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能选择不嫁到吕家那样显赫的大家族,你会选择吗?”这两天,回想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步摇经常这样自问。除了想念善良的妹妹珠花,她也只有这样不断地自问并让自己陷入思考中,才能让自己渐渐加快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今天,她觉着自己能给自己一个答案了。
她的回答是否定的。
步摇是享了二十年福的女子,在她的心目中,只要这样活过了,那就已经太幸运了,如果连这样的生活都没有过,就像站在书寓门外热切地望着倾听着书寓里的欢声笑语的寻常人一样,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得到过享受,那便已经要知足了。
可是,她有隐隐觉着,好像自己错了。
现在的她,很想念妹妹珠花,她相信,珠花一定能够给她真正的答案。
可惜,恐怕再要见面,那也是太困难的事情了。
来到绮梦书寓,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那老鸨或许真的想把她捧起来吸引客人,还真没有给她挂牌子,反而在这六天的时间里,不少不讲理的客人想破规矩的时候,老鸨居然千方百计甚至不惜撕破脸地阻拦了。
可惜,步摇心里也是清楚的,老鸨之所以能撕破脸,因为在自己身上,她想得到更多。她之所以敢撕破脸,是因为那些人的分量还不够重。
如果真的有分量十足的人硬来强迫自己,恐怕老鸨会第一时间将自己的牌子塞到人家手里去,这就是世道,人吃人的世道,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做,何况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
自己是女人,步摇自然了解女人的心,女人有时候疯狂起来,什么过分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何况这老鸨本就不是善人,恐怕在她的眼中,自己和别的姑娘一样,都是她捞钱的工具。更何况,这个心胸并不宽广的老鸨,看出自己的出身很高贵,在她的心里恐怕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存着亵渎的阴暗的。
轻轻调拨着横在怀里的琵琶,步摇嫣然一笑,至少,还有心爱的纯洁的朋友在陪伴着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无论自己高贵还是低贱都能深深懂得自己心思的好朋友。
这把琵琶,已经有些年代了,比新买的,甚至比自己原来那一把还要好。
恰好,这琵琶正是百合香的心爱之物。
不过,这琵琶并不是她“送给”自己的,自己擅长琵琶,这个特长老鸨清楚,她没有给自己配备,反而怂恿去抢百合香的那个。
这是试探。
那天百合香从她房里走出去,虽然两人都表现出一种彼此敌视的态度,但老鸨并不放心,她无时无刻不在挑拨两人之间的关系。
百合香的确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人,她和步摇配合的很好。
叮——琵琶发出深知步摇心思的声音,宛如步摇在呐喊,而琵琶在回音。
“姑娘们,都准备好了没有?接客啦!”院外,老鸨肉麻到了极点的呼喊,一刻不差地又响了起来,前院里,彷佛也在她喊出声的同时,响应起纸迷金醉的味道。
步摇拿起琵琶站了起来,忽然间,心跳骤然一阵加快,好像这一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她急忙又坐了下去,认为这是自己昨夜四年妹妹过渡的后果。
轻轻抿了一口凉水,步摇觉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复好了,而老鸨的喊声又想起了第二次,她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百合香的房门,也在同时打开,百合香不复白天那种素面朝天的样子,她换上了一身贴身的旗袍,挽起了头发,淡淡傅粉,轻轻画眉,唇上点了膏子,身上洒了香粉,不甚浓,但却沁人心脾。
她对着自己微微一笑,步摇也微笑着向她点点头,这院子里已经剩下她们两个人了,这几天来,似乎有一种心心相惜的感觉慢慢地产生了。
一踏上院门的刹那,两人都变了脸色,好像排练过很多次。
一个在前面,一个加快脚步往前敢,好像谁也不肯落后谁。
院外站着的老鸨见此,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来。
她自忖太了解漂亮女人了,这世上的男人,或许会英雄重英雄,但女人,尤其是越漂亮的女人,注定只会成为死敌,一个见不得一个,一个恨不得将另一个一张脸撕下来。
老祖宗都说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换句话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看什么东西就是个什么东西。这老鸨,她也就只能是这点眼光了。
但她这些年还从未看走眼过,这一次,她自忖也绝不会出错。
“好了,快些着,悄悄你们啊,百合啊,你也是书寓里的老人了,是头牌,那就是大姐,醉香刚来,你就不会让着点她?”老鸨始终不忘煽风点火,说完百合香,回头又说起步摇,“你也是,虽然你脸蛋比这里的每个人都好看,但你也得知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百合再怎么说,也都是这里的头牌,那就是你们所有姑娘的大姐,对大姐,有你这样儿的么?”
