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的大手笔
“活雷锋”李自成终究没有能够撑多久,再说就弘光政权这副德行,撑得再久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弘光元年(1645年)正月十八日,清军攻陷西安。多铎接到了多尔衮的命令,于二月二十四日抵达河南府,准备重启南下的征程。
此时,李自成经潼关战役后损失惨重,一路溃败,率残部钻了山沟,阿济格的大军已经到位,有的是时间跟他们耗。凭李自成残存的实力,能不能保条命还得看阿济格的智商,想再来一次“逆袭”?等下辈子吧!
西北、中原已无后顾之忧,西南的张献忠暂时可以忽略不计,让他自己先闹腾几年。“轻装上阵”的多尔衮重新谋划了旨在彻底剿灭弘光政权的大手笔。
跟上一次相比,清军的兵力显然要充足得多,多尔衮的大手笔,实际上就是一套中、西、东“三管齐下”的南下作战方案。
中路由豫王多铎指挥,从河南府出发,夺取归德府(今河南商丘)、泗州(今江苏盱眙县北)后渡过淮河南下,攻占“督师”史可法驻守的扬州,再挥师渡江,直指南京,接着分兵攻占太平府(今安徽当涂)、芜湖,扫清南京外围之敌。弘光军队防守此线的主要是刚失去主将的“高家军”、刘良佐和黄得功等部。
西路由英王阿济格指挥,从西安出发,跟在李自成残部的屁股后面追击,顺势夺取襄阳,进逼武昌、九江,与多铎的中路军在南直隶西部(今安徽)会师。防守此线的弘光军队主要是左良玉部。
东路兵力较少,由刚在正月间代替肃王豪格驻防山东的固山额真准塔率领,先占领徐州,再沿大运河水陆并进,夺取宿迁、淮安、通州(今江苏南通),直逼长江以北地区,在侧翼掩护多铎大军的进攻。弘光军队防守此线的是刘泽清部。
三路大军中,阿济格的西路军还在陕西、河南、湖北交界地区钻山沟,一路上还要追缴李自成残部,前进速度比较迟缓;准塔的东路军需要时间集结,能有多少兵力也不好说;唯独多铎的中路军兵力最强,进攻速度最快,对南京的威胁也最大。
多尔衮认为,随着多铎的主力大军一路凯歌高进,江南必然传檄而定。但是,战局瞬息万变,并没有完全按照多尔衮的预想发展。
当然,并不是多铎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而是最具杀伤力的中路大军尚未离开河南,南京方面就已经方寸大乱!
多尔衮怎么也想不到,让“南混”变成热锅蚂蚁的,不是中路的多铎大军,而是西路忙着“剿匪”的阿济格。
这就奇怪了,阿济格从西安出发,要经过河南西南部的伏牛山区,跟李自成残部捉好一阵子的迷藏。即便从山沟里钻出来,离江南也还有几千里路,阿济格又不会隔山打牛,南京着哪门子的急?
南京本来是不着急的,但阿济格将李自成一路撵到襄阳,这下麻烦可就大了!
襄阳,古往今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地理位置极其关键。襄阳的北面是伏牛山区,西面是武当山区,东面、南面是广袤的江汉平原,与武昌直线距离也就五百里,骑兵不到五天就能到达。
更悲剧的是,抵达襄阳的这帮人,前面是李自成,后面是阿济格,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货。李自成拼命跑,阿济格拼命追,镇守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就坐不住了!
惹不起,总还躲得起。估摸着自己会吃亏,左良玉决定弃守武昌,顺江东下,向南京“靠拢”。
“老革命”左良玉一动,南京就炸开了锅!
钳制南京上游的武昌不战而弃倒是小事,毕竟李自成和阿济格都没有水师,而且江西总督袁继咸还守着九江。真正的大麻烦,是左良玉这个老混蛋:他带着几万人顺江东下,并不是想“拱卫京师”,而是奔着马士英来的——左良玉声称“奉太子密谕”,倾巢出动“清君侧”,兴兵讨伐马士英!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阿济格追击李自成,李自成威胁左良玉,左良玉收拾马士英,一环扣一环,于是南京急眼了。
多尔衮看得云里雾里,南京的弘光朝廷比多尔衮还要一头雾水:老左搞什么鬼,这不是添乱吗?!
清君侧
“老革命”左良玉是想添点乱,因为他已经忍耐了很久,再不出手恐怕就没机会了!
