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年代里,最难过的莫过于苟活着,而最伟大的,莫过于理想。只是,当最伟大的理想竟是卑微地活着,步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卑微还是伟大。
或许,伟大从来与寻常人无缘。
这一天,她再不是家里的大小姐,也不是公婆家里的大少奶奶,她,只是一个姑娘。
绮梦书寓上上下下的姑娘,也有好几十个,要在这里面挣一碗饭吃,谈何容易,这一点,步摇心里非常清楚,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姿色,和对这一行的不熟悉。
“没想到,我也有这一天。”坐在菱花镜前面细细收拾好自己,并扑上了薄粉的步摇忍不住泪落如雨,她从不曾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这一步,但又能怨得了谁呢!
老鸨推开门走了进来,步摇赶紧把脸上的泪水擦拭掉,自己已经落到这一步了,如果连这一碗饭也吃不了,那可真就走投无路,只好成为大街上那种无家可归无恶不作的女人呢。
“哟,这小模样,俊的,啧啧,我看啊,过不了多久,你一定能成为书寓里的头牌,咱们绮梦书寓啊,往后可就要全靠你喽。”老鸨围着步摇前后转了好几个圈,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语气啧啧称赞道。
步摇勉强一笑,老鸨便顺势在旁边坐下,沉吟了片刻又瞥了一眼跟着自己的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看到她们脸上不满的神情,自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笑着说:“姑娘喂,入了咱们这一行,以前的名字,可就用不得喽,你看是不是……”
步摇本就没打算用自己的名字,她怕被熟人知道之后真的再没脸见人,可怜的自尊,就剩下这么一点点了,如果真的都没了,靠什么来?
于是微微沉吟了片刻,步摇笑着道:“倒要多谢妈妈提醒呢,以前的名字,都跟着以前的事情,没了,从此以后,我就用婉醉香这个名字吧。”
老鸨把手啪地一拍,连声称赞:“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瞧这名字起的,那么好吧,以后,你就用婉醉香这个名字。”说着站了起来,摇着手里的丝帕道,“你初来乍到,这里的规矩,也不用我跟你多说,这样,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在这三天里,你可以一边学习书寓里的规矩,一边完成良家到姑娘的转变,三天之后嘛,可就要真正走到这一步来了。”
步摇心里有些慌乱,她明白了这老鸨的意思,原本说好的卖艺不卖身,看来这个老鸨也是惦念着有些人的情面不好太多逼迫,但她现在领着这几个姿色不错的姑娘在自己刚来的时候就下这个通知,显然她对自己的这个定位是不满意的,于是趁着自己还没有和书寓里的姑娘们打好交情就来逼迫,看来,她打的主意是先孤立自己,然后让自己跳进这个火坑里呢。
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出身,又在官宦家庭里过了这么久,对人心的猜测,步摇有自己的天赋和寻常女子不同的敏感,但毕竟现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她虽然清楚这老鸨的心思,但却没法回击,更何况,在她心里也很清楚。
入了这个行,那还能做什么呢?
“我想试试做个例外!”步摇心里暗暗对自己说道。
脸上的笑容,却平静而妩媚,她也站了起来,对老鸨和几个姑娘笑着说:“谢谢妈妈,我会认真学书寓里的规矩,很快完成转变的。”
老鸨从她的平静里,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阵心惊,心里话:“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啊,这种镇定,在这一行里还是第一次遇到。”
眼珠一转,老鸨心里又道:“这样的气质也好,如果实在不能完成转变,如果她的手艺的确很过关的话,卖艺不卖身,倒也能招徕更多的客人,也罢,既然入了这个行,也不用担心她跑出去,来日还方长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当下带着几个姑娘笑吟吟地走出门去,回头看时,步摇孤单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门口下分外无助,老鸨摇头一笑,拉下脸敲打了一番那几个不安分的姑娘转身独自走了。
“装什么清高啊,还不是也到这里来了。”她一走,几个姑娘就再没了约束,说话便肆无忌惮起来。
“就是,到了这儿,还不都是为男人来的,到什么时候都要开门的,难道男人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你的脸色来的?”另一个姑娘冲着步摇的房门口大声应和。
看起来是姑娘里领头的那个皱皱眉道:“好了好了,以后都要一起了,何必这么说话,都散了吧,待会儿都要忙起来了,别耽误了时间让客人们久等。”
她一言既出,姑娘们倒再没有多说,嘴里嘀嘀咕咕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妒忌,凭什么你刚来就能得到最好的房间?凭什么都是吃这碗饭的,你能卖艺不卖身,我们却要做真正的皮肉生意?
