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春城市公安局有点小小的骚动。
这也难怪,从死人的牙齿可以描绘出死者生前的相貌特征,这不独是少见多怪,对于许多人来说恐怕是前所未闻的一件新鲜事儿。所以,当乐人丰面对着众多的绘画高手,煞有介事地指着死人的牙齿,想象着和叙述着死者生前的相貌时,旁听的刑侦队员们仿佛在听人叙说天方夜谭的故事,根本不相信这会是活生生的事实。其中有些人还禁不住露出友好的讥笑。
对此,乐人丰并未介意。
令他苦恼的是,十位绘画高手根据他的叙说所绘制出来的肖像,没有一幅如他的意,全都与他的想象相距甚远。可他自己又不擅长于绘画,他想象中的那个姣好的略带稚气的女子栩栩如生地存在他心里,闪动在他眼前,而他却缺乏这方面的智商,无法把她的相貌特征描绘出来,甚至也无法惟妙惟肖地把她叙说出来,这怎能不叫他感到万般苦恼。
像以往一样,面对无法解决的困难,他的思想不能自禁地又转到了罗琴君身上。乐人丰自己最清楚,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唯有罗琴君最理解他的心思,最能领会他的意图,前几年本市发生了几起重大刑事案件,根据群众提供的情况,罗琴君总是准确无异地将犯罪分子的肖像绘制出来,为侦察工作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但是,由于他一次又一次依靠了罗琴君,也就是说,自从罗琴君再次在他生活的圈子里出现,他与妻子的思想感情上便出现了裂痕。
是妻子气量太小吗?当然不是。如果将他与妻子的位子调换一下,他恐怕也无法做到豁达大度的。
解放初期,罗琴君的爸爸罗怡达是春城市委工业书记,乐人丰爸爸乐韶书是分管财贸的副市长,两家同住一幢大楼一层楼面,关起大门成了一家人。说来也巧,乐人丰和罗琴君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是乐人丰比罗琴君早出生一个时辰。
乐人丰童年时代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是,罗怡达叔叔常常逗他:“人丰,谁是你的老婆?”
人丰便指着身边那个脸蛋像苹果似的女孩子说:“她是我老婆。”
于是人丰的爸爸乐韶书便搂住那女孩子问:“君君,你肯不肯做他老婆?”
君君小嘴巴一撅:“人家打我,他不帮我。”
人丰说:“帮你,谁敢欺负你,我就掼他背包。”
君君笑了:“那我就做你的老婆好了。”
后来他们渐渐地长大了,双方家长不再用这类话题对他俩逗乐了。但是童年时代的记忆如刻在石头上再也磨灭不掉,它像一根无形的感情链条把两颗童心牢牢地连结在一起了。
链条有时会松弛,但不会脱掉。
他们俩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一张课桌同一条板凳,那时候,罗琴君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乐人丰也长成了大小伙子,两人仍然不拘形迹,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人生有着许许多多的记忆,有些记忆像飘荡不定的轻烟淡云,甚至像草原上的风拂面而过逝而不返;而有些事情会影响人的一生,对于这些事情的记忆,那是永远不会淡忘的,它仿佛刻在你的心上,每每回想起来犹新如昨。乐人丰永远不会淡忘高中一年级的暑假,他与罗琴君跟随双方父母去黄山避暑,住在北海宾馆。适时,一位中央首长全家正好也在黄山避暑。一日,中央首长邀请乐韶书和罗怡达夫妇去下榻处参加晚宴,乐人丰和罗琴君被留在宾馆里。他俩在餐厅里吃了晚饭便一起回到罗琴君单独所住的房间里。
那天气压极低,闷热异常,天黑以后,便不时地有蝙蝠飞进屋里,在玻璃窗上乱撞,怪吓人的,他们只好把门关上。
屋里不通风,更加热不可挡。房间里有盥洗室,罗琴君想洗个冷水澡,降降体温。
乐人丰说:“你快去洗,冲了凉,我们一起去排云亭乘乘风凉。”
罗琴君拿了替换衣服,飞进了盟洗室。
乐人丰拿了本英语教材,背诵词组,一边用扇子扑打飞虫和蚊子。黄山的蚊子可厉害了,嘴巴透过布裤吸人的血。
他刚背诵到第十个词组,清晰地听到盥洗间传来罗琴君的一声喊叫:
“人丰!快来呀!快——来——呀——!”
