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瘸子掌鞋的简易板房正好在顺子的学校和家之间,每天顺子放学回家都要到他爸爸掌鞋的简易板房报个到,有时候还帮爸爸干点零活儿。多数时候都是郝瘸子把顺子撵回家,郝瘸子希望顺子能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他最大的希望就是顺子将来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学,走出这个山沟沟。
这一天,顺子放学时天色有些暗了,当他来到爸爸掌鞋的简易板房时,看到板房的门上着锁,窗上的插板也都插着。常在板房附近下棋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一间板房,孤零零地伫立在昏暗的冷风中。顺子觉得心里莫名地失落,油然一种不祥之感,他挎着书包向家里飞奔而去。
一进家门,顺子看到妈妈正蹲在灶台旁收拾一条鲤鱼,案子上的盆里有平时很少能吃到的蔬菜,还有猪肉。看到顺子进来,小辣椒笑着站起来,顺子发现,一向很少打扮的妈妈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小辣椒把顺子带进屋里,顺子闻到屋里有一股浓浓的烟味,桌子旁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与自己的爸爸年龄相仿。小辣椒指着那个男人,笑着对顺子说:“叫毛儿叔。”话音里略带着一丝欣慰,一丝激动,就像一个艺术家,在向她的同伴展示自己为之呕心沥血的作品。一向具有男人风格的小辣椒,今天却散发着淡淡的柔情。
“毛儿叔好。”顺子机械地从嘴里挤出一句问候,脑海里都是前天晚上爸爸妈妈的对话。顺子心想:“这个身材结实,小眼睛里带着凶光,一脸横肉,左下巴上有一道疤痕的男人一定是那个叫杨毛儿的人,曾让自己的爸爸妈妈产生一系列反常举动的那个人。今天他显然是家里的贵宾,今天家里少有的愉悦气氛和前天爸爸妈妈的举动完全相反。”顺子的脑海里想着这些事,目光显得有些呆滞。
杨毛儿先是愣愣地看着顺子,紧接着笑着站起来。他这一笑显得眼睛更小了,一脸的横肉里却透着少有的亲切,深邃的目光中,那凝重、那温暖、那甘甜,似乎能融化他脸上的每一块横肉和他面前的每一颗心。杨毛儿走到顺子跟前,用一只手捏捏顺子的肩膀,然后又摸摸顺子的头,笑着说:“都快赶上我高了,也挺壮实。”杨毛儿用眼神反复地审视着顺子,如同一个考古学家突然发掘出一尊远古时期的泥像,他的这个眼神让顺子总想去追逐,却又不敢碰触。
“这小子脑瓜儿好使,学习成绩还算行。”郝瘸子在一旁说。
在顺子的记忆中,这是他的爸爸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夸他,顺子曾经也困惑过,无论他在学校考出多好的成绩,都得不到爸爸的表扬。有时他的妈妈偷偷问他的考试成绩,如果成绩好他会告诉妈妈三个字:“没挨骂。”不挨骂就是他在爸爸那里得到的最高奖赏。
杨毛儿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使得那堆横肉中的每一个器官都显得格外和谐。小辣椒在一旁也满脸堆笑,眼神中带着欣慰与骄傲,笑容中散发着淡淡的柔情。
聊了几句后,小辣椒返回厨房做饭,顺子也跟着她到了厨房。顺子伏在小辣椒的耳边小声说:“妈,你今天特别女人!”
