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晨,天刚刚放亮,小辣椒带着顺子登上了开往佳木斯市的列车,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来到了佳木斯市,之后又转乘公共汽车,此程是为了去看望顺子的大奶。
顺子的大奶家住的是楼房,从室外楼梯上到二楼,穿过走廊,尽头就是顺子的大奶家。屋门被敲开,来开门的正是顺子的大奶,六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头白发,显得她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看到是顺子来了,她高兴地把顺子抱在怀里,用力地在顺子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顺子满怀喜悦地和他的大奶一同进了屋,小辣椒也跟着进了屋,但却如同一个多余的人。
杨毛儿从屋里闪了出来,让顺子吃了一惊,小辣椒的脸上并没有意外感,大家一同走进里屋。里屋的地上放着一大堆水果,顺子注意到,大奶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在顺子的记忆中,大约每个月妈妈都要带他到大奶这里来一趟,每次妈妈来就是干活儿,擦家具、洗衣服……什么活儿都干。每次都是从一进门就开始干,干完活儿基本上就该走了。让顺子觉得奇怪的,一是大奶从不主动和妈妈说话,她们之间几乎没有语言;二是每次来看望大奶的都是他和妈妈,而爸爸从来都没有来过;三是他有时能看到爸爸妈妈给他的爷爷奶奶烧纸钱,他觉得烧纸钱应该是活人为死去的人烧的,而他的大奶还健在。随着顺子一天天长大,他心中的这些疑问越来越强烈,但是顺子清楚,他每次的追问都是徒劳,只能换来爸妈的不愉快,甚至是一顿臭骂。渐渐地,顺子习惯了保持沉默,就像今天在大奶家里见到杨毛儿一样,只是第一眼时的惊讶,之后他便把惊讶与疑问深深地掩埋在心底。
小辣椒还像往常一样,一进门就开始干活,她的行为并没有因杨毛儿的到来而受到影响。顺子在他大奶的身边坐下,他的大奶指着地上的水果对杨毛儿说:“快给顺子削个苹果。”
杨毛儿笑着从装水果的袋子里挑了个大个儿的苹果,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将刀展开后,熟练地削着苹果。顺子的目光落在杨毛儿手里的那把刀上,是一把通体黑色的折叠刀,只有刃口处闪着白光,刀身上有雕刻的花纹,这是顺子见过的最漂亮的一把折叠刀。顺子的大奶也注意到了杨毛儿手里的那把刀,语重心长地对杨毛儿说:“杨毛儿啊!怎么还揣着把刀啊?你这可不行啊!”
杨毛儿笑着说:“这是帮别人买的,是削水果用的,回去我就给他了。”顺子的大奶没再追问刀的事,顺子觉得这不是一把水果刀。
中午,杨毛儿下楼买了排骨和蔬菜,还给顺子买了一大堆好吃的。下午,小辣椒炖了一锅排骨,还炒了四个菜,大家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不午不晚之餐,因为要赶下午四点半的火车回杨树镇。这是顺子记忆中大奶和妈妈唯一一次同在一张餐桌上吃饭,虽然彼此依旧寡言少语,但还是让顺子高兴不已。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就是大奶对顺子最好,每次妈妈带他来看望大奶,他最希望的就是大奶和妈妈能多说几句话。
临走时,小辣椒把五十块钱放到桌子上,然后和杨毛儿、顺子一同离开了顺子的大奶家。在去往车站的路上,顺子边走边踢着石子。杨毛儿低声对小辣椒说:“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原谅你啊!”
