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先生您好。”霓虹灯下越发纸醉金迷的大上海里,如今突然崛起了一位交际花,生意圈里的人谁都知道她是在南北双方高层中都有关系的大商人龚先生的情人,她就是步摇,化名婉醉香的步摇。现如今,她自然不用再在绮梦书寓中朝不虑夕地担惊受怕,龚先生待她很好,从不要求她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但他也说过,要寻找女儿,步摇就必须得有自己的人脉,而自己,要为步摇做支持,他还有大量的生意需要去处理。于是,每次龚先生出席什么酒会,总会把步摇带在自己身边。
对面金发碧眼的洋人,如今步摇也能很泰然自若地打招呼并交谈了,至少这些恶贯满盈的洋鬼子在正式场合上、在某些程度上是不会像那些国人一样的。
对面的这个洋人,据说是来自法兰西的生意人,和龚先生在生意上有很广阔的合作关系,但他同情南方那些革命者,这让步摇心里很不舒服。
布朗先生摇摇手里的红酒,耸耸肩笑道:“美丽的小姐,你应该出现在卢浮宫的酒宴上,而不是在这种低劣的场合里。”
步摇微笑着回答他:“布朗先生,请原谅我并不能接受你的观点。谢谢你的夸奖,但我总认为,人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才是最美丽的。如果让您成为站在凯旋门下的人,或者为英格丽女王保护王冠的人,您会乐意么?”
布朗马上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哦,不,美丽的小姐,我想你刚才的话很有意思,很有道理,我以身为法兰西的公民为容,天哪,我不能想象我会成为德意志或者英格兰的公民,那太可恶了,真的,太可恶了,我绝对不能接受。”
步摇微笑着反问道:“那么,您为什么要觉着我不应该出现在我的国家呢?”
布朗一呆,接着爽朗地笑着碰杯:“美丽的小姐,我想,我被你说服了。好吧,我接受你的观点,为了表示歉意,按照你们民族的习惯,我自罚一杯。”
这时,龚先生从远处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很惊奇布朗居然会自动喝酒,而且还是一饮而尽,不禁问了一声。
布朗摊摊手:“龚,你的女伴,心灵和她的美丽是完全成正比的,我说错了话,正在向她道歉,不过,我觉着我的意见,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你们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龚先生瞥了一眼步摇手里的酒杯,里面的红酒没有动,这让他放下心来。
步摇的身体,因为小产落下了病根,不能喝酒。
步摇也有些感动,这个男人,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关怀。这是一种和来自妹妹珠花不同的关怀,是她第一次体会到。
“布朗先生,我想,我愿意听听你的建议。”龚先生和布朗碰了下杯,自己抿了一口红酒之后笑着说。
布朗习惯性地又耸耸肩,看得出,他和龚先生是很好的朋友:“龚,现在你面对的局势,实在太不好了,两边,”布朗指了指北方,又指了指南方,“我认为,你如果这个时候消失一段时间,那样会比较理智,真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龚先生沉吟着没有说话,布朗摇摇头笑了笑,转身走远了。
“步摇,你觉着呢?”龚先生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看看周围都没有人,这才低声问步摇,他自己心里是有主张的,但就怕步摇不同意。如果步摇不同意,他也不会勉强,更不会自己离开。
步摇也知道龚先生如今的处境,北方的大总统要拉拢他,南方的大元帅也想得到他的支持,无论支持谁,都势必要得罪另一方,可要这么两不相帮,又是谁都会得罪,这让在安全方面不太理想的龚先生很被动。
“那就出去躲一躲吧。”步摇叹了口气,国家如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龚先生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勉强着顺着我,我想,至少我们的安全还是能保证的。”
这是他的违心话,步摇自然清楚。
当下展颜一笑,道:“出国吧,你去哪里,我陪你去就是了。”
“可是,你要找到女儿,或许……”龚先生知道步摇如今的心思,绝大部分都在寻找失踪的女儿身上,他怕步摇跟着自己出国,将来一旦因为这个错过了和女儿的相会。
步摇凄然一笑:“我这么大的人都……她那么小,谁知道呢。来日方长,先出去躲一躲,老天有眼的话,将来总会相见,对吧?”
