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晚风习习,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平稳地驶进一座极为普通的住宅小院,在一棵大榕树下停住。车门开了,柴之坚同乐人丰先后从轿车里弓身出来,在路边站定。
路两旁都是修葺整齐的小柏树,刚洒过水的叶子苍翠欲滴,令人感到十分清新。
乐人丰朝周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对柴之坚说:“在北京时有人暗算我的事,请局长不要说出去,丽萍一向胆小怕事,她会整天为我担心的。”
柴之坚说:“现在还不能肯定这件事与市府大院的案子有联系,但我们必须提高警惕,采取必要的措施。你自己也要格外当心。当前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是必须尽快地弄清楚死者是谁。我明天请几位绘画的能手,根据你的想象,把死者肖像绘制出来。”
乐人丰频频点头,深表赞成。
柴之坚又叮嘱了几句,开着车子走了。
乐人丰踏进家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他每次出远门归来,妈妈总要买好菜拿好酒犒劳他一番,今天也不例外。厨房连着房间,为了不让油气味飘进房间,厨房门关着,乐人丰没有去打扰正忙着做晚饭的妈妈,决定先去看看妻子。
不先去看她,她会不高兴的。女人家呀,总是计较这些琐事。
房门半掩半开,妻子郑丽萍坐在写字台前审阅稿件。她是电影制片厂文学部编辑,没有坐班制,每天在家里看稿子,皮以继日地看,比当刑侦处长的丈夫还要忙乎。她是个典型的事业型的女子,一旦埋头看稿就把周围的一切屏于意识之外。此刻也不例外,乐人丰走到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她竟浑然无觉。
她胆子小。乐人丰怕吓着了她,不敢大声呼喊,甚至也不敢小声呼叫,只是弯下腰,低下头,在她香喷喷的秀发上吻了一下。
郑丽萍被惊动了,稍然回头,见丈夫站在身后,便将红木转椅转了九十度,莞尔一笑:“做啥蹑手蹑脚的,存心要吓我一跳是不是?”说着小嘴巴往上一撅,“讲好回家吃午饭的,害得我们等到一点多钟。”
乐人丰在她身边坐下,赔不是说:“真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其实我也很想早点赶回家,妈妈一定为我做了许多小菜吧?”
郑丽萍嘴唇又是往上一撅,“你只想到你妈妈会给你做好吃的好喝的,就没想到你儿子哭哭啼啼赖着不肯去幼儿园,偏要在家里等着见到你这位一点儿女心也没有的爸爸。”说着眼圈就红了,眼睛也湿了。
郑丽萍今年虚龄三十,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小得多,她身材矮小纤细,脸孔却相当俏丽清秀,弯弯的柳眉,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眼睫毛很长,尤其是那只小嘴巴雕刻似的轮廓分明煞是好看。但她脸色苍白,给人的印象是气质文静高雅,但体质羸弱。她平时话不多,性格有点儿内向,也有点儿任性,遇着不顺心的事情爱流泪,用乐人丰的话说,她的眼睛爱出汗。乐人丰非常爱她,但在她面前从来不敢放纵,总是陪着小心。好在他们俩都属于事业型的,各自都酷爱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尊重对方的职业。刑事侦察更是一种特殊的职业,每当一个案子接上手,常常几天几夜无法回家,对此,郑丽萍从不拖丈夫的后腿,也很少有怨言。可是近一年来,郑丽萍的性格起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一点,是疑心病重,只要乐人丰一夜不归家,她就会为自己设置一个假情敌来折磨自己。然而,对于乐人丰去外埠出差,即使一个月不回家,她反倒放心,并不担心他会有外遇。这是因为她对自己丈夫知之太深的缘故。
小两口亲昵一番之后,郑丽萍突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柴局长告诉你了吗?你老家的房子已经落实政策,政府作价收买了,钞票已经汇来,数目相当可观呢。”
乐人丰祖父在世的时候,曾是安徽省商会副会长,在芜湖开着几爿商行,置了许多房地产,由于反对蒋介石的专制独裁,成了共产党的挚友,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乐人丰的爸爸交给了共产党。老人还没能盼到全国解放就去世了。解放后,乐家在芜湖的几爿商行交给了国家,大批的住宅长期被政府借用。他祖母在世时,政府尚且每年交纳微薄的房租,祖母病逝后,政府再未交过房租。随着后来的阶级斗争深化,乐人丰爸爸地位的高升,自然不便与政府计较什么,渐渐地,便将财产一事忘得干干净净了。直到这次乐人丰姑妈从法国回国观光,乐人丰陪同姑妈返乡省亲,当地政府主动提起这事,表示一定尽快落实政策,或屋归主人自行处理,或作价由政府买下。事情解决得这样快,大大出乎乐人丰的意外。
乐人丰说:“柴局长没有同我提起这事。我早晨碰到过爸爸妈妈,他们怎么一点口风不露?”