乐人丰吃了一惊,身子从藤椅上弹跳起来,他那纯洁的头脑当时只有一个清晰的想法:一定是琴君发生了什么危急的事,否则,不会向他呼救。于是,他便不顾一切地冲向盥洗间,用肩膀使劲将木门撞开。
木门撞开后,首先闯入他眼帘的是,窗口上有条酒盅粗的蟒蛇大半个身体伸进屋内,凌空跃起,链条似的毒舌伸缩着卷动着,碧绿的眼睛虎虎逼人,气焰十分嚣张。乐人丰从小跟爸爸学会了弄枪舞棍,也练得了几手擒拿本领。见此情景,他毫不迟疑地抄起靠在墙上的一只木拖把,高高举起,对准蛇头击去。常言道:打蛇打七寸。木棍正是打在蛇的致命处。一霎间,几米长的蟒蛇掉进屋里,身体软塌塌地蜷缩成一团。
蟒蛇被打死了。乐人丰嘘了口气,丢下木拖把,回过身来去看罗琴君时,不觉大吃一惊,吓得倒退了几步。因为罗琴君一丝不挂赤身露体地站在浴缸里,背靠墙壁,惊魂未定,身子瑟瑟发抖。她像是出水的芙蓉,像是蓓蕾初绽的花朵,更像一幅裸体的少女油彩画,姑娘家身上最神秘的地方连同它所有的细节,无不清晰而又突出地映入乐人丰的眼内。他命令自己闭上眼睛,或者赶快走开。然而不行。她那圣洁的玉体和鲜艳夺目的可爱的样子,对他有一种自然的引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他摈弃了迷惘和羞怯,满目地看着她身上的一切,看得那么贪婪,看得他目眩神摇,整个人像腾云驾雾。立时,他身上像着了火,发烫的热血急旋猛转,心中激起了一阵阵难以描述的、也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猛列骚动陆生了一种不曾想过的好奇心和新鲜感,促使他产生了接近她的玉体的强烈欲望。他奔过去抓住她的手,像鉴赏家们在欣赏着一座玉雕。
罗琴君一怔,想躲却又无处可躲。她不禁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乐人丰。她身上的血液立刻急速地在她血管里奔流起来。过去在乐人丰面前她从来不曾有过羞怯的感觉,现在她却低着头,满脸通红,害羞几乎叫她昏倒。她简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了。
罗琴君没有赶他走,再加上她那情窦初开的表情,顿时给了乐人丰极大的勇气,他把她抱出盥洗间,放倒在床上,先是用热吻吻遍她全身,接着,两人完全出于一种原始的冲动,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从此,爱情的种子便在乐人丰心里生根发芽、生气勃勃地成长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向外膨胀,仿佛心里的幸福盛不下老是要向外溢漫。从黄山回来后,他想将此事告诉他哥哥,也想告诉他姐姐,好让他们知道他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然而,总是找不着机会向他们倾吐。于是,他的好朋友孙跃文有幸第一个知道了这件事。孙跃文比乐人丰还小三个月,但他在这方面要比乐人丰懂得多,他羡慕乐人丰艳福不浅,甚至羡慕得眼睛都发红了。羡慕归羡慕,仍然没忘了警告乐人丰这件事是世俗所不能容许的,会被视为大逆不道,今后千万不能对他人言。乐人丰害怕了,后悔连孙跃文也不该告知。幸而孙跃文够朋友,一直守口如瓶,非但没有声张出去,即使两人在一起,他也从未再提这事,仿佛已经把它给忘了。
第二年,“文化大革命”的狂飚席卷中国大地,乐人丰爸爸成了恶毒攻击“林副统帅”的现行反革命被投进监狱,门门功课考第一的乐人丰却成了小兔崽子,灰溜溜无人理睬。