马士英、高杰等人凭借所谓的“定策之功”一夜暴富,作为“老革命”的左良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直以来,左良玉对马士英这些“跳梁小丑”,甚至对弘光皇帝朱由崧本人,都是牢骚满腹,不屑一顾的。
前面提到过,左良玉的心中相当窝火,还将弘光皇帝的诏书扔在一边,一点儿也不给新领导面子。湖广巡抚何腾蛟、巡按黄澍好说歹说,左良玉才装模作样地“效忠新领导”、“服从组织安排”。
老左貌似服了软,但别盲目乐观,斗争才刚刚开始!
从朱由崧登基以来,左良玉表面上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一直躲在幕后使坏。被左良玉安排到最前线的,是劝慰老大给新领导一点儿面子的湖广巡按黄澍。
黄澍,字仲霖,徽州人,崇祯十年(1637年)进士,历任开封府推官、御史等职。
这个人在历史上并不出名,但在弘光时期的南京城,说他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一点儿也不夸张,因为他不仅相当“愤青”,而且“上镜率”极高,三天两头就要愤一愤。
当时,弘光皇帝刚刚登基,马士英绕开“廷推”程序,强行起用与“阉党”逆案有瓜葛的阮大铖。东林党大肆反扑,其实就是找个借口攻击马士英,报“立嗣”落败的一箭之仇。
在这场喧嚣一时的“骂战”中,最卖力的偏偏不是东林党,而是远在武昌、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御史、监军兼湖广巡按黄澍。翻开《明季南略》,找到这一时期跟黄澍有关的内容,光看标题就能吓人一跳:“黄澍以笏击马士英背”、“黄澍论马士英十大罪”、“黄澍再抗疏”、“黄澍三抗疏”、“黄澍辩疏”,等等。
马士英确实是倒霉催的,一群东林党人唧唧喳喳也就算了,偏偏冒出一个二愣子,有事儿要骂,没事儿也要骂,一边骂还一边打!还讲不讲职业素养?尊老爱幼懂不懂?
黄澍管不了这么多,他给马士英定了“十宗罪”:
(1)“不忠”(不好好在凤阳守墓,跑南京瞎混),一可斩!
(2)“骄蹇”(作为凤阳总督,“居肥拥厚”,无所作为),二可斩!
(3)“误封疆”(剿匪不力,江山日失),三可斩!
(4)“通贼”(接受张献忠部将周文江的贿赂),四可斩!
(5)“欺君”(帮亲信冒功领赏),五可斩!
(6)“失众亡等”(无功自傲,目中无人,不得民心),六可斩!
(7)“造叛”(举荐阮大铖,妄图翻“阉党”逆案),七可斩!
(8)“招摇骗诈”(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八可斩!
(9)“不道”(长江防守薄弱),九可斩!
(10)上得罪祖宗,下得罪百姓,“举国欲杀,犬彘弃余”,十可斩!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杀马士英,不足以平民愤,应该拉出去斩首十分钟!
别看黄澍说得义正辞严,唾沫星子乱飞,其实他就是左良玉扔给南京的一根“搅屎棍”。马士英是个浑蛋,黄澍也不是什么好鸟。黄澍的后台老板左良玉,更是坏得流脓。
虽然躲在幕后,但左良玉并不打算就这样一直“文斗”下去。马士英坐在首辅的位置上,一面独断专权,一面贪赃枉法,忙得不亦乐乎。仅凭黄澍的一张臭嘴痛骂,什么时候是个头?
李自成被阿济格撵到襄阳,左良玉终于被逼出“斗志”来了,准备武力“清君侧”,剁掉马士英,给朱由崧先搞出一个既成事实再说。但是,擅自带兵进京,总得找一个借口吧?
对于这个问题,左良玉一点儿也不感到为难,因为东林党那里有现成的口实——被收监的“假太子”。朝廷说他是假的,左良玉偏说是真的,而且还故弄玄虚地说自己手握“太子”的“密谕”。
为了混淆视听,左良玉需要把“假太子案”重新编排一下。事实证明,兼职做“古装编剧”的左良玉确实有胡编乱造的天赋。
根据左编剧的“爆料”,太子的来历应该是这样的:深明大义的吴三桂暗中将崇祯太子交付史可法,史可法又秘密安置于兴善寺。弘光皇帝派韩赞周、卢九德前去辨认,两个太监一见此人,立即叩头跪拜。但是,马士英偏偏“指鹿为马”,一口咬定太子是假的,造成一桩冤案。
弘光元年(1645年)三月二十五日,为了“匡扶正义”、剪除权奸,“以安定天下为己任”的左良玉一把火烧了武昌城,挥师顺江东下,直逼南京!
