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瘸子出殡了,和小辣椒同被葬在一个陵园,两座墓相距只十几步远。郝瘸子不但没有享受到小辣椒出殡时的待遇,而且低调得悄无声息。并不是因为郝瘸子在杨毛儿心中的地位不如小辣椒,而是因为杨树镇政府高层“风云巨变”,这种局势下不易高调处理这件事。
出殡归来,郝瘸子家的屋里一片狼藉。杨毛儿坐在屋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三鬼头坐在他身边,胜子靠在门框旁边站着,都沉默不语。在对面的屋子里,忠波和几个人正在聊天,狄老鬼躺在床里呼呼大睡。
顺子简单地将客厅收拾了一下,之后走进杨毛儿所在的屋子,对三鬼头和胜子说:“你俩先出去一下,我有点事和毛儿叔商量。”
三鬼头和胜子都走出屋子,杨毛儿抬起头望着顺子,顺子回手将屋门关上,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杨毛儿。杨毛儿顿时就明白了,接过顺子递给他的照片,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之后抬起头,凝望着顺子充满血丝的双眼。
“该走的都走了,我知道你认识这个人,别让我把这个疑问带进坟墓。”顺子说话的声音沙哑。
杨毛儿看着顺子,良久,用颤抖的声音说:“这个人名字叫张长海,是你的亲生父亲。”
顺子向后退了两步,低着头,倚在门上,成串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下巴上的那颗黑痣随着下巴不断颤动。
杨毛儿接着说:“我和你的生父是高中时的同学,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都是佳木斯人,一同下乡来到这里的农场,后来认识了你妈。你妈当年被誉为农场一枝花,你姥爷当时是农场里的干部,你还有一个小姨。一次车祸夺去了四条生命,你姥爷、姥姥和你小姨,还有开车的司机,那年你妈还不到二十岁。
你妈年轻时长得漂亮,为人直爽,我们都喜欢她,后来你妈和你的生父之间产生了感情,开始恋爱。当时农场附近有个恶霸叫杜老狠儿,他也看上了你妈,经常来农场骚扰你妈。有一次杜老狠儿又来农场骚扰你妈,差点被我和你生父打死,从此我们和杜老狠儿之间结了怨,双方不停地冷战。有一次我和你生父外出,遇到杜老狠儿,他们依仗人多,把我和你生父抓去,打得半死后扔到后山的河沟边。
你妈知道我俩被杜老狠儿抓去了,哭着跑到派出所去报警,但是派出所的人都被杜老狠儿买通了,同时也畏惧他,没有人去积极办案。你妈在孤助无缘之下要独自去找杜老狠儿拼命,你的养父,也就是你现在的爸爸,当时是农场里的司机,他拦住你妈,独自拿着猎枪去找杜老狠儿。你的养父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和杜老狠儿一伙人斗,他用猎枪打断了自己的腿,换来了我和你生父被抛弃的地点。当你妈和几个好心人找到我和你生父时,你的生父已经咽了气,当时我还有一口气,我命大,被救活了。
你的生父死了,当时你妈已经怀上了你,并且执意要把你生下来。你妈和你的生父并没有结婚,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在无奈之下,你妈决定嫁给你的养父,也是为了报答他的断腿之恩。
半个月后,我们在镇里为你的养父盖房子,盖的就是你们曾经在四马路那边住的那间房子。因为打死你生父而逃跑的杜老狠儿得知我们盖房子的消息后回来了,带着人来闹事。我拿着一根钢筋从杜老狠儿身后跑上去,照着他的后脑海狠抽过去,当场就把他打死了。之后很多人劝我逃跑,但是我选择了自首,蹲了13年的大牢。”
顺子倚着门,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红肿的眼睛里噙着一汪泪水。许久,顺子抬起头,用低沉而憔悴的声音问杨毛儿:“佳木斯的大奶是我的亲奶奶?”
