丑。
“没事,稚嫩有稚嫩的乐趣。”萧长河微笑道。
就算花朵朵故意捣鬼,随手涂些歪歪斜斜的花树,他也毫不在意,照样刻出来,让她印在纸上。印着印着,花朵朵发现,的确歪歪斜斜的花树,也别有一番风味。有时候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刻好的印章,花朵朵占为己有,印好的纸,萧长河却问她要。
“你要它干吗?”花朵朵问。
“罪证,日后某一天,我突然拿出来,让大家看一看,南平王妃当年初学篆刻时,手艺也不怎么样。”萧长河含笑道,脸上的刀疤也随之微颤。
花朵朵丝毫不感到难为情。萧长河的玩笑,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舒心。
他自然不是要收藏自己拙劣的手工,应该另有所用吧。
这样一个奇男子,不知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一天天的相处中,花朵朵起了好奇心,老是想去探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不好开口。
她向萧玉树打听,萧玉树道:“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秘密应该是他愿意告诉你就开口,不应该由你去打探的。”
他知道,可是他不说。花朵朵恨恨地说:“明日,我要萧师父为你写一行字,萧玉树是头猪!”
“嗯,差一点,你应该说,萧玉树是头不解风情的猪。”萧玉树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口。
“你……”花朵朵又羞又恼,心头又夹杂着丝丝的甜蜜。不知为何,她渐渐习惯了萧玉树的亲昵,亲亲小脸,握握小手,抱一抱。她也渐渐很少想起月沙。
过去的一页,渐渐掀过去了。或者,人的心就只有一点点大,填的东西多了,过去就掩盖住了。只要不想,不念,就仿佛可以不痛。
这一天,春雨绵绵,两人坐在窗前喝茶。
萧长河毫不避忌,直接用右脚趾夹起茶杯,微一弯腰,就着举到嘴边的茶杯喝起了茶,怡然自得。
花朵朵已经看过很多次这样的情景,每一次,都觉得震撼与不可思议。
“你在想什么?”萧长河放下茶杯,问。
花朵朵不太好意思地道:“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用双脚穿针缝衣服。”
“穿针缝衣服?当然,可以。”萧长河点了点头。
“很难才学会吧?”花朵朵问。
“很难,但不是做不到。”萧长河如常的云淡风轻。
这样悠然享受每一天的他,若不是看着空荡荡的袖子,实在想象不出他是个身体残缺的男人。先皇义子,为何会失去双臂?
她忽然鼓起勇气,问:“萧师父,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会失去双臂?是在战场吗?”只有战场,才会这样血腥与冷酷无情。
萧长河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
花朵朵见他神色,目光隐痛,本以为他不会再说,岂知他居然坦然相告,乃是被人在街头砍掉的。
他俯低身子,用脚趾从怀里掏出一个黑漆红花六角小木盒,递到花朵朵面前。
盒子已经很陈旧了,花朵朵却仿佛看到了一段昔日的故事破空而来。她压住心头的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过盒子,慢慢打开。
里面不是她熟悉的青玉石,而是一块羊脂白玉,润泽光洁,仿佛美人的肌肤似的。她握住那枚羊脂白玉,翻过来,底部是小小的一枚印章,印章上刻着细细如缕的字迹,十分清秀,仿佛女孩子的笔迹。
她还不习惯反着看印章,皱着眉头,慢慢猜测。这枚印章自是萧长河的心头好掌中宝,没有一点印泥的残迹,她当然不好意思按了印泥来看。
“看不懂?”萧长河微笑着问,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淡然。
“就看出一个子字,也可能……呵呵,猜错了。”花朵朵不好意思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