“老革命”终于发飙了!
左良玉没能走出多远,就必须着手解决一个大麻烦——驻守九江的江西总督袁继咸。
九江离武昌不算远,左良玉在四月初一就到了,而袁继咸跟左良玉并非一路货色。左良玉想拉袁继咸入伙,即使不想入伙,把路让开也行,但袁继咸不干!
不跟着左良玉叛乱是正气,阻止左良玉前进则需要资本。袁继咸有正气,但没有资本。左良玉倾巢出动,带着好几万人,袁继咸虽然官至总督,但手上只有一万出头,连左军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这仗没法打!
打不过,那就只有谈。
跟袁继咸谈判时,左良玉声泪俱下,就跟被羁押的“太子”是他亲爹一样。左良玉演这么一出,又拿着“太子密谕”招摇撞骗,当然瞒不过早就对他有所戒备的袁继咸。袁总督当面痛斥左良玉:“密谕从何来?先帝旧德不可忘,今上新恩亦不可负!”
左良玉无言以对,袁继咸也绝不让步,但袁总督手下的部将急眼了。
他们不关心“太子密谕”的真假,这实在跟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如今天下慌乱,跟谁打工都一样,人多势众才是王道。自忖寡不敌众的部将们最关心的,是袁总督什么时候把左良玉这个“瘟神”送走,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该干吗干吗。
众将认为:人家老左也就是路过,咱们站在路边上举个牌子,热烈欢迎再热烈欢送就是了,何必招惹这个人高马大的神经病?
家贼内鬼最难防,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眼看着“众叛亲离”,袁继咸只能退而求其次,在“约不破城”后,同意左良玉率部进入九江。
事实证明,袁继咸要么天真,要么真的是无奈。他哪里知道,左良玉带的兵,一半是土匪,一半是流氓。李清在《三垣笔记》里是这样描写“左家军”暴行的:
“左良玉兵半群盗,甚淫毒,每入民家索贿,用板夹爇之,肥者或脂流于地。又所掠妇女,公淫于市,若入舟后,或注目岸上,望父若夫泣,则身首立分。”
有这么一群人,左良玉想管恐怕也管不了,九江城的百姓就遭大难了。四月初四,“左家军”进入九江,到处烧杀抢掠,“妇女财物俱席卷去”。一夜之间,九江已是火光冲天,哀号遍地。
看到这副景象,袁继咸后悔得直拿脑袋往墙上撞,扯下腰带就要上吊。此时,“搅屎棍”黄澍赶紧跑来阻拦,向袁继咸哭诉:老左没想谋反,您老人家这一挂,老左跳进长江也脱不了干系,不反也得反了。(宁南无异图,公以死激成之,大事去矣。)袁的副将李士春也跟着劝解,让袁总督“隐忍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经过一番忽悠,袁继咸不死了,出城就找左良玉算账。出乎袁继咸的意料,已经重病缠身的左良玉在这天夜里不治身亡。
这一夜,病重中的左良玉看到了不远处九江城里的火光。身边的部下报告说,这是袁继咸狗急跳墙,“自破其城”。左良玉可不是这么好忽悠的,他身体有病但心如明镜,知道只有“左家军”才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左良玉大呼一声“予负袁公”,吐了一地的血,不久便找阎王爷报到去了。
得知左良玉的死讯,袁继咸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活该”。
左良玉一死,问题就出来了:南京到底还去不去?
虽说“左家军”都是一群痞子,但并不是一个烂摊子,至少凝聚力绝对没得说,越是关键时刻,越是众志成城!
看看高杰死后便成一盘散沙的“高家军”,便知道团队的凝聚力建设是多么的重要!
左良玉一死,后营总兵惠登相便高举旗帜,组织众将歃血为盟,拥戴左良玉之子左梦庚为统帅,并宣誓效忠!
左梦庚当场向众将士表态:继承遗志,杀向南京!——操蛋的爹死了没关系,儿子继续操蛋!
宁死敌,无死逆
就在左良玉死后第二天,多铎率领的中路大军开始从归德府南下。四月初七,左梦庚率军攻占东流,再顺江八十里,便是长江防线上的重镇安庆。
北面是清军,西面是叛军,压力山大的弘光朝廷正式宣布南京戒严。戒严归戒严,但接下来该怎么办?
