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轿车行驶在温吞的阳光慵懒照射下的柏油马路上。祝式微把着方向盘,开去天乐疗养院。
“你脸色不好。”车开在半路,叶旭坐在副驾驶歪头看祝式微。
“心情不好脸色自然不会好。”祝式微直视前方,打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地回应。“你若想我脸色好,无非两点,加薪,还有……离我远点!”
“还为昨天的事生气?”
“不是只有你有权利生气。”祝式微在赌气。她其实并不多愤恨叶旭的做法,这连她自己都一点不可思议。
“好吧。”叶旭举手投降,“我向你道歉好不好,不要生气了。”
祝式微偏头看了一眼他,满脸笑容,眼神温润,完全和昨日暴走的他判若两人。为什么还要迁就我呢,祝式微想,昨天不是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
“喂,你在看路吗,喂,车!”叶旭大喊一声,同时抓过方向盘向旁边一打。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车身擦着一辆大货车的边沿驶过,停在路边,两人都惊魂未定。式微甚至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没事吧?”叶旭没有责怪,关心询问。
祝式微扶住额头,疲惫地摇摇头。
“果然要你开车是个错误的决定。哎,换我来吧。”叶旭摇摇头,打开车门。
祝式微下车,也叹了一声。最近确实太累了。
“影通公司怎么样?”车重新上路,祝式微坐在副驾驶问。
叶旭透过后视镜瞄了她一眼,一勾嘴角,“打垮他是早晚的事,时间问题而已。”
叶旭把话说的这样直接,祝式微连不满都来不及表现。她想,叶旭说的是“打垮它”,还是“打垮他”呢?
叶旭问沉默的祝式微,“你是不是不忍心?”
祝式微摇头,“我真的很累了。”不是我能管的,我该学会袖手旁观。何况苏影,以他的能力大概还用不着我费心思。
车子平稳地停到疗养院门口。
叶旭和祝式微并排走到叶明轩的房间门前,祝式微注意到,叶旭推门的同时,深深吸进一口气息。
大概怀有希望是一件既幸福又辛苦的事。
门“吱呀”一声推开,老人躺在床上,好像只是睡着了,空气中遍布着均匀地呼吸声。那一瞬间,叶旭挺起的肩膀一下子耸动下去。
祝式微看在眼里,嗫嚅着,最后也只有陪同他一起叹息。此时此刻,没有比无声的分担更有力的安慰了。
“叶伯伯,我又来看你了。”祝式微走到叶明轩身旁坐下,柔声地问候。医生讲,乐观情况下,病人其实很有可能听到声音的。
“嗯。”一声若有若无的回应。
祝式微先是一愣,然后猛地去看叶旭,满脸的讶异。叶旭也惊了,迅猛地冲到床边,跪守在老爸身边,一边叫:“爸,爸,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叶旭,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老人的眼皮滚动了一下,慢慢支开。
“爸……”叶旭的声音突然哽咽,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眼圈通红,喜极而泣。
老人睁开迷蒙的眼睛,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声音沙哑而脆弱,“叶……旭……”
“是我!”叶旭激动地握住父亲的手。
“医生,你看!”祝式微领着医生进来,激动万分地指着床上清醒的老人。
“式微,我爸他醒了,他醒了!!”叶旭激动地对式微说,眼中撒着满满的喜悦。他的嘴角最大限度地上弯着,像一个得到了珍贵礼物的孩子。
也许父亲的重新苏醒,就是上天送给叶旭的最大礼物。这一刻,叶旭忘记了童年的阴影,忘记了一人奋斗至今的疲惫,忘记了梦醒时分,父母影像清晰浮现在脑海,眼前却只有一篇黑暗的落寞。
一切的一切,他都觉得不重要了。只要父亲醒来,他甚至可以用全世界交换。谢谢。谢谢。叶旭看着呼吸孱弱,但眼睛确实是清醒而用力地盯着他看的父亲,一字一顿,虔诚而衷心地心中默念。
——谢谢。谢谢。
不知在感谢谁。总之,他感谢一切。
一次一次,他满怀希望地来,又失望而归的折磨,忍受着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心中始终怀着渺小的火种。而在一次一次的失落之后,火光已越加微弱摇曳。多少次,他已经力不从心地想要放弃,又有多少次,他只能靠不断鼓舞自己重新振作……
在与命运抗争的战斗中,他没有帮手,甚至有时自己也会成为他的对手。面对着百分之零点几的醒来几率,他的信心也从最初的百分之百,一点一点,磨合到百分之零点几……
父亲,你不知道,我多么感谢,你能醒来。
“叶旭……”祝式微从没看过这么既温暖又脆弱的叶旭,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知悲喜地看着他耸动肩膀,泪流面满。这个平时高高在上,主宰者一般的高傲男人,此刻却把压制的情感用眼泪宣泄的淋漓尽致。
十五年如一日地守护一根随时会断的蜘蛛丝,是怎样一件浩大的工程。而今,当这张网终于变得细密而结实,笼罩他的,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语言永远太苍白,人间的至情,永远是比几千尺的潭水更深重,比几千米的高山更高远的存在。
“叶旭,你别太激动,先让医生为叶伯伯检查好么。”祝式微上前拉跪在地上的叶旭。
“不。”叶旭吐出一个字,执拗地像个抱着父母的腿不让他们离开自己去上班的任性的孩子。
“叶旭,这是为叶伯伯好。叶伯伯已经醒了,他不会再……他已经不会再离开你了。”祝式微知道叶旭的担心,极力劝说着。叶旭虽不情愿地站起身退到一旁,眼睛仍不愿离开,定牢在父亲脸上。
叶明轩也一样,眼皮虽然支撑着费劲,但目光一直游移在叶旭身上。
为叶明轩检查过,医生激动地摘下听诊器。不可思议地看着苏醒的老人,眼睛放光地抓住叶旭的手,也有点语无伦次,“叶先生,恭喜你!你父亲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身体也没有太大问题……这真是奇迹,简直是个奇迹!”
叶旭重新坐到父亲旁,双手握住父亲的干瘪的手,口中不断地叫:“爸。爸。爸。”以前,他总是希望他叫“爸爸”的时候,父亲会应。现在,他觉得只要父亲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已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叶明轩缓缓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却因过于虚弱说不出话来。
医生微笑着说,“病人现在身体还过于虚弱,你不要与他说太多话让他疲劳。昏迷这么长时间身体的各个感官都是要慢慢恢复的。叶先生,请你不要过于着急。”
“我知道了。”叶旭应着,然后温柔地看着父亲,眼中带着足已照亮所有黑暗的温暖光芒,喃喃说,“他现在已经不是病人了……永远不是了。”
“我们先出去吧。”医生压低声音,不忍破坏这个求之不易的场景。
祝式微点点头,胸口长呼出一口气,感觉体内某些沉重的负担突然之间被清除了一样茅塞顿开。她欣慰地微笑着,轻轻带上门。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可以拥有那样纯粹明亮的眼睛,盛着满眼的爱、感恩和热情,比太阳的光芒更加耀眼。
他确实需要空间和时间,来享受和补偿迟来的父爱以及孝心。祝式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