小辣椒听后先是一愣,接着就大笑起来,不停地笑,之后是断断续续地笑,好长时间才完全停下来。顺子开始时和小辣椒一起笑,后来见他的妈妈笑成这个样子觉得有些意外,最后,小辣椒笑得让顺子发懵。
晚饭是一顿盛宴,对顺子来说是提前过年了。顺子第一次见到妈妈喝了这么多酒,脸颊泛着红晕的小辣椒透着一股成熟的美丽,顺子能够想象到,他妈妈年轻时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杨毛儿走后,小辣椒有些醉,早早就上炕休息了。顺子躺在被窝里,脑海里还是那个叫杨毛儿的人。和杨毛儿在一起的这个晚上,顺子仿佛被浓浓的父爱所覆盖,尽管杨毛儿长得有些凶。顺子忽然想起在家里木箱子的最底下有一个盒子,那是他妈妈装“宝贝”的盒子,他曾在那个盒子里见到过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带着黄色军帽的男人,显然照片上的男人不是他的爸爸,也不应该是这个叫杨毛儿的人。照片上的那个男人长得要比杨毛儿帅气,即使他再老上二十岁,也不会是杨毛儿这个样子,他的脸上没有杨毛儿这一脸固有的横肉。顺子不知道杨毛儿这个人和他的爸爸妈妈曾有过怎样的恩怨,但是他知道杨毛儿曾是个囚犯,刚刚被释放不久。郝瘸子与小辣椒皆有的古怪脾气让顺子从不喜欢过问爸爸妈妈的事,不管杨毛儿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顺子觉得他们原本安静的生活正在被打破。
小辣椒用爬犁拉着两箱包装完好的筷子去雇主那里换取手工费,路过农贸市场时,迎面撞见杨毛儿,杨毛儿赶紧走过去拽过小辣椒手里的爬犁,一脸难过的样子,走在小辣椒身旁。转过农贸市场是一条偏僻的老巷子,巷子里空无一人。杨毛儿用低沉的声音对小辣椒说:“这十几年苦了你了!”
“我不苦,瘸子对我很好,顺子也懂事,我苦什么?”小辣椒面无表情地向前走,连看都不看杨毛儿一眼。
“你还嘴硬,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杨毛儿突然用一只手抓起小辣椒的手,继续说:“看看你的手,这是女人的手吗?看看你穿的、住的、用的,那天在你家吃完饭,回去后我一夜都没睡着觉。”杨毛儿的情绪有些激动。
小辣椒用力拽回自己的手,一边徐徐向前走,一边低声说:“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现在顺子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就为他活着。”泪水涌出小辣椒的眼眶,流过她的脸颊,她继续向前走着,仿佛流过她脸颊的不是她的泪水。
杨毛儿一脸愁云,眉头紧锁,拉着爬犁,走在小辣椒的身后。快走出巷子时,小辣椒转过身,从杨毛儿手里接过拉爬犁的绳子,对杨毛儿说:“到了,谢谢你。”
杨毛儿的脸阴沉得让人看了害怕。看到杨毛儿难过的样子,小辣椒接着说:“回你的佳木斯去吧,人生还有大半,一切重新开始还来得及。我这辈子只和‘瘸子’有缘,‘瘸子’他为人仗义、厚道,我们母子俩欠他的太多。我们的日子现在虽然难一些,但也能吃得上饭,这种日子我已经习惯了,我欠下的债,就得我来还。”小辣椒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杨毛儿凹凸不平的脸,目光坚定,表情凝重。
“我来了!我来了就要改变这一切。”杨毛儿眯缝着眼睛,狠叨叨地说。
小辣椒觉得眼前的杨毛儿有些激动,话题一转,问杨毛儿:“你还在李大疙瘩那里住呢?”
“嗯,暂时的。”
“回你的佳木斯去吧,听我的话,这里已经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了。你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弟弟妹妹,他们不希望你留在这个山沟子里,你何苦要在这里遭罪呢?这么多年的罪还没遭够吗?”小辣椒语重心长地对杨毛儿说,眼睛里噙着一汪泪水,就像一个妈妈,在说服她屡犯错误的孩子。
杨毛儿有些不耐烦了,紧锁着眉头,眼睛眯缝成一条线,抬起一只手,在小辣椒面前不停地摆,示意让她走,小辣椒的话让杨毛儿的心里更加难受。看到杨毛儿不耐烦的样子,小辣椒叹了一口气,用力拭去了残留在眼里的泪水,拉着爬犁转身走开。当小辣椒走到巷口时,杨毛儿又狠狠地说:“我来到这里就是要改变这一切的!”小辣椒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拉着爬犁转出了巷口。
杨毛儿转过身往回走,边走边自言自语:“死我也要死在这里!”两颗泪珠从杨毛儿的眼眶里滚落下来,还没等穿过他的脸颊,就被他迅速地用手拭去。他加快了脚步,向巷子的另一端急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