小辣椒皱着眉头,瞥了杨毛儿一眼,然后又扫了顺子一眼,没有回答,只顾匆匆地往前走。杨毛儿默默地笑了,只有横肉外面的一层皮在笑。之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当他的嘴再次闭严的时候,都快撇成了八字形。
顺子一觉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到站。下了车,杨毛儿打算先送小辣椒娘俩儿回家,之后再去李大疙瘩那里。
杨毛儿以前是知青下乡来到这里的农场,认识了家在当地住的李大疙瘩。后来杨毛儿因为打死了人,被判了个死缓,之后又转为无期徒刑,再后来因为有立功表现被减刑释放,一共在监狱里改造了13年。
改革开放后,李大疙瘩做起小买卖,先后卖过瓜子、茶鸡蛋、袜子、衬衣,赚了点小钱。之后在杨树镇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旅馆,取名“春天旅馆”,有二十几个房间。旅馆刚开业那两年生意不是很好,但是这两年随着杨树镇的快速发展和外来人口的增多,旅馆生意一年比一年好。
杨毛儿来到杨树镇后,一直在李大疙瘩开的春天旅馆落脚,白天他有时到郝瘸子那里坐坐,有时到农贸市场和即将开业的百货商场那里转转,但他多数时间都是在“黄四儿”的赌场里混。晚上他就住在李大疙瘩的旅馆里,几乎每天都和李大疙瘩喝得半醉。李大疙瘩专门为杨毛儿准备了一间房间,是旅馆里最大最高级的一间,为杨毛儿免费居住。
黄四儿也是镇上人尽皆知的人物,黑白通吃,在镇子边上有三间砖瓦房,在那里“放局扒皮”,他一天扒的钱比郝瘸子一年挣的钱还多。
二马路的雪被过往车辆轧得结结实实,在盈月的夜里,泛着幽光。远远地就听到一个女人嚎啕大哭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要把整个杨树镇撕碎。小辣椒攥着顺子的手,和杨毛儿疾步向哭声的方向走去。
在刘老二家门口,有几个人进进出出,院子里也有停留的人,屋里亮着灯。两个人架着刘老二的老婆,刚才听到的哭声就是刘老二的老婆发出的,此刻她已经哭得如同烂泥一般,哭声被抽搐的声音拉得支离破碎。
杨毛儿他们三个人停在刘老二家门口,经过询问得知,刘老二今天在自家的院子里吊死了。刘老二的老婆在药厂打工,每天下班都很晚,有一个儿子在拖拉机技校上学,住校。今天刘老二的老婆下班回家,发现刘老二在自家院子里吊死了,当时就哭得晕倒在地,街坊邻居听到哭声都赶过来。此时刘老二的尸体都硬了,估计吊死有一段时间了。
顺子把头伸进刘老二家的院门,看到刘老二的尸体就停放在院子里,尸体上盖着一条被子,遮住了头,只留两只脚在外边。小辣椒将顺子拽回,狠狠地瞪了顺子一眼,杨毛儿问顺子:“那有个死人,你不害怕啊?”
“怕啥呀?他活着我都不怕他,他死了我还怕他?”顺子小声嘀咕着,一脸不屑的表情。
“好小子!将来肯定有出息,骨子里有你爹妈的刚强。”杨毛儿说完转头看着小辣椒,指着顺子对小辣椒说:“这小子将来肯定错不了,我跟你说,我会看相,你看他下巴上的那颗黑痣,那么大!这都是当领导的相。”
附近有几个知情的人窃窃私语,小辣椒听明白了,最近刘老二耍钱输惨了,欠下高利贷两万多块,最后走投无路选择了上吊自杀。小辣椒看得心里难受,眼泪汪汪地拉着顺子往家走。杨毛儿走在小辣椒身旁,一边走,一边劝小辣椒不要为之难过。
“太惨了!你们男人欠下的债,为什么要让女人痛苦一生呢?”小辣椒的声音里带着悲愤。
“这男人也没得好下场啊!也牺牲个屁的了。”杨毛儿的语气中带着轻蔑。
“这种男人死一百回都不多,唉!可怜他的老婆……”
杨毛儿把小辣椒母子送回家后,回到了春天旅馆。李大疙瘩还没有睡,见到杨毛儿回来了,对杨毛儿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还以为今天我这酒白买了呢。”
“今天不喝酒。”杨毛儿丢下一句话后,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李大疙瘩觉得杨毛儿的行为有点反常,推开杨毛儿的房门对杨毛儿说:“你今天咋的了?出去一整天,回来就想睡觉,这才几点钟啊?”李大疙瘩的疑问中带着对杨毛儿刻意的关怀。
“我今天累了,你自己喝去吧,快把门关上,我要睡觉。”杨毛儿像是去了一趟外星,基因发生了突变。
李大疙瘩有些失落,关上房门走了。杨毛儿躺在床上,脑海里还想着刘老二上吊的事,他知道刘老二是在黄四儿那里“掉进去”的,最后赔上了性命,黄四儿现在手里还有一大把欠条,他觉得机会好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