罗琴君爸爸罗怡达是市委领导干部中第一个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倒向“革命造反派”的,罗琴君在她爸爸的影响下,抱着一片虔诚的热情参加了红卫兵,很快便成了全市中学生造反兵团的头头之一,整天忙着宣传和演讲,造反和夺权,中国的革命已经到了危急的关头,哪里还顾得上谈情说爱,她同乐人丰疏远了,有段时间似乎把他淡忘了。后来当她意识到造反实实在在是人为的一场内乱,她已经感到精疲力竭了。
那时候,她那颗失望的心,多么渴求温情营养的滋润啊。她想到了乐人丰,她需要乐人丰。可那时乐人丰已经在祖国边疆的一个小村庄插队落户两年了。当她打点行装,千里迢迢来到这个边疆的小村庄找到乐人丰的时候,才发现乐人丰已经与那位同在一个村庄插队的弱女子郑丽萍由于相依为命而相爱至深,立时她那满腔的热情凝成了冰块。
这不能怪乐人丰,同样不能怪罗琴君,是“文革”造成了这对青梅竹马的挚友分崩离析,他们虽有情却未能成眷属。
长期来,乐人丰的内心是矛盾的。无可讳言,他是爱郑丽萍的,但同时他又忘不掉罗琴君。当他同郑丽萍结婚后,他一再在心里发誓说,他从此决不再怀念罗琴君了,专一地去爱妻子爱他们的孩子。然而,他实在办不到。直到很多年以后,随着年岁的增长,工作担子的沉重,思想的成熟和意志的坚强,罗琴君的形象才在他心里渐渐地淡化了。
前年春城市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有个犯罪分子于拂晓前手持凶器潜进一户居民家里,将一对新婚夫妻杀死劫走了所有的金器和现款。柴之坚把这个案子交给了乐人丰。在侦查的过程中,有位送牛奶的退休老工人曾经发现过作案后仓惶出逃的罪犯,并提供了犯罪分子的相貌特征。乐人丰清来了几名画家,但他们画出来的肖像画,退休老工人看了一个劲地摇头,虽经反复修改老工人总是不满意。乐人仁突然想到了罗琴君。她那时已是国内小有名气的画家了乐人丰在许多报刊上看过她的作品,人物速写和素描更是她拿手杰作。罗琴君被请到公安局,她听取了送牛奶的退休老工人介绍后,只花了半个小时便将罪犯的相貌特征勾勒出来了刑侦队员们根据罗琴君的画像,很快便将罪犯逮捕归案:乐人丰将画像与罪犯一对照,竟像拍下的照片一模一样。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乐人丰对罗琴君在事业上很深的造诣感到由衷的高兴,一种敬意,不觉油然而生。后来乐人丰又碰到几起棘手的案子需要描绘潜逃的犯罪分子的肖像,也是在罗琴君的协助下很快便出色地完成了侦破任务、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很快让郑丽萍知道了。乐人丰同罗琴君的关系本来就是郑丽萍一块心病。现在当她得知这对旧情人因工作需要而经常在一起活动时,她的心病犯了:
她当然不会大吵大闹只是每天晚上上床后背对丈夫向隅哭泣。她的泪腺也真发达,一双眼睛像山涧的两只泉眼不尽地流淌。乐人丰知道是怎么回事,耐心向她解释。谁知越解释越糟,她反而哭得更伤心。乐人丰急了。只好向她发誓,向她保证,今后再也不同罗琴君往来了然而现在,乐人丰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去清求罗琴君帮忙。这不仅关系到市府大院的案子是在中央挂了号的,更关系到一门新科学在实践中的应用。他将破案的希望新科学运用成功的希望,全寄托在罗琴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