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绵起伏的兴安岭下,是一块富饶美丽的黑土地,人们在这块黑土地上耕耘、繁衍,世世代代,有苦涩,有甜蜜,也有血泪辛酸。
杨树镇的镇中心变得越来越繁华,几座高楼平地而起,新建的百货商场正在招商,开业在即。位于百货商场两侧的路边,一家家餐馆、美发厅、录像厅、旅店已提前登场。
柳絮街是镇中心最繁华的一条街,沿柳絮街向东行至二马路街口处,有一座用木板钉制的简易房子,占地面积约3平方米。简易房木板房的门口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两个字——修鞋。别看这座庙小,里面却有一尊大佛——郝瘸子。郝瘸子既不沾政府的边,又不是黑社会,他以掌鞋为生,但是镇里的人都知道,黑白两道上的人都会给郝瘸子三分薄面。
顺子一边连走带跑,一边用心地踢着一个罐头盒子,当走到木板房前时,他用力一脚,将罐头盒子踢出老远,然后满意地钻进木板房。顺子今年上初中三年级,和郝瘸子是父子关系,但是现在的顺子还体会不到来自郝瘸子的父爱。
简易木板房里的一侧是一只长条凳子,另一侧堆满了鞋子,地中间有个火炉,铁皮烟筒在房内盘了半圈后伸出房外。在火炉的后面是一台手动缝鞋机,郝瘸子如一截老树根塞在缝鞋机的后面,地上散放着修鞋用的工具。
“爸,联考成绩下来了,这次我在班里排第五名。”顺子放下书包,坐在长条凳子上,看着郝瘸子,就像一个立了功的犯人,等待被释放的命令。
郝瘸子放下手里的鞋子,慢慢抬起头,看着顺子,并没有马上表态,似乎略有所思。在他黑瘦的脸上,一双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薄薄的一层头发底下,一条伤疤从他的头顶一直延伸到他的额头,清晰可见。片刻,郝瘸子问顺子:“都打了多少分?和第一的差多少分?”
顺子从书包里翻出考试卷子,一面给郝瘸子看,一面把分数详细地报告给郝瘸子。郝瘸子听后问顺子:“你对这个成绩满意吗?”
顺子看着郝瘸子,小心翼翼地回答:“还可以吧?数学最后一道题要是不马虎,分数还能高一些,那我就能在班里排第二。”
郝瘸子收回了支出去的那条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颤一颤地从缝鞋机后面挪出来,用低沉的声音对顺子说:“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没出路,在这穷山沟里,像你爸这样,掌一辈子鞋啊?”
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儿从郝瘸子的唇齿间喷放出来,弥漫在板屋里,钻进顺子的鼻孔。郝瘸子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收摊回家。顺子早就嗅到了弥漫在板屋里的酒精味道,他觉得爸爸今天有些奇怪,爸爸从来都不在白天干活的时候喝酒,因为妈妈只要闻到爸爸带着酒味回家就会大发雷霆。今天他的爸爸酒味儿这么重,并且还这么早就收摊回家,一种恐惧感徘徊在顺子的心里,他害怕看到妈妈火冒三丈的样子。顺子怀着疑问与忐忑帮爸爸收拾东西,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掩埋心里的疑问,习惯用沉默来捆绑自己内心的忐忑。
插上简易板房窗上的插板,锁上房门,带上一兜子需要修的鞋和工具,郝瘸子坐着残疾人专用的手摇式三轮车,顺子在后边推着车,爷俩儿就这样在残阳下消失在二马路的尽头。
从简易板房到郝瘸子的家大约有十几分钟的路程。郝瘸子的家院子不算大,院里有一间木板棚子,里面堆着杂物,木板棚子旁摆放着一排排的白菜,还有两堆大葱。两间土坯房,房门看上去有些歪歪扭扭,门框一侧的上方悬着两挂辣椒。顺子从手摇式三轮车里拿出书包,率先进了屋里,郝瘸子将车推进木板棚子里。
顺子的妈妈为人泼辣,姓刘,名叫刘春梅,人送外号小辣椒。郝瘸子爷俩儿回家时,小辣椒正坐在火炕上包筷子。包筷子是一种手工活儿,用包装纸将一次性筷子包装起来,包装一箱筷子给两块钱手工费。小辣椒每天白天可以包三箱筷子,晚上她要帮郝瘸子修鞋。
小辣椒坐在火炕上,正抻着脖子向窗外望,顺子推门进来。小辣椒问顺子:“是不是你爸回来了?”顺子冲小辣椒点了点头。“他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小辣椒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下了地。
片刻,郝瘸子带着一身酒气推门进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坐在炕沿上,脱掉了鞋,躺在了火炕里。小辣椒闻到了郝瘸子身上的酒味儿,开始骂骂咧咧,但是这一回,小辣椒并没有火冒三丈,因为郝瘸子没有为自己辩解。从郝瘸子萎缩的表情中小辣椒能够看出,他的心里装着只有用酒精才能缓释的沉重。
晚饭郝瘸子没吃,小辣椒和顺子吃过晚饭后,顺子伏在桌子上写作业,小辣椒坐在炕沿上默默地包筷子,屋子里只剩下她熟练地包筷子的声音。郝瘸子躺在炕头,背对着小辣椒,突然他低声说:“杨毛儿出来了。”
“啪”的一声,小辣椒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小辣椒迅速从炕沿上下来,弯腰拾起筷子,同时下意识地看了顺子一眼。郝瘸子依旧背对着小辣椒躺着,一动都没动。
“你说什么?”小辣椒重新坐到炕沿上,似乎不相信郝瘸子刚才说的话。
“杨毛儿出来了,中午去了我掌鞋的板房子,我俩在‘二满沟’的饭店里吃的饭,之后在我那里一直坐到下午三点多他才走。”郝瘸子一边说话,一边转过身,由刚才的侧卧变为仰卧,像一只受了伤的黑猩猩。
“杨毛儿出来了?”小辣椒垂着紧锁的眉心,说话时的语速很慢,“冒出来的?”
“监狱着火,他抱出来个‘嘎斯罐’,立功减刑。”
郝瘸子说完,小辣椒没有再说话,她点燃了一根烟,默默地吸着,屋子里恢复了刚才的寂静。过了好一阵子,郝瘸子自言自语道:“唉!这一晃都十三年了。”小辣椒依旧紧锁眉头,耷拉着眼皮,沉默不语,一边吸着烟,一边用包装纸慢慢地包着手里的筷子。顺子伏在桌子上,不声不响地写作业,刚才爸妈的对话全都灌进他的耳朵里。
今年的冬季似乎来得早了一些,十月初的气温夜里已经降至零下。睡前,小辣椒烧热了火炕,三个人都钻进被窝里,郝瘸子睡炕头,小辣椒睡炕梢,顺子睡在他俩中间。
夜里,顺子在睡梦中觉得有些动静,仿佛有些光亮,似梦非梦。他睁开惺忪睡眼,看到屋子里开着灯,爸妈都坐在火炕上抽烟,妈妈的身上披着棉被。顺子完全清醒过来,他知道这不是梦,并且他看到妈妈的眼睛红肿着,明显是刚刚哭过。顺子猛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像个受惊的幼猴,疾声问道:“妈,怎么了?”
小辣椒掐灭了手里的烟,用一只手按住顺子,用喑哑的声音对顺子说:“没事,儿子快睡吧。”然后把顺子摁到了被窝里,用被子把他包住,只留个头在外边。小辣椒和郝瘸子也都各自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关上了灯,屋子里漆黑一片,死寂一般。顺子躺在被窝里,能感受到自己略快的心跳,他努力地听着妈妈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