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竟然是他?”秋雨已经落下了,地上的寒气,好像在应和从天而降的冷雨一般,离家大院里,已经添了许多蓑衣,大厅里,离老爷气的脸色涨红,却不敢相信地看着专程从矿场回来报告情况的珠花。
旁边的大太太,也吃惊的目瞪口呆,一个劲念叨着:“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二太太她,她对这个娘家侄子不亏钱啊,离家给他不亏欠啊。他为什么要这样,这都是为什么?”
离老爷冷哼一声道:“还能为什么?还不就太贪?珠花,你能肯定这是姓白的做的好事?”
珠花点点头正色道:“事关二太太的清誉和离家的家业,儿媳不敢撒谎,更不敢胡说。您只要听工人们说一遍,再看看账本和这些证据就明白了。”说着,她将翠儿沿途护的严严密密滴水不漏的油布包递了过去。
离老爷颤抖着手打开飞快看了一遍,其实他心里是早已信了的。
这个儿媳妇,是从来不会无风不起浪,更不会不顾念大局的。这些天来,她在矿场作的不错,最起码矿场原来那种亏损的状态,已经扭转不少了,至少在这方面,二太太的絮叨少了很多。而她能在这时候拿出证据来,就说明刚一开始她是认真做事的,并没有像二太太说的那样对人事上指手画脚。
“这个畜生,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大太太是识字的,她顺眼只看了一边账本,就完全相信了这个越看越顺眼的儿媳妇的话,不由愤怒骂了一句。
“虽然您二老让我全权负责矿场,但儿媳还是觉着,这涉及人事方面的事情,总得要老爷来解决才能让上上下下都心服口服,也能震慑一下那些对离家家业心怀不轨的人,因此,得到这些工人们的反应之后,儿媳赶忙要来了账本前后对照看了一下,果然发现这里面存在这样的大问题,儿媳不敢自作主张,想着许久也没有回家了,回来看看您二老也是人之常情。”珠花经过这些天的劳顿,眉宇间也都是疲倦,她也不表功,却也当仁不让地将事情大概描述了一边。
然后又跪了下去,用自责的语气说道:“儿媳因为私心里的事情,让老爷和太太为儿媳操心,还没有一开始就发现矿场的症结,更要让老爷太太因为这点子事情生气发火,请老爷太太责罚。延柏不在膝下,儿媳本应承担起照顾老爷太太的责任,现在却要劳烦老爷和太太为儿媳的私事上心,真真是不孝至极。”
离老爷叹了口气,太太却流着泪将珠花扶了起来,用手摩挲着这个儿媳消瘦下去的面庞连声说:“这孩子,这孩子,哪有你的过错,如果不是你,家业还要被外人败坏。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快,来先坐着。”
说完又让伺候着的下人们飞快动起来:“还都愣着看什么?少奶奶回来了,难道你们都看不到外面还在下雨吗?你去打水,你去安排饭菜,还有你,快安排热水,可怜的孩子,看这身上都湿透了。”
后句话,却是对着珠花说的。
离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当白胖子连夜被离老爷让人带回来之后,还不知道事情严重性的二太太又哭又闹,总说都是珠花对她有意见,对她娘家人有看法,闹的大太太都看不下去了,碍于当着太多人的面不好训斥,转头却将煽风点火的萍香好生责骂了一顿。
当离老爷冷笑着将证据扔在二太太脸上的时候,二太太这才哑巴了,现在,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会不会被牵连进来,于是,向白管事递过去的眼色越来越明显,事情到了这一步,离老爷和大太太哪里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就在老爷和大太太对二太太发怒之前,珠花再一次跪在两人面前,诉说了一遍二太太的功劳苦劳,后来又说到了老实善良的大少爷,加上后来白管事也算明白事理没有咬出二太太,这件事这才就这么过去。
从此以后,心里知道珠花手中肯定捏着自己把柄的二太太和大少奶奶萍香,再也不敢动不动就说珠花的坏话了,但这种人,除非一棍子打死,否则她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们就好像蜷缩起来的毒蛇,时刻等着自己的机会,只要珠花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她们就会再次狠狠的扑出来。
原因其实并不止是白管事是二太太的娘家远房侄子,而是随着离老爷年岁的增大和世道的动乱,连儿子和丈夫都不会太想那么多的二太太和大少奶奶已经生了异心,而珠花将白管事从矿场里驱赶了出来,这就断掉了二太太和大少奶奶往后算计的资本。
何况离老爷也发话了,从今往后她们婆媳的花销,除了吃饭之外都得自理,以前攒的那点家当,又能用多久呢——白胖子这些年收敛的钱财,都已经被离老爷抢在前面全部搜了回来,白胖子为了减轻罪名,又将自己秘密私藏起来的钱财都吐了出来。
在同一时刻,也是天空一片阴霾飘着细雨的大上海,绮梦书寓门口来了一辆轿车,刚刚才在大上海流行起来的那种,黑色的壳子,比马车跑得还快。
车里坐着龚先生,他是来接步摇的。
那一夜重逢之后,步摇不肯再见龚先生,龚先生却每天都会出现在书寓里,他也不强迫步摇出来见他,只是坐着,并不影响来这里的客人。
而步摇,原本要被不明真相的老鸨好一顿责罚,甚至在有几个姑娘的怂恿下,老鸨都要将她的牌子挂出去,但却被百合香的一句话解决了:“她和那位龚先生好像有很好的交情,而龚先生和卢司令的关系,那可密切的很哪。不知绮梦书寓,是不是不在卢司令的管辖范围之内?”
