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旦被带进正殿,仍旧一身白衣,低着头怯怯的样子,不敢多言。
“君夫人安排你晚上去侍寝。”盈姬的语调里有些悲伤,又带着决绝,“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如今也没有办法,还是去吧。
郑旦低头不语,到了吴国这三天让她对吴国人的心态摸着一点又摸不清楚,知道她们烦自己,此时也不敢说是还是不是,觉得哪样回答都不怎么好,说是怕盈姬恼怒,说不是又是抗旨不尊,更有一层伤悲,是小女儿心里最深处的情愫,她从小就暗恋一个人,哪怕知道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可是她仍旧爱着他,她不愿意就这样成了夫差的女人,虽然这是她们的命运,但是她希望保留一个完整的身体,等待复国的那一天,再与他相见,或可再续前缘。
“来人,给她沐浴。”盈姬看看水汽氤氲的侧殿,那边早就准备好香汤。
嬷嬷们拉起软绵绵的郑旦脱去她的衣服,半搀扶半胁迫地将她放入木桶里,水汽里泪如雨下,盈姬挥挥手让众人退下,嬷嬷宫女都只当是夫人有些威胁利诱的话要私下说,不过是不许魅惑君王,要忠于自己之类的。
盈姬看看四下无人,走到木桶边上,背对着郑旦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也替你阻拦过了,可是,这是我们的命运不能改变。”盈姬从郑旦的眼睛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的神色交叠出时空的爱与伤心,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予安慰,于是拿出与西施相认的信物表明身份,希望能够安慰西施,让她在后宫里有一点温暖的依靠,“范蠡会明白你的苦衷,将来如果再相见,他也不会介意的。”最后的话语轻飘飘的,他年再见,勾践会把夫差的女人留在身边吗,范蠡呢?盈姬犯了天大的疏忽,竟然没有确认郑旦的身份就直言相对,因为那种悲伤的眼神太熟悉,自己也曾经有过。
郑旦心里一惊,她暗恋范蠡连母亲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吴国的侧夫人会知道,不由得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介意,你怎么知道他会爱我?我是爱着他,从小就爱他,可是他并不爱我。”
“他爱你,我见过他因为失去你而流露的悲伤眼神。”盈姬陷入一种对往昔追忆对当下感伤的情绪,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的“西施”不对劲,“我们是一样的人,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在这里的,我明白心里爱着一个人却要与另一个人颠龙倒凤的难过,何况这个人还是敌国君王。”。
郑旦虽然胆小怯懦,却并不傻,盈姬夫人身份不是吴王侧夫人那么简单,她的话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本想表白心迹,却忽然想到息泗诡计多端,这个盈姬说不定在试探自己,道:“夫人的话我不明白。”
“不明白,你慢慢地就明白了,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只是要劝你这是命,其他的就不要想了,你是越国的细作这件事情死也不能让吴国人知道,否则说不定下一个死的人就是范蠡,既然西施你与范蠡情深似海,就算是不顾全吴国也要顾全他的安慰啊。”盈姬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西施,径直就把白玉佩递了过去,“让夫差爱上你吧,尽早送大王勾践回国。”
郑旦闻言如五雷轰顶,每一次对他表白都被拒绝了,他说得那样冠冕堂皇,他说国已不国何必作小儿女情思,原来只是因为他不爱自己,不爱就罢了,还利用了自己的爱送她来这个见不得人的去处,郑旦此时对范蠡浓浓的爱意全部转化外凛冽的恨,他说得全是谎言,原来他爱的是西施,自己最好的姐妹,他们什么都知道,只是骗了自己。郑旦从水中站起来,擦干最后一滴眼泪,咬着牙,接过白玉佩,恨恨地说:“你也是越国的奸细,你也知道范蠡爱西施,原来你们都只瞒着我一个人,我恨你们。”
盈姬闻言大惊,失态地问:“你是谁,你不是西施?”
“原来我这样微不足道,你只知道西施,却不知道还有我郑旦,原来他就这样不屑于我的存在,哈哈哈哈。”郑旦笑得狰狞。
“你是郑旦。”盈姬犹如被一盆凉水冬日浇头,从心里生出寒意,如同身入冰窖一般,她竟然不是西施,自己竟然犯了一个这样大的错误,显然郑旦并不知道西施与范蠡的爱情,显然这个事实刺激了她,一个女人如果因为爱情而牺牲又被辜负,何其难过,而这种难过足以令自己和所有人万劫不复,连忙核实,“你不是西施为什么穿白衣服?范蠡明明说西施最爱白色。”
郑旦拿起为自己准备的宫装,一字一顿地说:“难道只有西施配穿白色,难道你们眼里只有西施存在吗?我也想通了,我只是一个为了爱情牺牲自己的女人,如果爱情不在了,我还在乎谁,你等着五马分尸吧,西施也一样。”