龚先生看着她的眼睛,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延柏,你去叫下珠花,生意可以以后再做,何况也不差吃饭这么一时半会儿,要熬倒了身子,那可怎么办?”离家,精神并不太好的大太太坐在了饭桌上,看看对面的椅子上还没有人影,不由皱皱眉冲刚从外面走进来的灰色军装的年轻男子说道。
这个男子,便是珠花的丈夫、离家的二少爷离延柏。
是的,他回来了。
从新婚之夜逃走开始,他一路逃到了南方,最近又参加了革命,成为革命军中的一个军官,这次革命军北上,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现如今的离家,离老爷因为身体本就不好,又被白管事引发的二太太和大少奶奶气的不轻,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去了,偌大一个离家,如今生意都落在了珠花一个人的肩膀上。也幸亏在处理了矿场之后离老爷看重珠花的生意天赋,每一次生意都带着她,到最后全家的所有生意都交给珠花一个人来打理,渐渐的,就算离老爷去世,家业并没有因此遭受打击反而更加殷实了更多。
离延柏只见到了离老爷的最后一面,珠花操持着偌大一个家庭,本领也的确让见识了外面世界见识了新女性的二少爷佩服的五体投地,经过前几天的尴尬,两人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革命军攻陷这里之后,正好将离延柏留下守城,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他能回来,家还在,这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听到大太太的话,离延柏也皱了皱眉,自己这个妻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有时候太认真了些。
到现在,一提起大姐秦步摇,珠花就会一边落泪一边质问他革命到底是为人好还是要把人搞的家破人亡。离延柏回答不上来,但又觉着妻子这样一个新女性的代表这么质疑革命是不对的,却又在事实面前狡辩不得,经常哭笑不得,最后只好错开话题,为此再遭受珠花好一顿埋怨。
“是,母亲。”离延柏知道珠花现在肯定还在书房里,跟二太太和精神不好的大少爷、大少奶奶一一点头打过招呼之后,他放下手里的筷子往书房而去。
“这孩子,生意嘛,老爷在的时候也没她这么拼命过。”大太太难得提起老爷,眼睛又有些红了。
离延柏半拽半搀地将珠花从书房里拉了出来,见大太太和二太太还都没有动筷子,珠花连忙道歉,规规矩矩在下首坐下,等大太太动了筷子之后,她才拿起自己的筷子来。
这样的日子,在离家几乎天天上演,可就在年三十这一天,一家人刚刚祭拜过祖先,大太太又在老爷的灵前流了一会子泪水,下人便急咻咻地跑进门来,说是有二少奶奶娘家的人来找二少奶奶。
二太太忍不住哼了一声:“娘家的?我啊,现在是看出来了,琢磨了这么久,总觉着娘家人还是靠不住的,就拿以前我那个不争气的娘家侄子来说吧,哼。”
萍香在旁边又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话,站在远处看天气的大少爷离延续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脸上满是浓浓的厌恶之情。
珠花得知娘家人来找她,连忙擦了擦手将手里的账本放在了桌子上,如今的她,已经怀孕在身了,眼看就要临产,但要让她放下生意,那是怎么也不肯的。
秦家来找珠花的,是几个少爷,落魄的少爷。
珠花想请他们进门先说,几个面黄肌瘦的少爷连道不用,只是说家里有大问题了,要请她回去看看,珠花逼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又支支吾吾不肯说。
最后珠花急了,道“大年三十的,你们要再不说,别想让我跟你们回去。”
几个大少爷也急了,连忙拦住珠花哭丧着脸告诉她,秦家的老爷和太太都去世了。
