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袭”
崇祯十七年(1644年)十月,清军已经占据了河北、山东、山西大部及河南东部,轻而易举地将整个中原几乎全部收入囊中,多尔衮开始迈出统一全国的步伐。
多尔衮这个人,怎么说呢,要么太谨慎,要么太不谨慎。
在他看来,敌人只有两种:或者坚不可摧,或者不堪一击。李自成、弘光政权显然不是坚不可摧的,那就只能是不堪一击了。
于是,多尔衮打算一起收拾,毕其功于一役。
整套作战计划分为西线和南线两个部分,犹如两只有力的臂膀,准备将天下揽入怀中。
西线由靖远大将军、英王阿济格指挥,率一部分八旗兵主力及平西王吴三桂、智顺王尚可喜等部,经山西北部、内蒙进攻陕西,在夺取榆林、延安等地区后挥师向南,直捣李自成的老巢西安。
南线由定国大将军、豫王多铎指挥,率另一部分八旗兵主力及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等部,渡黄河南下,夺取南京。
多尔衮以大清朝廷的名义发出檄文,将弘光朝廷定义为“伪政权”,并向普天下发布其“三宗罪”——不救援先帝、擅立皇帝、各镇拥兵虐民,公开表示不日将大举南下,剿灭前明余孽。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南京政权出乎意料地获得了一次转机——多铎接到多尔衮的新命令,刚刚渡过黄河便挥师向西而去。
这就奇怪了,多尔衮刚刚发布南征的命令,但多铎的大军刚过黄河,却又下达了新的命令,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多尔衮后院起火?不大可能!如果真是如此,应该命令多铎迅速返回北京才对,怎么又转而向西呢?
答案显然只有一个——退踞陕西的李自成一定在搞什么大动作!
在小说《亮剑》里,李云龙为了报仇救老婆,不经请示就擅自率部围攻平安县城,将晋西北搅成了一锅粥。八路军总部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通过侦听鬼子的通讯,听到对方反复提到“平安县”这个地名,方才恍然大悟。
用一个时髦的网络词语来形容,这叫做“逆袭”。
李云龙的“逆袭”是小说,李自成的“逆袭”则是现实。清军在通讯中反复提到了一个地名——位于今天河南省西北部济源、焦作一带的“怀庆府”。
十月十二日,改变整个时局态势的怀庆战役爆发。李自成集结了分散在河南西部及陕西一带的残余兵力,对怀庆府的清军展开大规模攻势。清怀庆总兵金玉和几乎全军覆没,府治沁阳县被大顺军重重围困,危在旦夕。
接到沁阳的求救报告,警觉的多尔衮发现情况不妙。李自成既不是坚不可摧,也绝非不堪一击。所谓的敌人,原来还有一档叫做“死缠烂打”。多尔衮原以为,李自成的大顺军已成强弩之末、惊弓之鸟,只会龟缩在西安附近,等着阿济格前来收拾残局。没想到,李自成凭借一群残兵败将、散兵游勇,竟然还敢在中原搞“逆袭”,这问题就比较大了!
一个小小的怀庆府,为什么会引发清军统一策略的重大调整呢?
如果清军继续执行原定作战方案,已经“打了鸡血”(完成兵力集结)的李自成完全可能趁阿济格尚未到达西安、多铎已经南下的空隙,横扫河南、山东,威逼京师,再给多灾多难的北京来一次“城头变换大王旗”!
清军虽然不是豆腐捏的,但这个推断并非危言耸听。清军兵力有限,如果不是吴三桂、尚可喜、孔有德、耿仲明等明军的倒戈,多尔衮要统一全国,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阿济格、多铎带走的部队,基本上是清军的全部家当。
绝大部分主力都出远门了,河北、河南、山东等地必然兵力空虚、防守薄弱。如果李自成率大军前来,凭借不久前的统治基础,轻而易举便能让黄河流域短期内易主。
大顺军一旦“重出江湖”,占据堪称“天下中枢”的河南、山东,清军将陷入完全被动的局面:
——西线,从大漠钻出来的阿济格风尘仆仆,可以顺利拿下同样空虚的西安。但是,南面的张献忠已经在四川站稳了脚跟,即便他打死不出剑门关,清军也不得不防。
——南线,多铎南下与弘光政权的几十万军队交火,北面又是风头正劲的大顺军,多铎大军就成了一支与北京失去联系、面临南北夹击的孤军。
形势一旦对清军不利,难保吴三桂、尚可喜、孔有德、耿仲明这些靠叛变起家的“投机分子”再叛一次,捞取“光复江山”的政治资本。
在“出头鸟”大顺军的率领下,如果弘光政权、张献忠还有清军身边的“投机分子”蜂拥而上痛打落水狗,原意是想揽江山入怀的两只臂膀,将被打成自顾不暇的“残肢断臂”,北京的多尔衮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卷起铺盖回东北老家。
悲哀!臭棋!
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多尔衮不是脓包,李自成在怀庆府的疯狂已经让他预感到了危险,因此迅速作出反应,转变原定作战方案,命令多铎挥师西向,先解沁阳之围,随即西进潼关,与阿济格会剿李自成。
如此看来,无论是李自成的大顺军,还是南京的弘光政权,之所以打不赢兵力不占优势的清军,实在不是因为自己太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
但事实并非如此!