四月初八,弘光皇帝朱由崧就当前的紧急形势作出重要指示:“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赴北兵,自是长策”。
废话!等于没说!
现在是上游的叛军急,北面的清军也急,防守兵力就这么多,到底先顾哪一头,朝廷得发个话。
在这个问题上,首辅马士英、督师史可法发生了严重分歧。
史可法认为,左军既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自然不敢拿皇上怎么样,到时候有办法对付他,暂时不足为虑。(潜台词是:实在不行就把马士英、阮大铖扔出去,让左梦庚带着这俩浑蛋,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南京真正的敌人,是一心要将弘光政权置于死地的清军,所以应该加强北面的防守力量。
史可法的建议得到多数大臣的支持,就是弘光皇帝朱由崧本人也深表赞同,唯独两个人不同意:一个是首辅马士英,一个是已升任兵部尚书的阮大铖。
在马、阮看来,朱由崧、史可法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合着左梦庚没冲你们来。想在关键时刻把我们扔出去解围?明确告诉你们:没门儿!
马士英“力排众议”,私自调黄得功、刘良佐到南京西面防御,会同池口总兵方国安围剿左梦庚叛军。事已至此,史可法只得登上燕子矶,“南面八拜,恸哭而返”,回扬州熬得一天算一天。
马士英调兵遣将,还真是帮了清军的大忙。按照原定的作战路线,多铎率领的中路大军,需要突破“高家军”、刘良佐、黄得功三镇总兵的防区,最后到扬州收拾史可法。马士英这一调,多铎面对的强敌一下子就少了最关键的两个。
失去高杰的“高家军”已是一盘散沙,还没怎么交火便四处溃散。多铎大军一路欢歌笑语,四月十三日夺取泗州,当日夜间渡过淮河,先头部队在十七日距扬州城二十里扎营,十八日兵临扬州城下。
泗州距离扬州大约有三百里,多铎大军只用四天就跑完全程。这哪里是打仗,简直就是骑兵带着步兵自驾游!
此前,“左家军”于十三日夺取安庆,十七日抵达池州,距离南京越来越近,马士英其实比朱由崧还要心慌意乱。
四月十九日,朱由崧召集廷会,马士英死性不改,一再强调必须加强南京西面的防御力量,阻止左梦庚的叛军向南京进逼。
马士英的倒行逆施,遭到群臣的一致反对。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宝司卿李之椿、工科给事中吴希哲、御史乔可聘等纷纷上奏,坦言淮、扬的形势已十分危急,京师安全无从保证。
弘光皇帝朱由崧也是真急眼了,当场下令“刘良佐兵还留江北固守”。
朱由崧难得下一次比较正确的诏令,但说了也不算数,因为马士英早就“先斩不奏”了。
马士英更急眼,多年来积蓄的窝囊气终于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面红耳赤的马士英甩开衣袖、痛斥群臣:
“尔辈东林犹借口防江,欲纵左贼入犯耶?若敌至犹可议款,若左逆至则若辈高官,我君臣独死耳。臣已调良佐兵过江南矣,宁死敌,无死逆。”
也就是说,要死一起死,别指望拿我和皇上当炮灰(其实左梦庚是冲着他和阮大铖来的,跟朱由崧无关)。
什么叫恬不知耻?这就是!
别看马士英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其实他比谁都狡猾,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并任命儿子马鸾为京营总兵,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事态。兵部尚书阮大铖也不含糊,先调一队兵马给自己看家护院,然后在书房中藏好盔甲,随时准备跑路。
扬州保卫战
驻守扬州的史可法虽然跟马士英一样没什么远见和谋略,但并没有马士英这么无耻。史可法屡次向各地发出求救信号,却没有任何回应(檄各镇赴援,无一至者),他不得不承认,“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即便如此,身为督师的史可法还是决心与扬州城共存亡!
骨气、正气,跟个人的能力无关!
多铎率大军兵临扬州城下后,并没有急着进攻。原因很简单,骑兵、步兵这一路跑得太快,把炮兵远远甩到了后面。红衣大炮不到,扬州的城墙又高又厚,莫非让士兵用嘴啃?