“出身再高贵,到现在还不是成了这样?!”她们的嘀咕,随着夜风一字不差地钻进了步摇的耳朵里面,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刚扑上红膏的嘴上,很快更加嫣红了。她紧紧地靠着门扉滑落下去,无声啜泣起来。
书寓之外,不知哪个有钱有权人高谈阔语地从门前经过,一阵狗吠声传来,接着又是一阵大人小孩的哭喊,那人放声大笑,和他呼应的,是随从们的奉承和更大的犬吠声。这样的年代,人不如狗……第二天起来,步摇觉着眼睛有些睁不开,窗外的光亮,让眼睛更加一阵一阵地刺痛,她吃了一惊,知道这是昨晚哭过的证据。
在这个人吃人的书寓里,这样的眼睛,恐怕会被老鸨又生些苛责,步摇急忙用毛巾烫了半天,那红肿却才慢慢消退了些,刚放下毛巾,老鸨果然就来了。
“这是怎么了?”和昨天不同,今天的老鸨,俨然是这里的帝王,她巡视领地的神态,让步摇不由想起了昨晚上没看到影子却能想得到的狗,那是一条恶犬。
步摇摇摇头,勉强微笑着站起来说:“没事,可能还有点不习惯,没睡好。”
老鸨的眼睛,顿时立了起来,再没有装出慈眉善目的样子。
但没等她发作,步摇又连声保证道:“不过,您放心,今晚就会好的,昨晚下半夜,睡的好多了,一觉起来,天都已经亮了。”
老鸨犹自不相信地绕着她转了三圈,心里也电转疾思想了想,这样模样身段的姑娘,以后肯定会成为自己的摇钱树,太苛责反而让她更有反抗之心,这对自己来说是划不来的。
于是,那脸色就像三伏天的天气一样,刹那间完成了转变,原本恶狠狠立起来的三角眼也平缓了下来。
步摇心生佩服,同时也下了决心,这样快速转换脸色的绝活,一定要学到手,只有这样,才能在接下来的地狱般生活中让自己活下去。
老鸨和颜悦色地又和步摇说了一会儿话,完了临走前再三告诫着,很是语重心长:“女儿啊,不是我不怜惜你,入了咱们这行的门儿,那就是这里的人儿,昨天晚上你也看到了,也听到了,那些姑娘们啊,肚子里可满是气儿,我知道你可怜,可咱们这一行里的人,哪个不是可怜人儿?刚才呢,我的语气是有些重了,可我也是为你好啊,你这女儿啊,我看跟这里的姑娘们都不一样,你放心,只要你听话,好好守规矩,我是最看重你的。”
步摇微笑着感谢道:“是,我都记下了,劳烦妈妈专程来看我,我会好好的按照您的话去做。”
老鸨这才笑吟吟地出门去了,刚转过弯子,便听到她肉麻到了极点的夸张声音传了来:“哟,杨少爷,您这是刚睡醒啊?要不,我让人给您请个车子来?瞧您这身子骨,可把我女儿给坑苦了吧?”
步摇一阵心烦意乱,她想逃脱,可这天下之大,哪里能是她的容身之处呢?
“为了找到女儿,再苦再难,我也得坚持下去。”坐回自己的床头,她低声对自己自语了一句,揽过镜子,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来,倾国倾城的模样,终究要沦落在这尘泥之中了去。
“珠花,这么下去不是事儿,现在时代在改革,我看很多女性都在抛头露面,我跟你婆婆呢,也不是死板的人,看你成天这么以泪洗面的,我们也于心不忍,你收拾一下,今天啊,我带你去矿上,你也学着管理矿产,以后的日子还长的很呢,都会好起来的。”此时的离家,离老爷和离太太坐在大厅里,他们对面是眼眶也红肿着的珠花,离老爷和颜悦色地和珠花说道。
珠花虽然善良,但成长在那样的家庭,对人的语气脸色都是很敏感的,对人心的把握,她也很敏感。自己昨天可能在昏昏沉沉中对公婆有什么不敬之处,如今人家也是安了好心来想让她散散心,于情于理,现在都不应该拒绝。
更何况,姐姐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现在已经不知生死,她还要去寻找,如果就此就这么永远沉沦悲痛下去,一点儿希望那也就都没有了。
于是她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跪在二老面前磕头,含着眼泪说:“谢谢爹娘,是我让你们费心了,我,我会好好做的。”
离太太急忙将她扶了起来,叹息着说:“可惜延柏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要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我这心里啊,也就安生多了。”
离老爷皱皱眉不悦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延柏既然选择出门,那就有他的道理,你这是妇人之见。好了,你看好家里,我带着珠花去矿上看看,情况允许的话,就让珠花在那边吧,唉,这家啊,毕竟还是要有个当家人的,我老啦。”
等珠花跟着离老爷出门之后,离太太没有见萍香,独自怔怔地发了半天的呆。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本想趁机再来拍马溜须的萍香,终于没敢在离太太需要清静的时候跑来打扰,她去了二太太的房里,她不相信,珠花还能从此翻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