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过去了,三千张投影照片通过各种渠道发下去,一无收获。应克强的工作也毫无进展,除了老阿姨提供的情况外,没有第二个人见过孙跃文的那位与画像相似的女朋友,也没有查到他那位女朋友来春城市时下撮的处所。
对此,乐人丰的心情是矛盾的,那几天他心里时刻有着一则为忧一则为喜的起伏。忧的是,根据牙齿绘制容貌,早为许多科学技术发达的国家人类学专家所一致公认,法学界也早已运用,但在中国还是一件新鲜事,他也只是前不久才跟姑妈学得了这方面知识,且不说学得粗浅,更没有在案件中正式运用过,是否运用准确,他感到很没有把握:喜的是,那位老阿姨所提供的有关孙跃文女朋友的事,虽经深入调查并没有得到实证,而且在应克强的调查过程中,发觉这泣老阿姨同孙家矛盾极深,应克强觉得这位老阿姨十有八九是在作伪证。乐人丰听了应克强的汇报,心中暗暗窃喜,一直盘据在心头的担心和矛盾的烟云顿时消散了许多。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并非都能尽如人意。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死者的肖像画同孙跃文女朋友容貌相似一说,尽管应克强在调查过程中十分讲充策略,还是传到孙跃文耳朵里去了。那天,乐人丰正在同一队的同志研究市府大院的无名女尸案孙跃文亲自找上门来了。
“跃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找谁?”乐人丰面对门口,看到门外走廊里匆匆走来的孙跃文,立即起身迎了出来。
“找你投案自首来了!”孙跃文用屋里的刑侦队员们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沉着脸,眼瞳里似有烟雾旋转翻腾“啊呀!你哪来的这么大火气?走走,到我办公室去坐坐。”乐人丰怕他盛怒之下说话不好听,影响不好一把抓住他,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了自己办公室。
乐人丰将孙跃文揿坐在一只宽大的圆包手三人沙发里替他泡了一杯雨前绿茶,然后在他身边坐下,用老朋友的口吻温和地嗔怪道:“你今天怎么啦!当着那么多人哇啦哇啦的,不怕失身份?”
“我还有什么身份?我的身份连同我的名誉都让你们给糟踏光了!”孙跃文声气未减,余怒未消地说。
“你这样说就不公道了。我们的同志不论是工作方法还是对这件事的看法,都是很客观的,可以说是无可指责的。”
乐人丰含笑说。
“如果你们的工作无可指责,我无疑就是罪犯了!”孙跃文反击道。
“你今天怎么啦?像吃了生米饭,说话总是硬邦邦的。”
乐人丰说。
“你说错了。我肚皮里全是气,连一滴水一粒米星子也没有。”孙跃文反唇相讥道。
乐人丰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地笑了。
“跃文,你听我说。”乐人丰见他的朋友还在生气,便敛住笑容,向他解释道:“死者的肖像画,是我根据死者的牙齿请一位画家绘制而成。我们在发动群众辨认过程中确实有人向我们反映,说这张肖像画有点像你过去的一位女朋友。但我们并没有因此就武断地下任何结论,因为根据死者的牙齿画像,也只能画出一个大致的轮廓,用以作为侦查工作的参考。何况,中国女子的面貌相似者又何其之多。请你不要介意,更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乐人丰字斟句酌地说,表情始终不乏热情。
“你太谦虚了。你们那张所谓死者的肖像画,岂止是同我女朋友相貌接近,简直就是她照片的翻版。”
“跃文,请你不要夸张好不好?”