双方一开始就这么耗着,跟着史可法驻守扬州的甘肃团练总兵刘肇基建议,趁着清军尚未完全集结,索性派兵出城兜一圈,既摸清敌情,又搅乱敌方的部署。但是,史可法认为“锐气不可轻试,宜养全锋,以待其毙”,坚决不同意出兵迎敌。
史可法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地位很高,其为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着实令人敬佩,但就是能力水平太欠缺,干啥啥不行。“督师”史可法身为江淮防线的最高军事主官,不仅缺乏深谋远略(否则也不会在“选嗣”中让马士英、高杰等人钻空子得逞),也缺乏足够的胆识与手腕(姑息迁就四镇总兵就是证明),甚至在基本的战术指挥上都成问题。
几万清军大举南下,等大炮一来就攻城,凭这几千号人就想守住扬州,你以为你是“雪豹突击队”?刘肇基的建议虽然算不上什么起死回生的妙计,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趁清军不备,出去袭扰一番,一来摸清对方的部署,二来鼓舞己方的士气,关键是能把水搅浑。水一浑,鱼就比较容易躲,死马当做活马医,总比龟缩在城里等着挨揍强。
偏偏史可法是个死脑筋,就这么点人还想“养精蓄锐”,“坐以待毙”还差不多!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想“以待其毙”,你以为清军跟弘光朝廷一样,还没等别人动手,自己就先折腾起来,让扬州守军手舞足蹈地站在城墙上看真人版乌龙PK秀?
相当天真!
史可法抱定必死的决心,但手下不乏贪生怕死之徒。一起驻守扬州的甘肃总兵李棲凤、监军高歧凤合谋,准备胁持史可法投降清军。史可法“正色拒之”,两人也不敢贸然犯了众怒,只带着四川籍将领胡尚友、韩尚良出城投降。
部下在危急关头叛变投敌,史可法并未加以阻止和严惩,以儆效尤,而是以“防止生乱”为由,大度地放他们出城。这样一来,扬州的防守兵力更加薄弱,士气也更加低落。
四月二十四日,清军的炮兵到位,开始攻城。势单力薄的弘光守军并没有能够坚持多久,扬州在次日被清军攻陷,史可法、刘肇基等壮烈殉国。
关于史可法的死,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城破后自刎而死,一种说法是战死,还有一种说法是被俘后不屈而死。
无论哪一种说法是真实的,史可法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激战之后,部将史德威四处寻找史可法的尸骸,但面对堆积如山的尸体,无异于大海捞针。万不得已,史德威只得按照史可法的遗愿,葬其衣冠于梅花岭。
后来,进入南京的多铎颁布了几道命令,其中一条就是建史可法祠,优恤其家。
有骨气、有正气的人,即便是穷凶极恶的敌人也由衷敬佩!
再后来,洪承畴被任命为招抚江南大学士,有人为此写了一副对联:
史册流芳,虽未灭奴犹可法。
洪恩浩荡,未能报国反成仇。
我只能说,公道自在人心,历史终究有自己的评判!
在清军的猛烈炮火攻击下,扬州城只坚守了一天,但这也是多铎大军南下征程中,遭遇到的最顽强的抵抗,因为此前都是“如入无人之境”。
多铎不禁感到有些庆幸:好在弘光政权只有一个史可法,否则麻烦可能就大了!
屠城十日
为了震慑江南的抵抗力量,彻底瓦解弘光政权的斗志,多铎下令对扬州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从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初五日,多灾多难的扬州城迎来了最黑暗的十天。时人王秀楚以自己的亲历见闻,写成《扬州十日记》,对这次极其惨痛的灾难作了全景式的记录,我们看看其中的几段:
“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
“遥见何家坟中,树木阴森,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呱呱之声,草畔溪间,比比皆是,惨不忍闻。”
“所掳一少妇一幼女一小儿,小儿呼母索食,卒怒一击,脑裂而死,复挟妇与女去。”
“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
据《扬州十日记》的记载,扬州大屠杀的遇难人数达到空前的八十万!(查焚尸薄载其数,前后约计八十余万,其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深入自缢者不与焉。)清人编著的史料也承认:“及豫王至,复尽屠之”,“凡杀数十万人,所掠妇女称是,无一人得存者,扬城遂空”,“诚生民一大劫也”!
当我们热衷于清宫戏,对所谓的“康乾盛世”津津乐道的时候,不应该忘记这些血淋淋的历史!
