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的脑海里都存在着最隐蔽的一角,藏着他们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即使胸怀最坦白的人恐怕也无法做到例外。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时代的局限,也不可能没有人际关系的束缚而独立生存。
乐人丰也有一种羞为人知的思想:在画像问题上他宁愿自己失败,甚至宣告自己的理论和实践的破产,也不愿孙跃文在这起杀人案件中越陷越深。
然而,事与愿违。一天,负责侦查寻找第一现场的刑侦处一队指导员余福庆,匆匆忙忙赶回刑侦处向乐人丰报告,他们在龙山清风口发现了大面积绒毛似的草坪,经技术科对样品进行鉴定,认为同死者皮鞋后跟槽沟里遗留的小草完全一样。于是,他们进一步深入龙山清风口一带访问群众,有位农民老大爷提供,三年前盛夏的一个星期天,有一对青年男女来清风口避暑,他们在小溪旁边铺了一块塑料布,上面放着罐头、卤味和各色饮料,好不气派而惬意。老农民因为寻找外孙女,打搅过他们两次,所以对他们的印象很深。当余福庆拿出好几张姑娘的照片请老农民辨认时,老人立即指着那张死者的肖像画,断然肯定正是这位姑娘。
“时间过去了三年,老人怎么能记得这样清楚?这样肯定?”乐人丰冷静地说。他对于寻找到第一现场是重视的,也是满心喜悦的。然而,老农民这样断然肯定,反倒使他感到不可信了。
“清风口离春城市一百零五华里,虽然那里有山有水,风景美丽,城里人从来不去那儿游玩和避暑,难得来了一位美丽的城市姑娘,当地人对这姑娘自然会印象很深,以至一辈子也不会遗忘。”余福庆老练地回答。
乐人丰承认他说的不无道理。沉思片刻,问余福庆“那个男青年像什么样子,老人有印象吗?”
“老人同那男的说过两次话,却说不出对方有什么特征。
但是老人说,只要他再见着那个男的,能够认得出来。”余福庆说。
“老人有没有看出那对男女之间有什么反常的情况?”乐人丰问。
“他们很亲热。老人见着他们两次——呵,对了,不是两次,应该是三次。第一次,他们在搂抱,第二次男的压在女的身上接吻,第三次是男的把女的抱上了汽车——”
“什么!抱上汽车?”乐人丰忍不住打断了余福庆的未尽之言,脑海里仿佛爆裂了一个劈开黑暗的闪光。
“老人亲眼看到男的把女的抱上车的。老人当时以为城市的男女都是这样,自然没有引起他的怀疑。由于隔得远,那女的当时是病倒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老人说不准。”余福庆说得很客观。他是个说话办事极严谨的人,对任何问题不轻率地下结论。但是他的表情比他语言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心音:清风口极可能正是第一现场!
