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到绮梦书寓的第二天,这一天,对步摇——现在化作婉醉香——对她来说,似乎和从前在秦府,在吕家,都没有什么两样。
早间懒起床,弄妆梳洗迟,素描了峨眉,又精心再修剪了一下长发,对着菱花镜里的自己,步摇轻轻一笑,将一切怨恨苦恼都深深埋进了心灵最深处,从昨天开始,之前那个秦府大小姐、吕家少奶奶的步摇,就再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绮梦书寓里的一个姑娘,一个或许会还能保留住自己最后一点尊严的姑娘。
既然已经这样了,自己也下了决心就这么在这个大上海就这么带着一点梦想生活下去了,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悲伤呢?
步摇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又贴出一脸的微笑来,高贵而卑微,很矛盾的笑容。
吱呀——打开了房门,夜宿于此的恩客们,大多数人还并没有起床,只有昨晚没有接到恩客递牌子的姑娘们有早起的趴在自己的窗口无聊往天空发呆。
看似优雅的书寓,被高高的围墙包裹了起来,就算门户还开着,却没有人会跑出去。
能踏上这条路的女人,除了被恩客们从这里用一点银两接出去,谁乐意丢了这样还算舒适的生活,再次走进外面那个浑浑噩噩的人吃人的“伟大时代”呢?
至少,步摇是不会的。
从她门口走过的几个姑娘,衣衫不整,卸掉了粉妆的脸上,有些已经显出皱纹了,她们窃窃私语着,用“很轻”的腔调发泄着自己对步摇的嫉妒。
“长的再好看,还不是成了姐儿?”
“就是,出身再好,到头来还不都是那回事么。”
“别说,人家男人啊,还就好那一口呢,说不定啊,这头牌还真要被人家摘了去。”
步摇没太理她们,这就是她,你强硬,我便也强硬,谁也不欠谁的。
有人打开了门,从西首第一间阁楼里歪歪斜斜地走了出来。
那是现在的绮梦书寓的头牌的房间,这个还算模样俊俏的男人,从那群围上去的姑娘们口中,步摇得知他就是大上海某军方大佬的少爷,姓卢。
这个陆少爷挥金如土,几个姑娘围了上去,显然是有经验的,只听这个陆少爷大声丢下的银元声音,步摇就知道这些姑娘们的打算得逞了。
她本来担心这些姑娘将这个说话粗鲁蛮横无礼的陆少爷引到自己这儿来,但那些姑娘们却没有这么做,她们好像很怕这个陆少爷被自己迷住了,簇拥着他往门口走去,一路笑语嫣嫣,不一会儿就响起她们送客的腔调。
“难道,从明天开始,我秦步摇真的要成为以这样夕迎朝送的欢场之人?”随着自己“自由”时间的越来越少,步摇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她痛苦地咬住自己唯一随身一直带着的巾帕,无声地哭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步摇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急忙从悲伤中收拾了情怀,一边将最后一点念想的巾帕小心的藏好,她心里不禁纳闷,能主动来这里的,除了居心叵测而心思狠毒的老鸨,恐怕再没有人,而老鸨若来,她是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这么轻轻地敲门的。
来人会是谁呢?
步摇没有先问,她知道这样是极不礼貌的,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龙潭虎穴般的书寓,她连这样先问一问门外是谁的资格都没有。
站起身,又仔细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眼睛,又小心抚平了因为刚才半天的蜷缩而有些褶皱的衣服,她对着镜子又贴上了笑脸,缓步走到门口伸手要开门。
门外的来人,显得极其有教养,很礼貌,敲门之后,人家根本没有再敲第二下,好像已经笃定了主人就在里面,并且会来开门。
果然,门开了,外面台阶下站着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步摇依稀记得,她就是现在绮梦书寓的头牌,她叫百合香。
虽然不知百合香的来意,步摇还是经过短暂的惊讶之后,很平静地请她进来。
“你好,我是百合香。”百合香走进屋子里,看到步摇并没有反手关上门反而将方才只开了一点的门扉又打开了许多,有些怀念般地柔和一笑,先做出了自我介绍。
步摇迟疑着走了过来,也点点头算是回礼:“你好,请坐。”
她没有摸准百合香的来意,也坚决不肯多说一个字。
两个在以后的岁月里,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却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候都彼此想起对方的女人,就这样在彼此的试探和小心翼翼中,相对着坐了下来。
或许是出于一个漂亮女人的自信,以及对骤然面对比自己更漂亮更有气质许多的女人的好奇,百合香坐下之后,用丝毫不用假装的掩饰的目光盯着步摇看了起来。她的目光,虽然带着风尘烟花的淡淡悲伤,但最多的却是清澈,那是一种花落泥中尤自香的清澈。
“你会以为我是妈妈派来的,对吗?”彼此的凝视中,百合香微笑着开口,如同她的名字,淡淡的,但有让人忽视不得的味道,她的声音,在说这么多字的时候,也比刚才清晰了很多。
步摇迟疑着,没有马上回答。
她在观察这个百合香,这个被全书寓的姑娘们念念不忘着几乎要超越、这两天来时时刻刻盼着她和这个女人冲突起来的头牌。
百合香的美,纵然是步摇也没法否认,但她的气质,和自己有相同的地方,也有截然相反的地方。
不得不承认,在绮梦书寓里,这个女人的恬淡而好像知天命却保持着一股只属于自己的心灵最深处的渴望和希望的东西在存在。
迟疑着,步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百合香失笑道:“好奇怪,为什么?”