其实,我想说的还不只这些,再看《扬州十日记》里的这一段:
“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一个叫大泽一男的侵华日军回忆南京大屠杀时的场景:“败兵被集中起来,用铁丝网围在城墙一角。城内的防空壕也挤满了人。我们拿来汽油,从城墙上向败兵的头上浇去。中国人似乎都死心了,一动不动。”
强敌之下,难免有人丧失勇气、放弃抗争,甘作刀下之鬼。更有甚者,还有很多扬州女子“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对敌人“曲尽媚态,不以为耻”。搞得清军士兵不由得感叹:“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
此情此景,比起遇难的八十万百姓,还要让人感到痛心疾首!堂堂中华,就是在这种骨气与奴性、刚烈与无耻的杂糅中,艰难前行!
南京失陷
得知多铎大军进抵扬州,即将失去屏障的南京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四月二十六日,弘光皇帝朱由崧提出了“迁都”的动议,但遭到时任礼部尚书钱谦益的强烈反对,只得作罢。
莫非钱谦益不怕死?
非也!
朱由崧的遭遇,其实朱由检早就经历过了。在这些大臣看来,清军真的打到南京,大不了就是举手投降,换身制服继续做官。除了老板不同,一切照旧。
总之,还是那句老话:能不冒险就不要冒险,混得一天算一天。
马士英倒是对“迁都”很积极,因为弘光皇帝一垮台,他这个大权独揽的首辅身价立马暴跌。马士英建议,由贵州士兵参与京城警卫,准备迁都贵阳。
马士英的提议遭到工科给事中吴希哲的激烈反对:你吓破胆了,一竿子捅这么远?
由于各怀鬼胎的群臣各执一词,“迁都”之事只能不了了之。
四月二十八日,朱由崧再次主持廷会。“南混”这一年算是白活了,“觉悟”一点儿也没有提高,跟去年得知北京失陷后的场面区别不大,“上下寂无一言”。登基不足一年就混到这个地步,除了埋怨马士英当初将自己“赶鸭子上架”以外,朱由崧也无话可说。
次日,兵部正式接到扬州失陷的战报。北面的坏消息传来后没几天,南京的西面却传来好消息:黄得功部在五月初二击溃叛军左梦庚。这个消息只合马士英、阮大铖的胃口,朱由崧心里相当清楚,弘光政权已经是山穷水尽,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五月初,继续南下的多铎大军进抵瓜州,与南明军总兵郑鸿逵率领的水师隔江对峙三日后,于五月初九从七里港顺利渡过长江,向南京进逼。
“迁都”不靠谱,但绝不能坐以待毙,朱由崧决定跑路。身为弘光皇帝,这绝对是一门技术活,朱由崧需要做一些遮人耳目的包装。
此前,朱由崧曾向保国公朱国弼表示,自己将死守南京,哪里也不去。(太祖陵寝在此,走安往,惟死守耳。)五月初十,弘光政权再次发布“戒严令”,关闭所有城门,命令“缙绅家眷不许出城”。
舆论方面准备完毕,偏偏有人当了真。
司礼监秉笔太监韩赞周希望朱由崧御驾亲征,好歹表示一点态度,遭到朱由崧严辞拒绝。
接着,朱由崧又在内宫安排“音乐会”,邀请内臣韩赞周、屈尚忠、田成等人饮酒赏戏。
此情此景,与会者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南唐后主李煜的一首破阵子:“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不同的是,李煜尚能感慨一下“四十年来家国”,而朱由崧把单位换成“月”都比不过人家。
还有一个不同,李煜是真心别离,而朱由崧不过是借此稳住内臣,方便自己开溜。
精心布置了这套障眼法之后,趁着月黑风高,朱由崧带着少数随从,从通济门出城,仓皇出逃。
第二天一早,被蒙在鼓里的群臣还跟平时一样去上朝,听听圣上对当前的危局有什么新的指示。大家进了皇宫,发现内官纷纷抱头鼠窜,这才恍然大悟:听个屁的指示,咱们的圣上早开溜了!
让群臣更诧异的是,马士英发现朱由崧不打招呼就先走一步,紧跟着也仓皇出城,逃往杭州。(另一种说法是朱由崧、马士英一起逃跑,在溧水遭遇土贼后失散。)
皇上跑了,首辅也跑了,群“虫”无首的南京顿时乱作一团,有准备出城开溜的(文武逃遁隐窜,各不相顾),有趁乱大肆劫掠的(遂乱拥入内宫抢掠,御用物件遗落满街),甚至还有把监狱里的“太子”王之明拉出来,像模像样地“登基”的。
“江山满目兴亡”,南京城已经成了一锅粥。
混乱没有持续太久,主持大局的人终于冒出来了,他就是南京守备勋臣、忻城伯赵之龙。论资历,也只有他能主持大局了。
赵之龙不负众望,毅然受命于危难之间,当即力挽狂澜,向全城宣布“此土已致大清国大帅”。
绝倒!