既然死者鞋跟上的小草经鉴定确是清风口的,这便是一个重大的发现,迫使乐人丰排开一切杂念和顾忌,决定亲自到清风口去一次。当然,他所有的顾忌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排除干净,因此,他只让余福庆一人陪同,不带别人。
第二天清晨他们就出发了。他们没有穿警服,没用警车,乘了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去清风口的路很不好,坑坑洼洼的,五十三公里,足足颠了两个半小时才到,几乎把人的骨骼都抖散架了。
这儿数十里连绵起伏的山脉统称龙山,由于它的形状酷似一条卧龙而得名。清风口在龙山的右侧,有一条石子路通向那儿,汽车勉强可以行驶,但是乐人丰决定步行,将汽车停在龙山下面一座废弃的砖瓦窑旁边。
路两旁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森林,繁茂枝叶上挂满隔夜雨珠,怡然地吸吮晨光,荫翳处泻下百鸟无忧无虑的歌瀑。
乐人丰第一次感觉到大森林的呼吸,它是那样的纯净、清新,混和着新叶的芳甜树皮的辛涩,流动在早晨湿润的空气中,一丝丝渗透到人的肺叶里。他放慢脚步,溢出细汗的面颊拂着清凉,筋肉也觉得在徐徐松弛。
约莫走了三刻钟,才到达清风口。山坳里有个孤独的小村庄。说是村庄,也不过三四户人家,墙壁一律用石头垒成的,瓦片大得出奇,显然不是人工制作,而是一种天然的很薄很薄的石片。
他们在村口正巧遇上了那位年近七旬的老农民。老人果然眼睛敏锐记忆力很强,他立即认出了余福庆,并应客人的请求,陪他们去看那对青年男女避暑的地方。
绕过村庄,穿过村庄后面茂密的丛林,一个两山之间的深峪突现在眼前!霎时间,乐人丰只觉得凉风习习,寒气逼人,虽是初夏季节,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果真是盛夏避暑的好地方。
他们来到了峪底,这儿果然有一条小溪,水在石缝里流动,水声空灵而瑰丽,它似乎不是在脚下流,而是在人心上流。小溪的一旁是峭壁,另一旁则是绿茵如地毯一般平整的草坪。那草坪又厚又柔软,绿得可爱,也纤细得可爱。乐人丰剥下一块,敢于立即断定:死者鞋跟上的小草正是从这里带走的。接着他又跳过小溪,在峭壁上找到一块枯死的小草坪,与自己随身带来的枯死的小草反复比较之后,便暗暗在心里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三年前,那对男女就是在这儿避暑的。从早晨到傍晚一直在这儿。”老人指着小溪旁边一块厚如绒毯的草坪说。
“一共几个人?”乐人丰问。
“就一男一女呀。”老人说。
“不是说他们是开车来的吗?司机没有来这儿同他们一起吃饭?”乐人丰问。
“没看到司机。”
“车子停在哪儿?”
“呶,就停在那儿。”老人指着一处说。
“临走的时候,女的让男的抱上车的吗?”
老人点点头。
“福庆,这里到停车的地方有多远?”乐人丰问余福庆。
“两百公尺的样子。”余福庆回答。
“老大爷,请你回忆一下,那女的为什么让男的从这里抱上汽车?是生病了?还是摔伤了腿脚?”乐人丰带着启发的口吻说。
因为时间太久,老人当时又没有留意,回忆是相当困难的。老人在草坪上盘腿坐下,皱起浓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快要泯灭的记忆和遥远的印象。乐人丰和余福庆也相继坐下,草坪柔软富有弹性,使他们感到十分舒适。大约过了三分钟,老人的眼睛豁然亮堂起来,在他脸上反映出来的感情,说明回忆已在他心灵深处抬头了。
“我记起来了,男的抱着女的走路时,女的两条腿软塌塌地摇摇晃晃,像是失去知觉的人。不过,当时我在割麦子,离得远,没有看到女的面孔。”
“那男的长相,老大爷还记得吗?”