郑丽萍说:“我也只知道钞票已经汇来了,至于汇来多少,他们不说,我也不便问。昨天你哥哥和姐姐在这儿吃的晚饭,看样子他们好像也蒙在鼓里。不知你爸爸在打什么主意?”
乐人丰宁静的心绪被搅乱了。“文革”初期,他爸爸因为说了林彪几句坏话,被投进监狱,受了三年的狱中之苦。
“九·一三”事件后,组织上给他爸爸平了反,如数补还了工资。从此,他的嫂子和刚出嫁不久的姐姐天天跑回家来诉苦,各人怀里揣着小算盘,姑嫂俩还多次为着如何合理分享这笔补发工资争吵不休,伤了和气。他爸爸一气之下,将三年的工资全部交了党费,分文未留。那时乐人丰尚未结婚,他没有卷进纠纷中去,始终处在超脱地位,闹翻天也不关他的事。现在身边有了妻子,他无法再超然物外了。这笔落实政策的进款,对他妻子似乎颇有诱惑力,这不得不叫他感到忧心忡忡。
郑丽萍见丈夫愁眉不展,体谅地说:“我们住在家里,吃住不付钱,如果爸爸打算将这笔钱多分一些给你哥哥和姐姐,我们少得一点也是公平合理的,叫爸爸不要为难,千万不要为这事伤和气。”
有了妻子的这句话,乐人丰的愁眉舒展了。到底是读书人,通情达理呀。他拿起妻子的小手吻了一下,放下后便去看他爸爸了。
爸爸不在书房里。他看看手表,料定老人一定是去幼儿园接孙子去了。他发现写字台上有好几份当天报纸,这才记起今天还没看过报,便走过去拿起一张《春城日报》,无意间看到了他爸爸用铅笔在报纸旁边空白处写了几行字,字写得潦草,甚至都有点难以辨认,但它们却一个个赫然地跳进了乐人丰眼帘:
养儿不如我,要钱做什么?
养儿胜似我,要钱做什么?