珠花只觉头晕眼花,一股逆血直往头上窜,她怎么也想不到,父亲和大太太竟就这么没了,她敢肯定,如今的几个娘家哥弟,绝对没有胆量敢来欺骗自己,他们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你们不在家好好守灵,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就好了,你们跑什么?”心里一想,见多识广的离延柏便明白了这几个大舅子小舅子的心思,他早就听说岳父的这几个儿子不成器,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偌大的家业就这么被他们迅速败坏了,如今他们来找珠花,很可能就是为了那点可怜的家产。
珠花打断丈夫的话,马上让人安排马车:“老爷和大太太没了,我这个作女儿的,无论如何都需要马上赶回去,你替我向大太太告罪,可能今天晚上,我是赶不回来的了。”
离延柏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只好狠狠瞪了不务正业的几个舅子一眼,连声让下人们准备车辆,又不放心地把自己的卫兵派了几个紧跟着。
到了秦家,哭声一片,珠花祭拜了灵位之后集合秦家上下人等一问,果然,如今老爷和大太太一去,包括几个姨太太在内的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在了那点微薄到可怜的家产身上。
珠花气的浑身发抖,但秦家如今没有主事的人,她这个名扬八方的女财神,现在只能为娘家人来作这个断家务事的青天了。
原本按照几个败家子的打算,他们想让珠花掏钱把秦家的仅存的不动产买过去,好拿出钱来分给他们再去继续败坏,但珠花不同意。
珠花知道这些娘家人的德行。
自己今天如果接手了产业,哪怕比别人给更多的钱,往后这些不务正业且贪得无厌的哥弟甚至姨娘们,会三番五次地找到离家的门上来死皮赖脸地继续讨要,这是个无底洞。如果是可怜的姐姐来,哪怕倾家荡产,珠花也愿意伸手,但对已经没有多少情分的这些人,她绝不会养着。
“这么着吧,这毕竟是老爷一生的心血,也是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我不能插手,不能给人口实。我在生意场上,倒是认识不少做首饰珠宝生意的同行,我让人去请他们,谁出价高,谁买秦家的产业,得到的钱,我一分不要,你们看着平分,这样也毕竟公道。”珠花想了想这样说道。
秦家的人当然不满意了,他们本就打着赖上珠花的主意,怎么能让外人得了去?
于是,有个还有些姿色的姨娘就扑在老爷的灵前嚎啕大哭,意思无非是珠花如今发达了,不管娘家人的死活了。
珠花厉声道:“我如今是外家人了,本就不应该掺和到娘家的事情里来。现在老爷太太不在了,我本着一个秦家姑娘的情分,在你们百般没奈何的情况下回来做主,难道你们还能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件事情吗?如果你们有更好的办法,我祭拜完老爷太太之后立马就走。”
秦家的人,立刻没有了声音。
如果没有珠花,就算他们能找到买家,价格恐怕要低上太多。
于是,有个姨娘就说:“可这也毕竟是秦家的基业,落到你珠花手里,也总比落到外人手里强啊,要是卖给了别人,那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珠花冷笑:“这么说,落到我手里,落到离家的手里,你们还打算再要回来不成?好,既然你们有这个本事,那我再也不管了,你们看着办。”
就这样,一直僵持到第二天早上,众人见珠花意志坚决丝毫不肯上当,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她的提议,珠花当即找了衙门里有名望的人来作证,又邀请做首饰珠宝生意的同行,以比较理想的价格将秦家的所有首饰产业全部卖了出去,然后埋葬了老爷和大太太之后,珠花决然走出了秦家的大门,从此,她和这个家,再也没有一点联系。