五月十四日,清军抵达南京,赵之龙率钱谦益、张孙振等大臣出城迎降,弘光政权的京师不攻自破。
京师失陷,并不代表弘光政权的覆灭,因为朱由崧依然在逃。班师凯旋为时尚早,多铎还需要“宜将剩勇追穷寇”。
逃跑是门技术活
我一直觉得,逃跑是门相当有技术含量的活儿。能逃跑是本事,能顺利逃跑则需要运气。
在南明时代,“逃跑帝”惊现江湖之前,所有想跑和正在跑的人都是浮云。
朱由检没有逃跑的本事,结果找了一棵树自己挂上去了,据说还是歪脖树。朱由崧有本事逃跑,但运气实在太差。
逃离南京城后,朱由崧一口气跑到一百里开外的太平府(今安徽当涂),投奔驻扎在此的诚意伯刘孔昭。老刘此时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朱由崧是块“烫手山芋”,前脚放他进城,清军后脚就能打过来,因此拒绝打开城门。
喊不开门,朱由崧只有再跑几十里路,赶到芜湖投奔黄得功。
黄得功本来驻守在扬州附近,后被马士英调过来阻击左梦庚的叛军,刚打了一次大胜仗。左梦庚落败撤退,不久后胁持袁继咸向清军投降。跟着左梦庚投降的还有一员猛将,名叫金声桓。此人投降后任江西总兵,用了不到五个月的时间便率军闯遍江西。除了最南部的赣州、南安两府以外,江西十一府全部沦陷,具体的情况以后再说。
此时,黄得功还不知道南京到底怎么回事。见到灰头土脸的朱由崧,黄得功既惊诧又茫然,劈头盖脸就先把朱由崧训了一通:“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犹可借势作事,奈何听奸人之言轻出,进退将何所据!此陛下自误,非臣等负陛下也。”
黄得功气得要吐血,朱由崧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逃也逃了,想回也回不去了,你看着办吧!
还能怎么办?继续跑啊!
黄得功想带着朱由崧逃往杭州,但还没来得及成行,清军便在两天之后追到了芜湖。
清军本来不会这么快,虽然已经得知朱由崧逃往芜湖方向,但问题出来了:路怎么走?要知道,清军大老远从北方赶来,对江南人生地不熟,光按着地图追,就算不迷路,也得走上好几天。等你大军开到,朱由崧早跑没影了。
就在多铎一筹莫展的时候,已经投降清军的刘良佐自告奋勇做向导,带着清军一路杀到芜湖,朱由崧实在没有逃跑的运气。
事实证明,敌人往往并不可怕,最可怕也最可恨的是内奸!五月十六日,刘良佐率兵攻打芜湖,兵力处于劣势的黄得功受重伤后自刎,黄得功手下的田雄、马得功胁持朱由崧向清军投降。
五月二十五日,弘光皇帝朱由崧乘坐“无幔小轿”,“首蒙包,身衣蓝布衣,以油扇掩面”,在刘良佐的“护送”下回到南京城,向多铎乞降。
几天后,准塔率领的东路军占领淮安。通过不断向朝廷要钱,兵力已扩充至二十三万之众的刘泽清部四处流窜,两个月后向清军投降,长江以北传檄而定。
杭州失陷
相对于朱由崧而言,马士英的运气明显要好很多。
得知朱由崧率先逃跑后,马士英也带着邹太后向杭州方向逃窜。(东林党为了攻讦马士英,一口咬定太后是马士英母亲假扮的。)一路跑到广德,马士英也遭遇了朱由崧投奔太平府时的状况——广德知州赵景和“闭城不纳”。朱由崧进不了太平府,只有继续跑路,马士英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气,带着军队就攻城,把赵景和一刀给剁了,在广德城大掠一番之后,再继续跑路。
有了在广德大施淫威的经历,马士英再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经安吉一路狂奔,于五月二十二日抵达杭州,得到驻守在杭州的潞王朱常淓、浙江巡抚张秉贞等人的“热烈欢迎”。
几天后,阮大铖、朱大典、方国安等人从芜湖逃到杭州,向马士英报告了弘光皇帝被俘、黄得功战死的消息。
马士英凌乱了,原本还指望朱由崧凭借黄得功“东山再起”,再不济也该逃往杭州才是,没想到一个被俘、一个战死,真有你们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咒骂朱由崧是白痴、黄得功是饭桶也无济于事,马士英必须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照过去方针办!——北京丢了南京顶,南京丢了杭州顶,皇上没了,咱们再选一个就是!