百合香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回过头,和同样冷着脸抬起头来的步摇飞快对视一眼,而后又不约而同哼地一声扬长而去,到底是百合香快了一线,抢先踏出了后院的门。
步摇恼怒地瞪着百合香的背影,转身就要走开。
她怕自己哪一点做的不到位,反而让老鸨看出她和百合香做戏的破绽来。
老鸨叫住了她,很关切地叹着说道:“女儿啊,你也别跟百合怄气,她毕竟也是这里当了好几年的头牌了,大上海现在谁不知道她?该让着点的时候,你刚来,还就得让着点!你初来乍到,怎么能比得上人家做头牌这几年风风光光的脸面呢?何况人家有人脉有人情,有时候啊,我还得看人家脸色呢,好女儿,你放心,一有机会,我就会把你捧上去的,只要你自己争气,没有什么不可以!”
步摇勉强点点头,脸色阴沉着谢了老鸨的“好意”,怄气着没有走百合香走过的路,绕着小路的边上,快步往前院走了过去。
老鸨的得意,便越发浓烈了。
纵你出身高贵又如何?虽然不至于做皮肉生意,但在老娘手掌心里,你还不得服服帖帖的?只要在这里,你不听话都得听话!
这些年的生活,已经让老鸨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变态的嗜好。越是刚烈的女子,越是出身高贵的女子,她便越是想征服,想看到她们沦落成为姑娘,甚至……步摇强忍着心头的恶心,她想躲开这个几乎让自己忍不住就要发作的老女人。
这也正是她和妹妹珠花最大的不同。
珠花能忍受着一切不公和恶俗,而她,永远不可能达到那种程度的忍耐。
也就是说,步摇的性格中,有一部分伴随着浮华的刚烈,她是坚硬而漂亮的花岗岩,而珠花,却是柔韧的芦苇。
步摇的离开,也是基于担心,她怕自己忍不住情绪的流露,反而将似乎别有所图的但却不会害到自己的百合香的算计搅和成一团糟。凭感觉,她总觉着这个百合香有和她几乎相同性质的所求。
既然有共同的所求,那就不会有太大的分歧,至少在百合香得手之前。
因此,步摇想看看,看看这个百合香在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要做什么,她会看上自己几乎毫无背景毫无根基的去做什么。
同时,她也相信,以百合香的聪明,她不会看不出自己哪怕她百合香把心掏出来给自己自己都会保持着应该具有的警戒和警惕的防范,她也会给自己什么的。
要寻找女儿,凭现在的自己,几乎不可能办得到,只有利用起一切可以利用起来的东西,或许最终才能完成这个天大的目标,百合香,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合作者和伙伴。
或许百合香的要求,最终会让自己无法接受,或许她的目的,是将自己捧上她现在的位置从而让她达到某种用渐渐低调甚至最终退出这个欢畅,可这有什么呢?只要能找到女儿,只要百合香能帮自己找到女儿,她想自己可以接受百合香的全部条件,哪怕自己的生命。
在前面,百合香同样也在叹息,她想得到的,其实并不多,只是自由。
步摇刚来的时候,她远远就看到了,这个姿色过人气质非凡的女人,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真的甘心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而能舍弃很明显是过人的家世落到这一步,这个很有坚强之心的女人却还苟活着,那就说明她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要去完成——百合香不认为这样一个坚强而漂亮更见识过不少黑暗的女人会有勇气面对比死亡可怕不知多少倍的书寓生活。
所以,她想在步摇初来乍到的无根无基却心有牵挂的情况下就和她拉上关系,甫一接触,她就发现这个女人果然很适合和自己联手起来——前提就是她不被老鸨和书寓的黑暗压力所压倒。因此,刚一开始,她就给了步摇很强的支持,或者直接说,她对步摇有这样的暗示:“这书寓里,至少还有我和你站在一起,不用怕,坚强些!”
前面便是和往日绝然不同的氛围,往常的这个时候,前面总是笑声一片,但今天不同,今天来的是大人物,这里已经清场了,里面静悄悄的,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能让那些素来没规没距的姑娘们安静至此?
带着这个疑问,百合香款款步入了欢场之门。
后来一步的步摇,心里也在这样讶异着。绮梦书寓在整个大上海,或许是比不上有交际皇后的那几个夜场的,但要说包场来接待几个人,那也得要在全上海数得上号的名头和手腕才足够,可如今听老鸨说要接待的,竟只是一个商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中,有哪个商人能够资格让绮梦书寓清场才来招呼他呢?
