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依旧没有稍减它的风华,霓虹灯下的纸醉金迷,依旧如一年前一样,只是,人变了,这大上海,再没有熟悉的人,再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了。
步摇的悲伤,正如黄浦江上的薄雾,朦胧的越发心碎。
将手里的纸钱缓缓撒入江水之中,步摇心中不知道该是欢喜,还是应该悲伤。
在法兰西的这将近一年的生活中,龚先生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她,时刻注意着她的心情,原本这次回国,她便打算在书寓中赎身,真正和龚先生过上浮华落尽只有宁静的生活,可所谓的革命,又开始了。
龚先生在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好端端地出门去,回来的时候,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一如当年城门口的那一堆尸体。
步摇对这个世界,完全绝望了。
若非还有寻找到女儿的信念在支持着她,这冰冷的黄浦江,今夜便是她彻底的归宿。
寻找到女儿,这是她最后的唯一的一丝信念了。
利用龚先生留下来的财产,步摇几乎奢侈地浪费着,她总感觉,女儿就在自己身边的某一个角落。
可是,钱花光了,结果还是没有,自己又该怎么办?
无家可归的步摇,身上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一身在法兰西购买的衣服了。
“哈,这不是……秦大小姐,吕大少奶奶么?”这时,霓虹灯下忽然传来一个让她刻骨铭心永生永世不能忘记的声音。
正是那个家医。
他如今在给日本人做事,日本人如今很势大,这畜生以此为荣。
步摇想奋不顾身地上去刺死他,可自己一个弱女子,一点还手之力都不可能有的。
“哦?想报复我?来啊,来啊!”小人就是这样的,当你强大的时候,他就像是一条狗对你摇尾巴,当你落魄了,他便狞笑着恶狠狠地扑上来,指望这种人有人性,不啻于让狗能分辨善恶。
步摇想挺身投入滚滚的黄浦江,至少,这江水是干净的。
可是,女儿还没有找到。
家医更加猖狂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却在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你放心,我是文明人,不会强迫你的。”这畜生得意说道,“我会让你主动的,真的。”
他叫来了自己的走狗,步摇没有反抗,为了找到女儿,为了能见到女儿,她还可以忍受。这个世道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这么一条狗,很得他主子的欢心,因为他坏事能做绝,只要能让主子高兴,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他有属于自己的地盘。
那是一所很不错的私人住宅,后院有一间柴房,也就是堆放杂物的地方。
他将步摇关押在了那里,外面有高墙大院,门上有牛头大的铁锁,外面还有日夜看守的人,步摇绝对没有办法逃离出去。
秋去春来,雪化了,花落了,枪炮声没了又起,起了又没,外面的世道究竟成了什么样子,步摇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她只想想办法逃离这里,不是为了什么自由,也不是为了活下去,她知道,只有离开这里,她才能找到女儿。
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年又一年的失败,她和那个畜生,就像猫和老鼠一样,她逃了十年,他捉弄了十年。
步摇永远没有灰心,她也不会灰心。
这一夜,那畜生再没有回来。
他最近有些忙,自己的主子焦头烂额了,跟着主子一条路走到黑的狗,自然也要忙着才能表现自己的忠心,于是,在夜场中忙了半夜的恶狗,终于碰到了吃狗肉的人。
那是一个在大上海,在日本人的铁蹄下靠着捡垃圾为生的中年人,他用生锈的斧头,在这条狗的脑袋上连砍十几下,将脑袋完全砍成了碎片。
这个人,如果有人认得,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叫离延续,离家的大少爷。
他奔波江湖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打听到步摇的下落,为的是为步摇报仇——那天晚上,翠儿在给珠花说自己碰到步摇的时候,珠花难过自语的时候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离延续一字不落地全部记在了自己的心里。
树倒猢狲散,大狗没了,小狗们自然得另投门庭。
于是,在那恶狗死后的第三天夜里,骨瘦如柴的步摇从高高的院墙上爬了出来。
但她依然没有着落,这十年里,精神上的虐待和食不果腹的生活,将她当年的倾国倾城的美丽已经全部掩盖了,她想回到绮梦书寓,可绮梦书寓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只有一栋铁丝网拉出来的军事区出现在那里。