她问的直接而直白,步摇一时之间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姑娘们惊讶而好奇地看到步摇的房间里这两个本“应该”怒目相对的漂亮女人却在好像一直微笑着说话,不由自主地,匆匆走动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片刻,步摇索性将自己的矛盾说了出来。
百合香微笑着点头又摇头,她正对着房门口坐着,自然对院子里“无意”中经过的姑娘们看的清清楚楚,对这书寓里的明争暗斗,她也已经看的多了,索性浑不在意。
但步摇却不同,她初来乍到,这书寓虽然不好,纵然是个龙潭虎穴,可对她来说,这里就是个遮风避雨的所在,她离不开,对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怀着深深的警戒。
她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样,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在找到女儿之前,她只有在这里待下去,并且很好的保护自己不被这书寓里的大风大浪甚至小浪花拍进深深的洪流中去。
“你来了,我就要和她们一样了。”百合香笑着抬起精致秀美的下颌指了指门外来来去去的姑娘们,淡然说道。
步摇心里一惊,自己虽然有姿色,她也有自信会将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比下去,但现在,至少百合香还是绮梦书寓里的头牌,她的闺房里,有的是人脉人情,如果现在就和她这么直接碰撞上了,且不说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留在这个房间里,恐怕就算离开了绮梦书寓,她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大上海,也丝毫没有机会流下去。
步摇对女人心,了解并理解的太多了,太深了。
岂料百合香却突然又笑道:“不过,我很高兴。”
步摇惊讶地抬起头来。
百合香站了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外面的姑娘们,脚步顿时真的加快了。
她是这里的头牌,有时候,一句话甚至比老鸨更有用。正如步摇心里想的那样,她有太多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男人,在这个书寓里,老鸨最大,出了这个书寓,在书寓所有人里面,百合香才是真正有人脉和能力的人。
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会为了百合香来砸了绮梦书寓,但绝对没有人为了绮梦书寓而毁了百合香——不仅仅是百合香的漂亮,而且在这个女人身上,担系了太多的利益纠葛。
这是个比老鸨还地头蛇的大上海地头蛇。
步摇本想也站起来,但她的仅存的尊严,让她死死地坚守着自己的心灵,不能怕,不用怕。
只是,凭她女人的直觉,步摇觉到这个漂亮而危险的女人对她没有多少恶意,或者说,她本就没有带着兴师问罪的心态来找自己。
“你很漂亮,比我漂亮。”百合香微笑着做到了距离步摇只有半米远的椅子上,红润的嘴角轻轻一弯,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步摇丝毫不让地对视着她,“但是,在大上海,在这里,在这个年代,越漂亮的女人,自身就越危险,不是么?”
步摇一呆,接着皱起了眉头,她跟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对着她有些愤怒和惊恐的目光,百合香哑然失笑,而后急忙摇摇手:“你不要想多了,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今天就想来和你说说话儿,你知道的,她们……”百合香用柔嫩的手指环指了一圈四周,“已经认命了,没有可以说说心里话的。”
步摇疑惑着将目光微微往下挪了一点,她不敢相信百合香的话,不敢拿自己的存在甚至生命来赌,百合香能成为大上海最红的绮梦书寓的头牌,她的话,很明显是从各色人等中混迹出来的,这样的女人,能一见面就完全相信么?
“谢谢你的信赖。”步摇只能这样说话。
百合香呵呵一笑,见此便再也不肯多说,再次站了起来,伸出手来低声道:“那么好吧,我相信日久见真心,不过,我希望,我们都能坚守住自己的本心——别多想了,你这样的姿色和气质,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肯定不会走到这一步的。而你的眼睛和性格告诉我,如果你无牵无挂,你不会把自己扔到最后这一步,所以……呵呵,那么好吧,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希望我们成为朋友,不是妈妈眼里的那种‘朋友’。”
说完,百合香便出门走了,在出门的一刹那,她的脸色倏然间便变了。
因为正对着两个人的,是刚拐过来急匆匆来看情况的老鸨。
步摇心下佩服,很配合地也做出一副淡淡的隔阂的样子。
百合香没有理会老鸨,扬长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老鸨迟疑了一下,驱散了跟在自己身边显然是刚才过去通风报信将她从前院叫回来的姑娘们,面色阴沉着往步摇房间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