如今她最惦念的,是流落在外面这么久的姐姐步摇。
可步摇,那也已经不是秦家的人了。
回到家里的珠花,再也忍不住疲惫的痛苦,加上劳累,生了一场小病。
离延柏前前后后体贴地照顾着珠花,珠花提到秦家的首饰产业不能就这么毁了,她想重新打出首饰业的旗子。
离延柏就笑着说:“你现在是女财神,都看你啊。”
又请求了大太太的意见,大太太也认为狡兔三窟没错,于是,在珠花的亲自过问下,一处小小的并比甚起眼的首饰楼,在渐渐热闹起来的城里成立了。
而二太太和萍香的反扑,在这时候也猛然到来。
离家的生意,如今越做越大,珠花的辛苦,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她越来越大的肚子,已经不允许她事事过问了,二太太和萍香,趁机说她的身子不爽利,而离家的生意却耽搁不得,大少爷离延续也不是没有能力,她们要求珠花将属于离家的那一部分生意交出来。
这一次,大太太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居然和二太太站在了一起,她的态度很坚决,或许她是真的为珠花肚子里的孩子考虑,软硬兼施,并且发动了离延柏来劝说,珠花无奈之下,虽然知道二太太和萍香来者不善,却也不得不将离家的生意全部交了出去。
但自己的首饰行当,她却怎么也不肯交割。
那是她以后寻找姐姐和外甥女的资本。
到最后,在离延柏的两边解劝下,这一部分生意,最终保留在了珠花的手里,二太太虽然极力反对,但大太太的表态,却让她和萍香不得不放弃了继续鲸吞。纵然如此,离家的百分之八十的生意和钱财,却都被她们以大少爷的名义掌握在了手里。
大少爷离延续的情绪,每个人都看在眼里,他根本对家里的事情没有心思去过问。
在这时候,雪上加霜的事情又发生了。
那天夜里,渐渐成熟起来的翠儿回来了,她被珠花派出去打探姐姐步摇和外甥女的消息,而翠儿带回来的,正是步摇以婉醉香的名字出现在大上海的消息。
谁都没有想到,如今的大少爷离延续,心里一直想念着当年的恋人秦步摇,翠儿的忽然消失,让对珠花的心思略知一二的他心里有了自己的打算,翠儿一回来,他便偷偷跟上来偷听,一听到昔日的恋人居然以那样的面目出现在人世间,大少爷悲痛欲绝,而妻子萍香的面目可憎,让他无比渴望美丽坚强的昔日恋人出现在自己身边,于是,他偷偷离家出走了,多方寻找未果之下,众人只好以为他失踪。
而这两个接踵而来的噩耗,让本就颤颤巍巍的珠花在一次出门的过程中没有掌握好脚步,坚硬的地面,造成了她的流产……似乎这世道要让人们绝望才能衬托出这段历史的“伟大”来,南北战争又起,革命军的领袖宋先生被刺杀,革命军发出继续革命的召唤,离延柏顾不得悲痛欲绝的妻子,顾不得怨气冲天又难免精神十分不好的大太太,连夜赶回了革命队伍。
临走时,强撑着精神的珠花将自己积攒下来的一些钱财交到了丈夫手里,革命纵然不好,但却是丈夫的选择,她唯一希望的,能是这革命早日成功,革命后的世道,真的和现在不同。
可刚一回到家,珠花又被惊慌失措的大太太拉过去了——二太太和萍香,居然趁着这段时间没有人顾到她们,将离家的生意折合成金银珠宝,就这么卷着巨款跑了。
到了现在,大太太才真正悔恨起来。
珠花对大太太,自然难免有不满,但她是明事理的人,知道离家这么大,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要吃饭,没有钱不行,于是,强打精神的她,又撑起了这个家,破碎的生意,被她重新拾起,涣散的人心,也在她的鼓舞中渐渐又凝聚了起来,离家的艰难,终于眼见要过去了。
重新开展生意,花了珠花整整十年的时间,这十年中,她托信赖的人去大上海找姐姐步摇,但却没有找到,直到这一天,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带着一个重伤的年轻女孩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一次,珠花真的崩溃了。她的坚强,那也是禁不住这么多打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