对龚先生,老鸨没什么觉着好神奇的,最多只不过一个外地的有钱人而已,但对卢司令,她敬若神明,原因无他,卢司令会一句话就让那些蛮横的大兵来毁了绮梦书寓。
在一个夜里,犹豫了很久的百合香当着老鸨眼线的面出现在步摇的房间,两人袒露心扉,终于明白彼此以前的试探都是因为什么。
步摇想找到女儿,而百合香累了,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在自己自行赎身之后能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过完下半辈子,尽管她才二十来岁,还真是青春的时候。
对步摇不肯见故人的心态,百合香没有劝说,她只是说着自己这些年的悲惨和遭遇,说着单凭一个人要办成一件事的难度,到后来,步摇动心了。
百合香也能去见龚先生了,龚先生答应过她,只要能说动步摇来见他,他就可以给百合香一个安静的角落,或许,百合香可以在那里找到重生。
最后,百合香替步摇传话,步摇说:“我不想在这种地方面对故人,既然要相见,那我去见他吧。”
但这些天打探消息,让龚先生心里很清楚,绮梦书寓对步摇是看做未来的摇钱树的,老鸨不会放她这么安安静静地走了,何况这一走,还要带上头牌百合香。
于是,他亲自来接了,车上装着的,是可以把整个绮梦书寓买下来的银元。
老鸨不能不动心,也不得不动心,因为卢司令说了,她要不识相,绮梦书寓从此从上海滩除名。
老鸨知道,这个龚先生为了步摇,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因为对卢司令来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他不会放这样的狠话——绮梦书寓牵涉的利益,卢司令是最清楚的,要不然,为了他宠爱的儿子,早把百合香接出去了。
步摇对着菱花镜,原本已经换上了拖百合香偷偷缝制的旧衣,但在临出门的时候,她却改变了主意,既然已经沦落到这里了,从前,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既然这样,穿什么都无所谓呢。
于是,她又换上了风尘中的衣服,虽然比别的姑娘们要保守的多,但也还是一身风尘。
然后,她微微扑了一些脂粉,也并不厚,但却与往日不同,那指上的豆蔻,红的似血。
最后,她撑起了一面油纸伞,款款在外面的青石路上踏出了一步,又踏出了一步,犹豫而凝重,一如她的心情。
当龚先生站在雨中看到步摇出现的那一刻,龚先生有些站不稳当,他怎么也想不到,高贵而美丽的秦大小姐,吕大少奶奶,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一步呢!
原因他是知道的,在这一刻,他的心思也发生了变化,吕家落到那一步,他无话可说,可一个妇人,竟被所谓的革命逼到了这般田地,他不禁扪心自问,这样的革命,值得自己倾家荡产去支持么?
“步摇……秦小姐,你……”当步摇款款走到他身前的时候,龚先生张了张嘴,声音有点梗塞,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称呼,更不知道自己该用怎么样的心态和面目去面对这个昔日里自己的梦中情人。
“龚先生,你好。”步摇微微笑着,比往日少了很多明媚,却多了太多的坚强。
“上车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好吗?”
步摇微笑着摇摇头:“还是找个地方的好,怕打扰你。”
龚先生不由自主急切道:“我没有家庭,没有……”
但步摇坚持的目光,还是让他先妥协了:“那好吧,在这里,我有个别苑,比较安静,也安全,你……去那吧。”
步摇点点头,优雅地坐上了车子,尽管这也算是她第一次坐这样的车子。
龚先生却心里一酸,她越是优雅,越是表现的好像很和往常一样,他便越是心疼。
步摇回头去看,撑着油纸伞站在院子里的百合香在向她摇手。
她也摇摇手,露出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