带着这个疑问,步摇心中一阵一阵的慌乱她也没有顾及到,就这么抱着琵琶踏入了后场的门——她是卖艺不卖身的,自然不用到前场里去,只要在客人们饮酒的时候坐在隔帘里面弹奏琵琶就可以了。
前厅里,客人们已经全部到齐了,百合香一进门就看到的,是上海滩头头脑脑的军政人物,正陪着两个陌生人坐在上位上。
大上海军方的那个浓须男人,百合香见过,那是陆少爷的父亲卢司令,他只敬陪下手。
主位上的两个人,都很年轻,那个一身军装的,文雅清秀,但却有征战的风尘。
而坐在他上首的,竟是个商人,正是那个很神秘的商人。
见她进来,卢司令大声笑着说:“龚先生,卢某知道你不好那种纸迷金醉的场合,这绮梦书寓嘛,安静,很适合龚先生这样的雅人,于是卢某自作主张替先生做了主,这是书寓的头牌姑娘百合香,请她来作陪龚先生,你看如何啊?”
龚先生很面善,和蔼笑着说:“久闻百合香姑娘的大名啊,既然是卢司令请客,姑娘不妨过来坐坐,这样,我们这桌上的一群大男人,总也不会显得那么突兀嘛,来来来,请坐。”
百合香犹豫着看卢司令,这种场合,没有她坐的资格。
卢司令眼睛里有些阴沉,这个龚先生,近几年来生意做的非常大,北方的那位想要得到他的支持,南方的革命军也想得到他的支持,恰如今呢,南方的军调代表来到了大上海,而自己又请示过了北方的那位,眼看南方这个虽然年轻却十分有能耐手段的年轻人千方百计地想方设法和龚先生套近乎,他也急了,知晓这个龚先生本是个痴情的种子,恐怕那种自己纵然能安排下来的夜场他也不甚喜欢,于是想到了儿子一贯提起的绮梦书寓,于是将酒筵安排在了这里。
而点百合香的将,也是他的主意。
在他看来,百合香和绮梦书寓总是自己的地盘,无论怎么说,这百合香只要领会了自己的意图,以她一个女人的身份,总能在某些关键时候扭转这个龚先生的态度的。
岂料这个龚先生竟好像提前想到了自己的打算,他将百合香居然请到桌子上来作陪,这就给百合香定了位,让百合香接下来怎么发挥?
“既然龚先生让你坐,你就坐吧,好好陪着龚先生,有你的好处。”卢司令不阴不阳地威胁了百合香一下,而百合香的心里,刹那间也心知肚明了,小心翼翼看了看在座的大佬们的脸色,她敏感地察觉到那个年轻的军官眉宇间的厌恶和不屑。
这让本来有些盼望革命军打到上海来的百合香刹那间有些失望,这些革命者,天天喊着人人平等,可现如今从这个能和卢司令平起平坐的年轻军官的目光中,百合香得到的只有失望,只有那些撒谎的人谎言被戳穿之后她的愤怒和悲哀。
难道在革命者的眼里,姑娘便不是人?便不是需要被革命者解救的对象?
她的心,冷了下去。
原来,这世道无论在谁的手里,那都是笑贫不笑娼的。
龚先生彷佛也察觉到了桌上的不和谐,笑着绰起了筷子,点了点放在自己面前的菜盘向众人笑道:“百合姑娘一来,桌上都开了花,难道真的秀色可餐,各位都不想吃饭了吗?来来来,有天大的事情,也该吃饱肚子才好。”
这时,啪的一声,帘子背后有什么东西坠落在地。
卢司令大怒,正要发作的时候,却见龚先生转头去看的脸上,蓦然出现一种惊讶之极甚至还有些狂喜的色彩:“她,她是谁?”
帘子后的女人,飞快捡起了乐器,微微遮住了半张脸,低声说了句身子有痒便飞快从后门退了出去。
“这,这是新来的姑娘,本名叫做秦步摇,现在改叫婉醉香,龚先生您……”百合香也很惊讶,她急忙在卢司令下令抓人之前飞快解释了一句,一瞬不眨的眼睛盯着龚先生的脸色。
龚先生的喜悦和诧异,丝毫不用遮掩,他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平复了脸色,转身向卢司令摆摆手道:“卢司令,失态了,我,我好像碰到了一位故人。”
卢司令一愕,接着竟微微有些惊喜。
而南方革命军的那位年轻代表,脸上的厌恶甚至痛恨,一刹那间全清清楚楚地写了出来。他认为,既然是在北方的势力范围之下龚先生有了一位让他失态至此的女人,那恐怕接下来的事情,便难办的多了。
龚先生再不提吃菜喝酒的事情,谁都看得出,他很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