杨毛儿点点头说:“嗯,你的爷爷是国家干部,在文革期间被迫害致死,你还有一个叔叔也是在文革期间夭折了。”
顺子听完低着头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被巫师下了咒语。杨毛儿点燃了一根香烟,默默地吸着,屋子里只能听到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一个细雨淅沥的傍晚,天色昏暗,狄老鬼一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没有打伞。路越来越泥泞,越来越难走,使得狄老鬼艰难地蹒跚前进。突然他的一只脚陷在了泥里,他用力将脚从泥里拔出,可是脚上的鞋子不见了。狄老鬼的心里既郁闷,又懊恼,他蹲下身,将鞋子从泥里拔出,然后套在脚上。当他再次抬起身的时候,一个人穿着黑衣,站在他的眼前,吓了他一跳,天色昏暗,他看不清对方的脸。眼前的黑衣人向狄老鬼伸出一只手,狄老鬼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不由自主地把手递给了对方。黑衣人抓住狄老鬼的手,牵着他向前走,他顿感脚下生风,如栓了甲马,使了神行术。
一路来到一座大宅院前,又似一座庙宇,院门半开着,狄老鬼随黑衣人进了宅院。正对着院门的殿堂门大敞四开,可以看到殿堂里有很多人,有三两成簇的,有二人对坐的,也有一人独坐的,都坐着小板凳,在低矮的木桌上或是打牌,或是下棋,或是静坐。
黑衣人牵着狄老鬼的手走进了殿堂,殿堂里所有的人都仿佛没见到他和黑衣人,依旧进行着自己的游戏,没有一个人瞥他们一眼。黑衣人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着狄老鬼,这回狄老鬼看清了黑衣人的面目,原来这个人是郝瘸子。狄老鬼刚想对郝瘸子说话,忽然想起:“郝瘸子不是死了吗?”
狄老鬼迅速环视了一下他身处的这个大殿,四周朦胧不清,他意识到郝瘸子已死,自己不能被他牵引,也不能在这个大殿里停留。狄老鬼欲转身逃脱,但是他的手腕被郝瘸子紧紧地攥住,他用力往回拉自己的手,同时对着郝瘸子不断大吼大骂。
三鬼头把狄老鬼摇醒,皱着眉头对狄老鬼说:“你他奶奶的睡觉也不老实,又跟哪个娘们儿摔跤呢?大喊大叫的。”
狄老鬼坐了起来,还没有完全从梦魇中清醒过来,两只通红通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三鬼头,把三鬼头看得心里直发毛,又对狄老鬼说:“你他奶奶的睡傻了?是不是该给你准备装老衣服了?”三鬼头说完呵呵地笑。狄老鬼没理他,坐在那里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头,脸上的表情从来都没这么难看过。
杨毛儿走进屋来,坐在床上看着狄老鬼说:“这两天把你累坏了,走,洗个澡去吧,顺便给你找个娘们儿败败火。”
狄老鬼抬起头看着杨毛儿,如同一个小学生在老师面前忘记了该继续背诵下去的课文,良久,才从他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屋子里就剩下杨毛儿、三鬼头、忠波、胜子和狄老鬼五个人,其他的人都已经走了,杨毛儿转身对大家说:“一起去吧,上‘浴龙泉’去洗个澡,回来睡一觉,这几天都没休息好。”
忠波转了转眼睛,笑着对杨毛儿说:“毛儿哥我不去了,我这段时间身体状态不好,这两天也把我累得够呛,现在我坐在椅子上都能睡着,我回去睡一觉。”
胜子在一旁接着说:“我也不去了,我老妈病了,我去带她到医院看看。”
“呦!你怎么不早说?要不要紧?”杨毛儿一脸严肃地对胜子说。
“轻微的脑梗塞,不要紧,每年都得打几次通血管的针。”
“那你赶快去吧!”杨毛儿的眼中充满了关怀。
胜子和忠波走了,三鬼头开始准备,狄老鬼还皱着眉头坐在床上,丢了魂似的。杨毛儿走到对面的屋子里,顺子低着头坐在床上,情绪低落。杨毛儿用一只手在顺子的肩上轻拍了两下说:“走吧,去洗个澡,回来好好睡一觉,还有很多事要做。”杨毛儿就像个慈善的父亲,面对一群他收留的孤儿。
顺子站了起来,跟着杨毛儿走出屋子,狄老鬼也下了床,仍然一脸沮丧,走路蹒跚,像个患有脑瘫的孩子。顺子简单地将两个屋子里的东西归拢了一下后,几个人一起走出了顺子的家,三鬼头已经提前出了门,把车子开到了楼门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