她想找当年还算有些情分的因为龚先生而认识的熟人朋友,可死的死走的走,大上海除了日本人和走狗,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
步摇真的绝望了。
但她还是没有放弃找到女儿的希望。
于是,她开始堕落,只要能活下去,坑蒙拐骗偷,她都可以做,只因为她想活着,活着找到自己的女儿,找回自己最后的那一点点希望。
为了活着,她在也没有当年的一点点高贵和优雅,有的,只有无尽的坑蒙拐骗偷和随之而来的追打和逃亡,她觉着自己像个小丑,但她不在乎。
或许上天在人绝望之前,真的会给人一点希望吧,有一天,有人竟然认出了她。
那是当年在绮梦书寓的一个姑娘,如今正经作了个小妇人的女人。
她动了恻隐之心,给步摇介绍了一条活路——去一个烟花馆给那里当帮凶,在此之前,步摇发现了一件让她良心备受煎熬的发财道路——大烟。
为了得到大烟,为了凑到找女儿的钱,步摇不得不狠着心帮着比当年的老鸨更可恨的老鸨,将一个个姑娘调教成烟花馆里的姑娘们。
但这样的日子,也并不长久,当配着青天白日的一群大兵开进大上海之后,步摇真的觉着自己解脱了,虽然她知道这样的生活,可能还需要继续很长一段时间。
这一天,步摇被一个年轻的****军官叫住了,他迟疑着问渐渐有了些当年轮廓的步摇本名叫做什么。
步摇也认出了这个军官,他是她的妹夫,如今的****将领,他是离延柏。
步摇摇着头,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尽管她无比渴望对着阳光说出自己叫秦步摇。
离延柏疑惑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让步摇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离延柏或许不会再来了,但谁能肯定呢?
为了凑到最后一笔寻找女儿的钱,步摇答应了照样开了门的烟花馆老鸨的请求,为她去调教一个夜里刺伤了客人的清姑娘。
那是个十几岁的丫头,模样很美,甚至步摇都觉着,她就是当年的自己。
但老鸨说的明白,这个小丫头是她父母亲自卖到烟花馆里来的。
小丫头的倔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让步摇有一种下不去手的感觉。
可再一想,自己的女儿,也是这样的年纪,或许现在就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等自己去找她,步摇又硬起了心肠。
三番五次,小丫头的疑惑而愤恨的目光和稚嫩的痛呼,让步摇的心也在颤动,她觉着自己看不下去了。
可是,时间紧迫,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去凑那一笔无底洞一般的钱了。
左思右想,步摇都无法将自己的希望就此掐灭,她出了门,让别人下手。
可她虽然听不到小丫头的呼喊了,在心里,却始终觉着一直在痛,痛的无法呼吸。
当她回到小屋的时候,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或许出于愧疚心理,她将别人打发出门,亲自给小丫头敷药,刚解开破碎的衣服,已经昏迷过去,体无完肤的小丫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方她始终不能忘怀的胎记——这个名叫瑞芯的小丫头,便是她苦苦寻找的女儿,她亲生的女儿。
这时候,步摇宁愿她不是自己的女儿。
于是,用借口先稳住了老鸨,她根据瑞芯的父母留下的地址找了上门去,仔细一问,她心里肯定,这个瑞芯,正是自己的女儿。
那一刹那间,步摇觉着这么多年来的坚持,全部崩溃了,希望的那一点光明,被黑暗全部笼罩。
走到黄浦江边,步摇想到了跳进去,但好像最近总是有熟人会被她碰到,当年的姐妹,如今的革命者百合香,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步摇痛哭失声,当年百合香的一个承诺,今天终于可以兑现了。
这天晚上,步摇手里的半把剪刀,先刺进了昏迷不醒一直叫着母亲的女儿的身体,而后,滴血的剪刀,狠狠刺入她的心脏,她觉着,自己可以解脱了,她也不可以留在这个世界上。
“你想好了?真的……要脱下军装么?”离家,由于大太太已经过世,珠花完全成了家业生意的管理人,这一天,从大上海回来的丈夫,忽然说自己累了,想脱下军装了。
面对珠花淡淡的目光,离延柏伸手抚摸着已经好几岁的孩子们的头发,点点头。
“明天,我们启程去把姐姐接回来吧,她……她的命,太苦了。”珠花流着泪说。
离延柏又点点头,说:“只有这样,大哥也才会回来。”
“我就说,如果当年大哥跟姐姐在一起,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可是……”珠花痛苦地摇了摇头。
离延柏叹了口气,他之所以要脱下军装,固然有组织安排工作的原因,其实,他好像也看明白了。
这一场悲剧,错的是谁?
这世道里,错的又是谁?
他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