盈姬抖抖裙子,扬起手,意欲立刻解决了郑旦这个麻烦,一切都是她的错,这一错恐怕不可收拾,只要郑旦说出自己的秘密,越国、勾践,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以她的武功杀死一个女子不是问题,以她的身份杀死一个越女也不是问题。
中宵独立,蓝沁站在一簇牡丹花旁边面无表情,夜风吹过红缎子绣金线的裙边,微微抖动,她打了个冷战,阿娘立刻将丝棉锦袍给她披上,关切地说:“小姐,虽说天气热了,可是早晚还是冷的,您自小身子弱,可不能吹着了。”
“是啊,我可得保重身体,和那些妖精们斗的日子长久着呢。”蓝沁紧紧斗篷,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阿娘,这一批越女我看还好,相貌身材都是大王喜欢的一路子。”
“小姐好好调教一番定然可以成为可用之人。”
“恩,她们可是我的福将啊,后宫里哪个狐狸精都靠不住,只有她们还好些,也不怕她们得宠,反正是贡女,阿娘你要关照上上下下的人好好对她们,这样一方面好立贤扬名,一方面也是笼络,你看这些个人里谁最有价值。”
“那个叫西施自然是个尖子,长得也好,人看着也机灵,其他几个都比往年的要好些,只是可惜死了一个,听说死了的花祭舞艺绝伦。”阿娘叹息,“息将军也太急躁了些。”
“这个郑旦怎么样?”蓝沁道,“今儿可得给大王开个好头,别落下这一次越女都不怎么样的印象。”
“虽说在人群里不出挑,可是我看是个好的,不言不语透着一股子沉稳,性子也好,柔柔的,就是胆小,一吓唬就晕啊哭啊。”阿娘说,“不过胆小有胆小的好处,一喝一吓总是管用的。”
“正是,待会儿你好好调教一下,让她彻彻底底成了咱们的人,争宠不争宠都是小事,别真的混个细作进来,那些个狐狸精总是和大王说越女不可信,我纵容越女就是纵容细作,可别真着了越女的道儿,那时可就不好收拾了。”蓝沁说。
“是。”
“怎么还不送来啊?盈姬也开始不听话了。”
阿娘早就把今天盈姬推三阻四不让郑旦侍奉大王夫差的事情如数告之蓝沁,蓝沁对盈姬生了不满意:“不如,咱们就去看看吧,我亲自去接人,看盈姬还敢不从!”
盈姬的掌风就要劈过郑旦的脸颊,有人推门而入。
蓝沁道:“这是哪一出啊,还不穿衣服梳头,难道要大王等着吗。”说罢也扶着阿娘进了殿里,盈姬见到她立刻跪下请安。
“罢了起来吧。”蓝沁只盯着郑旦打量,并不如以往那样对盈姬亲厚,也不让她坐。
郑旦身材婀娜,肌肤胜雪,见到众人进来早就顺手拿过一件褒衣挡住要紧的地方,遮遮掩掩反倒比严严实实穿着还要诱人,蓝沁点点头,说:“阿娘,带她去装扮一下,这个越女虽非天姿国色也是个窈窕佳人,不要埋没了。”说罢屏退众人,走到跪着的盈姬面前冷冷地说,“抬头。”
“君夫人。”盈姬听话地抬起头,眼睛里波光闪烁。
蓝沁从盈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叫做欲望的东西,一种对爱情对天长地久的渴望,与后宫里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分别,她不知道这样的欲望并非是对她的丈夫夫差的渴望,她把这种强烈的一直隐藏的欲望设定为争宠,威胁。
盈姬在蓝沁的审视下有些抖,这样的目光她无比熟悉,后宫里很多人都见过这样的目光,之后都不再有什么好下场。
“盈姬,你终于按耐不住吃醋了,你藏得太深了,我竟然没有看出来,亏得之前还对你这么好。我让郑旦侍寝,你推三阻四什么意思?”盈姬复活后的眼神流露出熠熠生辉的光彩,让蓝沁生出戒备。
盈姬明白了,稳稳当当磕了一个头,朗声道:“君夫人,盈姬入宫来一直得到君夫人的照顾,唯君夫人马首是瞻不敢有非分之想,阻止新进宫越女今夜侍寝也是为了能够好好调教一番能够博得大王欢心,为您解忧。”
蓝沁冷笑了一声:“看来本宫误会你的一片真心了?”
“是。”
“你当本宫是三岁孩子好糊弄吗?”蓝沁越听越生气。
“盈姬不敢。”
蓝沁抖抖袖子起身,说:“罢了,你就在这里跪上一跪,好好思过,明天清晨我亲自送郑旦回来,听听你叙谈。”
蓝沁说罢带着众人离去,天色已经黑了,犀角风灯明灭闪烁,越发显得冷。
盈姬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期盼彻底死去了,她曾经急功近利地期待越王勾践的复国之路早日走到胜利的尽头,希望早一天等到勾践承诺的花好月圆可能在这个夜晚都终将毁灭。
盈姬跪在地上,夜已深了,青砖的寒气隐隐侵袭上来,她彻骨绵软不知所措,一个失误之后的所有结局不堪想象,西施、范蠡、越国,还有勾践,也许明天早上就是血流成河的杀戮,所有人都要为她的轻率烟消云散。
盈姬只有等待,也许等来的息泗的刑具,冰冷刺痛,真的痛了也无妨,至少可以带着对勾践的思惦与爱恋微笑疗伤,最怕这样漫长而无尽的悬空等待。
“夫人,您起来吧。”宫女过来搀扶。
盈姬挥挥手,她的思考是停滞的,一切茫然,郑旦此时会不会将秘密透露给蓝沁,或者床地之间会告诉夫差,该怎样?会怎样?郑旦,如果没有郑旦,对,没有郑旦,想到杀人灭口盈姬又缓了起来,有了力气,她自幼练武吴王宫的高墙挡不住她,杀了郑旦,一了百了,可是夫差的寝宫戒备森严,别说自己,就是三千铁甲也未必能够潜入杀人,此时只有听天由命,除了抵死不认也没有别的方法,伍子胥的百种酷刑想想就头皮发麻,凭借一腔真爱,自己或者西施也许能够熬过去抵死不说保护越国,北冥云际姑苏荒丘,多两具红颜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