“一点也不夸张。我说的全是实情。”
孙跃文的直言不讳,是乐人丰始料不及的,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不过,他这时候已经能够公正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和忠于职守了。
“能够把你女友的照片让我看看吗?”乐人丰顺水推舟提出了这一要求。
“装什么蒜!鬼才相信从死人的牙齿可以绘制出死者生前的容貌!”孙跃文冷笑着,声音很冷沉。
平民百姓都知道这潜台词的分量。乐人丰也沉下脸,心里有些不高兴,觉得孙跃文不该向他发难,这种毫无根据的硬做文章,显然是以势压人,蛮横不讲道理。
气氛有点僵。
恰在这时候,处长室的门推开了,应克强站在门口朝里张望。乐人丰眼光在应克强脸上停了不到三秒钟立即移开了。
在通常情况下,他的这种表情比语言更明晰地表达了他的意思:他要单独同客人谈话,暂时别进来。然而应克强对他的这种暗示根本不予理睬。这个案子由他们一队主办,又是他亲自在负责调查孙跃文的女朋友,孙跃文今天来公安局完全是一副问罪的姿态,如果他们工作上有缺点,应当由他承担,不能让新处长代他受过;如果需要向孙跃文解释什么,也该由他亲自解释。总之,不能让人丰为难。出于这种友好的动机,因而未经乐人丰的同意,便径自来到屋里,大模大样地在一旁坐下了。他与孙跃文认识,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既然应克强已经坐下,乐人丰自然不好将应克强支开。
为了缓和僵持的气氛,乐人丰笑着对应克强说:“跃文说,那张死者的肖像画不仅是面容同他女朋友相似,简直像是他女友照片的翻版。”
“会是这样?!,应克强不禁脱口而出。
“是呀,问题就在这里!这种奇怪的事,不得不使我疑窦丛生。”孙跃文说,“我女朋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三天前还给我来了信,与我商量结婚的事情。可是现在她的照片竟被当作死人的肖像画大量翻印,广为散发,不仅侮辱了我女友,也把我卷进凶杀案件中去了。试问:如果这样的事情落在你们身上,你们会有何想法?”
自从老阿姨提供死者的肖像很像孙跃文的女朋友以后,应克强就估计可能是巧合,现在加深了这种印象。只是作为刑侦干部他不便过早也不便当着被调查人的面说出自己的观点。他轻轻地笑着,没有作声。
乐人丰的心情是复杂的也是沉重的。他看出孙跃文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幸而他遵守了向罗琴君许下的诺言,没向任何人说明这幅死者的肖像画出自某个画家之手,如果孙跃文知道出于罗琴君之手,准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化的。而另一方面,乐人丰自己也绝不肯就此罢休。他打定主意,必欲通过这首次的实践,检验自己的智商,也验证一下根据死者的牙齿绘制死者生前容貌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性和可信性。
“跃文,我不相信死者肖像画会同你女朋友的照片一模一样。请你支持我们工作,让我们看一下你女友的照片,行吗?”
乐人丰再次提出这个要求。
“照片就在这里,”孙跃文拍拍上装口袋说,“但是要有一个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
“是的。我想知道这位画家是谁?”
“跃文,请你相信我。”乐人丰心里有些不快,但他仍以老朋友的态度相待。“这幅肖像画,不是画家凭空想出来的,更不是照片的翻版,是我根据死者的牙齿想象出来的形象。这个形象,在未找画家之前,已在我脑子里形成了。难道你对我还信不过?我会蓄意陷害你不成?”