愚儿多财则益其过,贤儿多财则损其志。
乐人丰看了爸爸随手写下的不是格言胜似格言的几行字,完全了然爸爸的心思了。他是理解爸爸的。但是他的兄嫂和姐姐姐夫以及他自己的妻子,未必理解爸爸。他对爸爸高尚的情操感到由衷的骄傲,同时也不免有点担心。
这时候,书房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定是爸爸回来了,他赶快将报纸放回原处。乐人丰知道爸爸的脾气,他的决定在没有开诚布公之前,讨厌子女们七嘴八舌,也从来不让子女们参与他的心事。
他爸爸乐韶书搀着刚满三周岁的小孙子来到了书房,身后跟着一位与乐人丰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此人身材适中,皮肤白皙,体态潇洒,书卷气十足。他叫孙跃文,乐人丰中学时代的同窗挚友,现任《春城晚报》记者,是春城市记者群里抢新闻的“一只鼎”。孙跃文的爸爸孙以国,是春城市老市长,同乐人丰爸爸乐韶书是红军时代的老战友,情同手足。
乐孙两家可谓世交了。
孩子多日不见爸爸,显得格外的亲热,一进屋就挣脱爷爷的手扑向乐人丰,小脸蛋一个劲地在爸爸脸颊上摩擦,告诉爸爸许许多多“新鲜”的事儿。
乐韶书一直含着微笑看着孙子天真烂漫的可爱模样,没让人丰多抱,便手痒痒地走去把孙子接了过去,用自己的胡须触弄孙子白嫩的脸蛋,弄得孙子脸孔痒稀稀,咯咯地直笑。
孩子的笑声引来了郑丽萍,她从公公怀里抱走了孩子,说是要给孩子洗澡。
孩子一走,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了。
孙跃文在一只沙发上坐下,直言不讳地说道:“人丰,季兴怎么会是杀人犯?别人不了解他,你我最了解他的呀!
他平时一见到血头就发晕,看到老鼠都害怕,说他是杀人凶手,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职业使乐人丰养成了一种习惯,即使在家里也很少涉及工作上的事情。不过,这次却是例外。中学时代,乐人丰、孙跃文、张季兴三人最要好,这种友谊一直保持至今。张季兴的处境,好朋友怎能不关心。乐人丰本想说说自己的看法,话到唇边又忍住了。不是对孙跃文不信任,而是孙跃文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启迪,使他的思想朝着一种新的轨道上发展了。
刚才在汽车上,他还对柴副局长说,张季兴拘传的时间超过了许多天了,是否考虑尽快地把他放出来,时间越长越被动。
现在他觉得不该这样做。犯罪分子将张季兴的不锈钢刀放在死者身边,无非是想到万一有朝一日尸体被发觉,完全可以将公安部门的视线转移到张季兴身上。如果一开始就否定张季兴,就会给犯罪分子以极大的威慑作用。既然已经怀疑张季兴,并公开对他进行拘传,如果在问题没有完全弄清之前把他放出来,张季兴极有可能遭到敌人的暗算,从而把水搅混。他虽然不愿让张季兴继续背这口黑锅,但为了他的安全,也为了麻痹敌人,只好让自己的好友再委屈几天了。
乐人丰的这种新想法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他望着孙跃文,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是啊,季兴是个有名的好好先生,一下子成了杀人嫌疑犯,确实会令人震惊。然而,他又确确实实卷进这个复杂的案件中去了,对他拘传是有根据的,也是必要的。”
孙跃文关切地问:“难道他真的杀过人?他承认了?”
乐人丰搪塞地说:“我今天才回来,没有详细询问。”
乐韶书说:“前天柴之坚来这里,我向他问了一些情况,看来这个案子够复杂的,远比他们估计的要复杂得多。”
乐人丰点点头,同意爸爸的看法。
孙跃文说:“人丰,我知道你有难处,谁都知道季兴是你我的好朋友。既然柴叔叔在亲自过问这个案子,你应该实事求是地向他介绍一下季兴的情况。”
乐人丰说:“那倒用不着。这个案子在中央挂了号的,非破不可。柴局长要我提前回来,正是为了要我负责这个案子。”