相比于去年把南京搞得乌烟瘴气的“选嗣总决赛”,这一次“换届”显然要顺利得多。首先,无论地理位置还是皇室血统,最靠谱的人选只有潞王朱常淓。其次,马士英已经大权在握,没有政治对手能够与之相抗衡。最后,潞王正是东林党当年中意的对象,能堵住这些“鸟人”的嘴。
总之,潞王朱常淓是“众望所归”,连走“等额选举”的过场都不需要。由于弘光皇帝还活着,按以往惯例,先就“监国”位,等接到朱由崧的死讯再“转正”。别着急,反正也是迟早的事。
看似毫无悬念的事情,却在最关键的一环掉了链子——朱常淓本人不干!
朱常淓的态度很坚决:当初在南京把我刷下来,现在怎么想到我了?好日子都让朱由崧过完了,末了末了把我架火上烤,没门!
任凭别人好说歹说,朱常淓说不干就不干,没得商量!
马士英凌乱了,整个杭州城都凌乱了——什么世道,找人做皇帝都这么难!
最后,马士英忽悠邹太后下达懿旨,好言劝慰,朱常淓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弘光元年(1645年)六月初八,潞王朱常淓哭丧着脸,在杭州就监国位。浙江巡抚张秉贞升任兵部尚书,计划在千秋岭、独松关、四安、平望等处组织防御。
朱常淓一上台,东林党就来劲了。次日,黄道周上疏,认为江南“地盘尚广、义兵可用”,建议朱常淓一步到位做皇帝,高举抗清旗帜,“使群臣百官有所瞻依”。
黄道周的动议让朱常淓哭笑不得:做个监国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怎么还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呢?
尽管装模作样地组织兵力防守,朱常淓、马士英的骨子里还是想议和,熬得一天是一天。既然如此,当前的第一要务就不是搞防守,而是找到跟清军议和的合适人选。当时,曾经北上议和的内奸陈洪范也逃到了杭州,到处招摇撞骗,大肆吹嘘自己北上的“光辉历史”。
得!就是你了!
陈洪范是什么货色,马士英当然心知肚明。但是,在己方已被逼入绝境的情况下跟清军议和,像左懋第那样威武不屈肯定是不行的。要想谈判成功,只能让没脸没皮的陈洪范出马!
清军的“卧底”陈洪范再一次跟清军谈判,马士英拿出了具体的方针:割让江南四郡(指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基本上相当于今湖南省全境),大家相安无事。
陈洪范那边还没传回消息,贝勒博洛(努尔哈赤之孙)率领一部清军已经开始向杭州进逼。六月十一日,博洛抵达距杭州仅五十里的塘栖镇。马士英充分汲取了南京的教训,没跟朱常淓打招呼,自己先行“撤离”。阮大铖、朱大典等人也不含糊,紧跟着仓皇逃往婺州(今浙江金华)。
马、阮跑了,陈洪范终于“姗姗来迟”。不难推断,他不会带回什么谈判结果,反而是带着一项使命:策反张秉贞,胁持朱常淓投降!
面对陈洪范转达的筹码,张秉贞欣然应允。令陈洪范、张秉贞都没有料到的是,朱常淓根本不用他们胁持。要不是马士英非逼着他做什么鸟监国,朱常淓老早就出城找清军“投诚”了!
当时,池口总兵方国安带了一万兵马,跟阮大铖一起从芜湖逃到杭州。方国安原本还想死守杭州,但当他率军在涌金门跟清军激战时,朱常淓竟然“以酒食从城上饷满兵”。方国安气得吐血,带着兵马渡过钱塘江而逃。
这一次“照过去方针办”,显然已经砸了锅。准备“接替”南京的杭州已是一地凌乱!
六月十四日,清军占领杭州,并派人招降浙江下属各府,以及寓居浙江境内的藩王。不久后,居萧山的周王、居会稽(今浙江绍兴)的惠王、居钱塘的崇王纷纷到杭州“投诚”,湖州、嘉兴、会稽、宁波、严州(今浙江建德)等地也不战而降。
一个多月后,弘光帝、邹太后、潞王、周王、惠王、崇王从南京启程,被清军押往北京。除邹太后在途中跳淮河自尽外,其他人于次年五月被清廷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