“那我只好告辞了。”孙跃文拉长着脸,站起身走了。
孙跃文来公安局责问乐人丰的事,很快便广为传开,不仅公安局内部人人皆知,市府机关也沸沸扬扬地议论开了。
由于消息的传播者为这件事涂上了更多的神奇色彩,使它成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特大新闻,一时间成了人们谈论的中心。
市府机关大院里发现一具深埋多年的无名女尸,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因而引起了中央领导极为关注,现在又发现市长的儿子涉嫌此案,这越来越严重的事态,不能不引起市委书记海波的高度重视,开始亲自过问此案了。
海波原是中央某工业部副部长,半年前才调来春城市工作,对春城市领导干部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早就有所闻,来春城后时刻留心多方了解,然而至今仍摸不着深浅。当死者肖像画引起的风波之后,他首先将柴之坚和乐人丰找来,要他们详细地汇报了案情和办案过程。海波原是医科大学毕业生,虽然后来弃医从军从政,医学常识并没有全忘,因而,当乐人丰说到他跟随姑妈学会了从死者的牙齿可以绘制出死者生前的面容,海波深信不疑,鼓励他要勇于实践,并表示将来有机会一定送他去法国姑妈身边深造。后来,当乐人丰汇报了同孙跃文谈话的经过,市委书记有点生气了,浓眉拧成了疙瘩。
送走柴之坚和乐人丰,海波在办公室里踱步,他的脚步同他的心情一样沉重。他来到春城市后发现干部子女的问题相当严重,他们中有的以权谋私贪赃枉法;有的生活糜烂道德败坏;有的专横跋扈目空一切。他们的行为极大地影响甚至玷污和破坏了他们先辈的形象。这种情况长此下去,老一辈革命家创建的事业将会毁在他们手里。
“孙跃文这样蛮不讲理,目无法度,不就是依仗他爸爸是市长吗?”海波自言自语地说,声音里充满了激怒之情。
他拉开了办公室沉重的木门,本欲要秘书将孙跃文叫来,他要亲自同他谈谈。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先同老市长说说,让老市长自己教育儿子带头遵守法规,主动地配合刑侦部门工作,岂不更为策略?
海波去了市长办公室。
孙以国市长戴着老花眼镜在审批各类请示报告,听到女秘书说:“海书记来啦。”便摘下眼镜,陪着市委书记在一张三人沙发上坐下来。女秘书给海波泡了一杯茶,见两位领导似有要事相商,便悄悄地出去了。
“我刚才将柴之坚和乐人丰找来了解了一下市府大院的案子,其中也谈到了跃文,说跃文对那幅画像提出了许多质疑,孙老一定也知道此事吧?”海波开门见山地说。
孙以国六十八岁,不仅在市级领导中年龄最长,资格也数他最老,一九三五年的老红军,六十年代就是春城市市长,所以人们尊称他“孙老”。“文革”期间,市级领导干部算他吃的苦头最多最重。“文革”开始不久,他就以春城市头号走资派加叛徒的罪名被投进监狱,直到“四人帮”被粉碎,整整呆了十年的监狱。
“跃文向我说起过。我也觉得此事有点离奇,为死者画的肖像,怎么竟会同跃文的女友一模一样呢?”孙市长安详地说。
“孙老见过跃文的女朋友吗?”海波问。
“她到春城来过一次,当时我同老伴正好在北戴河疗养。”
孙以国不无遗憾地说。
“根据死者的牙齿再现死者生前的风采与容貌,是有科学根据的。当然,这种画像只能提供刑侦工作的参考,不像指纹血型可以下定论。既然为死者绘制的面容同跃文的女朋友不谋而合,跃文应当主动将自己女友的姓名和单位告诉公安部门,只要他的女友还活着,事情也就清楚了嘛。”海波说得很婉转,但字里行间有着明显指责的含意。
“事情并非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孙以国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以孙老所想,难道此中还有什么奥妙不成?”海波不解地问。
“在共和国遭难的十年中,春城市是个重灾区,四人帮的帮派体系盘根错节。现在四人帮被粉碎了,但他们的残渣余孽人还在心不死,千方百计地向党进攻,其中最明显的一着,就是离间党群关系,破坏党的威信。市府大院里的女尸,以及这幅画像,说不定正是四人帮爪牙们一个新的动向。”孙以国振振有词地说,毫不掩饰自己是站在儿子一边。
“乐人丰同跃文不是好朋友吗?难道他还会存心诬陷跃文?”海波深恨人们把一切坏事只管往四人帮身上一推了事,只有在老市长面前,他才努力克制自己的不满情绪。
“难道人丰就不会让别人利用吗?春城市的情况够复杂的,你慢慢就会了解。”孙以国以春城市元老的姿态与口吻说道。
市委书记吃了闭门羹,作声不得。是呀,他新来乍到,情况不熟,既然老市长感到此中另有奥妙,总该是有根据的吧?常言道:有些字句可以像一扇铁门似的关闭一次谈话。
孙以国的“你慢慢就会了解”便是这类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