“见着了我会认得出。”
“请老大爷看看,这些照片里有没有那个男的?”乐人丰说着,随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像用扑克牌算命似地一张张排列整齐地放在绿茵草坪上。放在老大爷面前。
余福庆眼光在一排照片上一溜,不觉吃了一惊!这些照片里,不仅有在押的嫌疑对象张季兴,乐人丰好友、老市长的儿子孙跃文的照片也在其中!余福庆这时方才明白过来,怪不得乐人丰不带其他刑侦队员,原来他将孙跃文的照片也带来让老大爷辨认啊。
就在余福庆发怔的一刹那,老人的眼光闪电般地在一排照片上掠过,几乎毫不迟疑地立即拣起了孙跃文的照片,对乐人丰说道:“就是他。”
乐人丰没有怀疑老大爷认错人,因而没有向老人提出再作仔细辨认的要求。问题在这儿得到了进一步证实,说明他为死者绘制的肖像确确实实同孙跃文女朋友的面容极为相似了。这是一种巧合?还是死者就是孙跃文的女朋友?他当然不能排除这纯粹是一种巧合,因为变化万千的宇宙最富有色彩和最令人惊讶的正是那种种充满着神奇的巧合。但他同样也不能排除死者正是孙跃文女朋友这种客观事实,尽管就他主观愿望而言并不希望存在这种事实,却又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老大爷,那天你到这儿来过几次?当时他们在做些什么?”乐人丰问。
“来过两次。”老人回答,“第一次来找我外孙女,他们在开罐头吃。第二次来提水,男的压在女的身上在亲女的面孔,我感到来得不是时候,连忙转身回家去了。”
“是真亲面孔还是像亲面孔的样子?”乐人丰问。
老人不解其意,带着迷惘的眼光看着他。
“我想请老大爷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况,那男的会不会是在掐那女的脖颈?”乐人丰索性把话挑明,只是说得很随便,给人的印象仿佛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下而已。
听了乐人丰的话,余福庆不觉一怔!刚才老大爷说到男的抱着女的上车时,女的两条腿晃晃悠悠的,余福庆很重视这个细节,乐人丰却未予重视,立即把话岔开了,余福庆感到不对劲,心中不觉起了疑窦。岂料乐人丰话锋一转转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而且直言不讳地怀疑孙跃文是在对自己女朋友下毒手,这是余福庆始料不及的,他想都不敢这么想,一时,不禁愕然惊呆。
老人思索良久,摇着花白的脑袋,说明他当时不好意思多看一眼。说不准的事不能瞎说。
从清风口回到春城已是傍晚时分,乐人丰和余福庆径直去了公安局,向柴副局长详细汇报了清风口调查的情况。
“说说你的看法。”听完汇报后,柴之坚毫不动容地对乐人丰说。
“三年前在清风口避暑的一双青年男女,确是孙跃文和他的女朋友,这是可以肯定的。从种种迹象来分析,那天,那个女的有可能遭谋杀;也就是说,市府大院的无名女尸有可能正是那个女的。然而,这又仅仅是一种可能性,是我们的分析,但依据不足。为了尽快澄清画像是否属于巧合,小草坪是否属于巧合唯一的办法,必须尽快的弄清楚孙跃文女朋友现在是否还活着。”乐人丰胸有成竹地说。
柴之坚没有作声。这个案子已经使他感到头痛了。使他感到头痛的不是案件的本身,而是复杂的人际关系。近几年春城市发生过几起重大的刑事案件和经济案件,一旦案情涉及到上层人物,总是阻力重重,最后以不了了之而告终。现在的这个案子是在中央挂了号的,谁也别想一手遮天,破案的决心和信心柴之坚是坚定的,由于涉及到老市长的儿子,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是不容低估的。
“我想单独找跃文谈谈,动员他说出女朋友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乐人丰打断副局长的沉思,说。
“他肯说吗?”柴之坚犹豫地问,显出他对乐人丰的想法缺乏信心。
“试试看吧。”乐人丰本来就感到没有十分把握,加上受了柴副局长情绪的影响,不敢把大话说在前面。
“他如果始终不说怎么办?难道拿他毫无办法?”一向以说话谨慎而闻名全局的余福庆,情绪激动地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绝不能成为一句空话。现在许多线索集中在孙跃文身上,完全可以对他拘传,迫使他交待问题。”
“拘传他的根据是什么?仅仅有人反映,死者的肖像画与他的女朋友容貌接近吗?”柴之坚冷静地反问道。
“还有小草!”余福庆加重语气说。
“这种小草不独清风口一处有,在别的深山小溪旁边同样会有。单凭这两点,即使孙跃文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也不能拘传。”柴之坚色温语坚地说。
尽管柴之坚尽量给人一种冷静的执法者的印象,但是乐人丰和余福庆还是看出他内心的矛盾,看出他为难之情溢于言表的苦衷。他们不愿使老领导难堪,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