孙跃文眼睛闪亮了一下,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嘛。这个案子可以算是第一把火。待你将这个案子破掉了,我要为你写个大特写,或者写篇记实小说,为你树碑立传。”
这一说不要紧,乐人丰的眉头皱得铁紧。去年,乐人丰让F省公安厅请去参与研究一起重大的刑事案件,被害者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年轻的女歌星,在死者的外衣上发现一只男人的血指印,经调查和验证,这只血指印确是死者的男朋友、省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记者的,公安厅据此将新闻记者拘留审查。但这位新闻记者的态度十分强硬,拒不承认,使得公安部门大伤脑筋,于是,慕名请来了乐人丰。乐人丰勘察了现场,访问了有关群众,又亲自审讯了新闻记者,在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之后,以充足的理由和无可辩驳的科学分析,断然肯定新闻记者不是凶手,现场留下的血指印,乃是真正的犯罪分子为了嫁祸于人所作的假象。他的分析和论断,受到了F省主要领导人的高度赞赏。乐人丰从F省回来的当天晚上,适逢孙跃文来他家串门,他便向孙跃文谈及了此事。
不料,孙跃文回家后就大书特书起来,第二天的《春城晚报》
便披露了这条新闻,把乐人丰吹捧为当今中国的福尔摩斯。
这一来,可麻烦了,F省公安厅的负责人打电话给乐人丰,毫不掩饰他们的遗憾和责怪之意;尤其叫乐人丰头痛的是新闻记者的家属亲自跑到春城来找乐人丰,向他诉说F省公安厅至今不肯放人,请他为民作主。后来F省公安厅索性给春城市公安局发来一份公函,意思是,乐人丰的推理是有道理的,否定原来的重大嫌疑对象理由是充???????足的,他们根据乐?
丰的意见工作了三个月有点进行不下去了,要求乐人丰再去F省协助指挥破案,将真正的凶手逮捕归案。实际上这是将了乐人丰一军。乐人丰对柴之坚说:“这泡烂污是我拆的,我去揩屁股好了。”他带了助手戎德辉,硬着头皮去了F省。
F省公安厅有乐人丰几个好朋友,在朋友们的密切配合下,乐人丰获得两条破案的线索:一是死者过去有个男朋友,他是省人民广播电台的印刷工人,恋爱破裂后,此人曾多次扬言要叫死者面孔破相,说明此人有犯罪的思想基础;二是已经拘留在押的那位新闻记者平时睡觉很死,至少推他五次才能把他推醒,而且一旦脑袋放平便鼾声如雷,夏天午睡时人们都到别的房间去睡,离他远远的。案发的时间正是夏天。
于是,乐人丰根据那位新闻记者睡觉很死这一条进行了逻辑推理,推理的结果,断定有人趁他睡熟之际在死者的衣服上取下了他的血指印,蓄意嫁祸于他。而这个蓄意嫁祸于人的罪犯,极大可能便是那个印刷工人。乐人丰经过严密的侦查,不仅掌握了那个印刷工人的犯罪动机,进而又获得了确凿的证据,终于把这个案子翻过来了,蒙受不白之冤的新闻记者得到了无罪释放,真正的罪犯受到了法律制裁。事情虽然过去一年又三个月了,乐人丰一旦想到这事还是满心惭愧。
乐人丰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对于孙跃文的嗔怪之意,色温而语厉地说道:“跃文,求你今后再也不要帮倒忙了,F省的那件事弄得我够苦的啦。”
孙跃文说:“那个案子后来不是破掉了吗?事实证明你是正确的嘛。”
乐人丰说:“有些案子,分析判断是正确的,但不一定都能破得了。万一破不了,会造成终身遗憾啊!”
孙跃文说:“怎么,你对市府大院的案子缺乏信心?”
乐韶书说:“跃文,你今后不要再吹捧他了。一塌刮子才干了近十年的刑事侦察,能有多大能耐。这几年碰巧被他破了几个案子,不过是瞎猫碰着了死老鼠,就被吹捧为中国的福尔摩斯,我都替他脸红。这种有损新闻威信言过其实的文章,劝你今后千万不要再写了。”
孙跃文笑着,没有作声。
郑丽萍走了进来,说:“该吃晚饭啦。”
乐韶书起身,对孙跃文说:“人丰出远门回来,家里肯定有好菜,你也留下凑凑热闹吧。”
在这里好比在自己家里,孙跃文连客气话也没说,同乐氏父子说说笑笑走进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