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院中一切,仿佛凝固了似的,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就连空气也是记忆中的清冽,只有树高了大了。
回想方才老门子看到她时候的一脸愕然继而惊喜,拜倒在地,热泪盈眶地叫:“小姐,好小姐,好小姐!”
花朵朵微微蹙起了眉头,十年不见,他竟然能认出自己,着实奇怪。
“王妃娘娘,你小时候住这里吗?好幽静的住宅呢。”青儿在身后感叹道。
是的,很清幽,树多花少,藤茂石低,一弯细细的流水,她仿佛又变成了小小的那个自己,任由花老大的大手牵着,跌跌撞撞快步向前跑,总觉得就要跟不上,拼命跑。仰头去看花老大,只看到抬起的下颌,他从来不会向下,微笑着看她。
很久很久以前的下雨天,想必娘亲也这样打着伞,在园子里慢慢地走。据说,娘亲是大家闺秀,从来不会吵吵闹闹,说话轻轻柔柔,做事妥妥当当,就连笑也是花朵徐徐开放似的,很少听见她的笑声。
“你啊,为什么不像娘亲?”花老大在面对她胡闹后的残局时,多次这样感叹。
一阵雨珠飞来,打在花朵朵的额头上。她才惊觉,自己陷入沉思,竟不觉意将手中的雨伞打歪了。她苦笑着拿稳雨伞,继续慢慢向前走。
她很清楚,花老大绝对不会在正房,而应该在后院一座高高的小楼上,那是娘亲当年做家务累了登高望远的地方,望眼欲穿,栏杆倚遍,始终望不见夫君的骏马驰回。
转过拐角,她抬头往小楼望去,果然看见楼上的花老大,一个人倚在栏杆旁,沉寂而落寞,仿佛是另外一根灰色的柱子。
她将收好的雨伞递给青儿,示意青儿在楼下等候,慢慢走上楼去。空洞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一声声,仿佛击在心头。她走上三楼,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花老大走去。
他应该看见了经过楼下的她,也应该听见了走近的脚步声,可是他却没有回过头来。还在恼恨自己吗?
“你又在想娘?其实,我也挺想她的。要是她在,起码我伤心的时候,可以跟她说一说哭一哭,起码在我们父女争吵不和的时候,她会出言阻拦骂骂我们。”花朵朵颤颤地说。原本,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些话语,应该更婉转些才是。自己,始终没有学会说话呢。
花越芳听着女儿强压着委屈的声音,仿佛一根铁丝勒住了心脏狠狠一抽。他一直以为,嘻嘻哈哈的女儿对熹微没有太大感觉的,自己甚至很少在她面前提起过熹微的往事与喜恶。
而此刻,她骤然褪去嘻嘻哈哈的外壳,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朵朵,对不起。”花越芳很艰难地说出这一句。想起朵朵在边塞受过的惊吓与苦楚,想起她差点因为中毒而死去,他禁不住又想到了熹微。熹微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要自己好好照顾女儿,自己何尝做到?
她个性活泼,整日没个正经,其实不像熹微,眉眼也不像,可是当她安安静静坐在身边的时候,望着她,花越芳总禁不住想起熹微,总忍不住要赶她离开,或者自己逃开。
他受不了心头那种逼迫。
“娘在天有灵,绝对不会原谅你的。”花朵朵轻轻拍着栏杆,望着楼下。青儿的伞,露出小半边,伞面一朵娇红的花直接闯入眼帘。伞不停地旋转着,快快乐乐,也是,青儿这种年龄,不解****,不想将来,是最简单最开心的时候。
“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花越芳低低道。朵朵提到熹微,他心中裂开似的痛。最近,梦中的熹微越来越模糊,也不再说话,如果不是醒后掏出怀中的绢像,他几乎抓不住她的脸。怎么可能,自己竟会忘记熹微?不过才十五年而已。
“你以为因为我的原因吗?”花朵朵感到无尽的悲哀。这就是父女交流的艰难之处吧,要是与娘说话,她身为女子,绝对不会这样难以理解。
“我说的是你,娘绝不会原谅过得这样苦的你。”花朵朵缓缓说道,不去看身边的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远比一开始她说的话语还要伤人,他甚至可能觉得自己不孝。
“苦?我并不觉得苦,十五年,过得很快。你娘绝对不会这样说我,她从未怪过我半句。”花越芳道,心头浮起熹微细长而温柔的眼睛,怒气渐生,“你想说什么?你今天究竟想说什么?想来指控我?还是审判?”
“我不是娘,如何审判你?只是,十五年你南征北战,东奔西扑,过得像个正常男人吗?娘,绝对不希望你过得这样辛苦,她也想看到过得开开心心的……”
“住口!你娘不是这样想的。”怒气涌上脸,如果那个不是自己的女儿,花越芳早一掌打过去了。
雨停了,空气中却没有雨后的清新,弥散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花朵朵决心今天一定要将花老大的木头脑袋石头心砸了,将他从牢笼里拽出来,并没有在意他的恼羞成怒。
“我为什么不说?你是天底下第一个痴情人,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只可惜,本朝贞节牌坊甚多,却从未有一座为守身如玉的鳏夫立的,要不,你绝对可以受一座!”花朵朵连珠炮似的,哇哇喷涌,脸上浮起淡淡的红云。
花越芳举起了手,差点就要扇过去。这个不孝女,胆大妄为,口出狂言!然而,他还是默默收回了掌。
熹微熹微,你听到了吗?这便是我们的女儿!他五脏俱裂,就连背脊也觉得森冷的痛。
“你觉得愧疚,你想恕罪,你想永远不续弦,但是娘要的,绝不是这个!她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良的人,肯定想你过点开心轻松的日子,你这样,她就算死了,也过得不开心!”
“我的事,不用你理!回你的王府!”花越芳几乎从牙齿缝中挤出这两句话。
“当然,我首先是南平王妃,才是你花大将军的女儿!我首先是我娘的女儿,才是你花大将军的女儿!从头到尾,我在你心中,不过是个害死娘亲的罪人,没有我,娘还在你身边,还在这楼上一日一日望你!”花朵朵吼完,不用他斥骂,自己飞快跑下了楼,也不顾青儿惊讶的目光,一直往门口飞奔。
这席话,她藏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对花老大吼。终于说了出来,了却一桩心事,浑身顿时轻松。她冲出后院门口,一直顺着街道飞快地走。积水溅湿了她的鞋子与裙子,她不在乎。路人惊诧地望着她,指指点点,她也不在乎。
心头的畅快渐渐消散,脚步开始慢下来,她开始觉得悲哀与茫然。本应该跟花老大好好说的,话一出口,做不到。我们终究学不会如何像父女那样交流呢。
街道上飘荡着腊八粥甜腻的香气,每个路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急急赶回家与亲人一起吃腊八粥。
花朵朵既不想再回去看见花老大的臭脸,又暂时不想回去看萧老头,漫不经心地闲逛着,蓦然发觉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背后传来一声“花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