现实的情况是:无论多尔衮采取怎样的作战策略,清政权想统一全国,都将面临同时在两线作战的局面:一边对付西北的李自成,一边对付南方的弘光政权。既然李自成可以趁着清军后方兵力空虚大肆进攻,那么在多铎率军西征后,弘光政权在理论上也可以出师“北伐”,抢占中原。
对于这个仅存在于“理论上”的局面,多尔衮根本不屑一顾。经过几个月的观察与试探,特别是通过与南方使团的接触,他已经看清了弘光政权腐朽无能、苟且偷安的真面目。在他看来,南京的那群脓包哪怕有一丁点儿北上光复故土的意图,清军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拿下河南、山东。想让弘光北上夺中原?即便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朱由崧也不敢与清决!
弘光政权的朝堂上就是一群如假包换的脓包,李自成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自从揭竿而起以来,李自成率领的农民军,充分发扬了“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优良传统。先是一路凯歌高唱、横扫中原,逼得崇祯皇帝上吊殉国,大顺军定鼎北京,宣布改朝换代。但是,进城之后的李自成贼性难改,不懂得团结官绅,实行“封建主义改造”,而是继续推行“无政府主义”的“流氓”路线,根本不像个“开国之君”的样子,逼着吴三桂倒戈,这才让关外的清军钻了空子。
山海关一战,大顺军虽然损失惨重,但主力尚存,李自成完全可以通过节节阻击,有计划地撤退,既避敌锋芒,又不断袭扰,消磨清军的锐志,以图伺机反击。遗憾的是,李自成率领大顺军索性一溃千里,将整个黄河流域拱手让出,开局的优势被消耗殆尽,大顺军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
怀庆战役,又是李自成在关键时刻下的一着臭棋,硬逼着自己从被动走向绝境。
按理说,李自成能够主动在中原反击,显然对清军很不利,为什么说是一着臭棋呢?
——勇气与精神可嘉,但你得把时间算准了再打吧?
李自成早不打、晚不打,偏偏选择多铎大军刚进抵黄河的时候发动大规模攻势,这不是故意找收拾吗?
如果李自成能够等待一段时间,待多铎军队离开河南并与弘光的军队交上火之后,再集结兵力,在中原一带发动大规模反击,境况明显要有利得多。届时,多铎即便想抽身回撤,恐怕短时间内也难以抽身,更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
李自成的这步棋实在是臭得可以,大顺军虽然在怀庆府取得了局部战场的胜利,但要老命的是,这场胜利引起了多尔衮的警觉,命令正准备南征的多铎大军悉数转而向西。李自成替弘光政权暂时解了围,做了一次损己利人的“活雷锋”。
多铎挥师西向后,迅速扭转了河南西部的力量对比,李自成的大顺军又成溃败之势。十二月二十九日,清军发动潼关战役,大顺军的大将刘宗敏战败。次年正月初四,刘芳亮部也被清军击溃。李自成亲征迎敌,大顺军还是屡战屡败,局面十分被动。
弘光元年(1645年)正月十一日,已无胜算的李自成撤回西安。次日,潼关失守,西安的东大门已经向清军敞开。十三日,李自成率残部弃守西安,经商洛向河南伏牛山一带撤退。十八日,多铎大军进抵西安。
收到多铎的捷报后,多尔衮命多铎将善后及追剿等事宜悉数交付阿济格,率部执行原定作战计划,继续南征。
二月二十四日,多铎大军抵达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准备经短暂休整后,在三月和四月间南下,一举夺取南京。
从十月发动怀庆战役,到次年四月多铎再次南征,“活雷锋”李自成以大顺军惨败为代价,为弘光政权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喘息时机。
在这近半年的时间里,弘光政权完全可以挥师北上,呼应李自成的大动作,彻底搅乱中原态势,局面或许还能有所转机。事实上,弘光政权面临的机遇,比任何时候都有利。以前南京朝廷不敢贸然北进,或许是担忧北京的清军大举南下,而此时全然不必有此后顾之忧,“活雷锋”李自成已经牵制了绝大部分的清军主力。多铎、阿济格两路大军被李自成吸引到了西线,清军大部主力都在跟大顺军残部纠缠,黄河一线只有肃王豪格率领为数不多的军队进行防守。
神佑大明,良机天成。天赐不取,必受其咎!
在南方,并非所有人都是脓包,很多人都看到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山东总督(名义上的)王永吉、江西总督袁继咸等官员纷纷上书,要求朝廷派兵北上。其中,袁继咸的话非常切中要害:清军没有大举南下,因为顾虑李自成,如果李自成歇菜了,咱们也得玩完儿。(虏未及谋我者,闯在耳。闯灭,非江南谁事?)
作为一个政权,最令人悲哀的莫过于真理掌握在说话不管用的人手里。
在首辅马士英、督师史可法为代表的实权派看来,北上的建议实在太不靠谱。既不符合“联虏平寇”的既定国策,又是自不量力的鲁莽之举。清军不南下已经是菩萨保佑、阿弥陀佛了,人家放你一马,你还主动贴上去挨揍,这不是犯贱吗?
唇亡齿寒?什么唇亡齿寒!大明弘光继自道统,怎么能跟流贼,特别是跟逼杀君父的流贼有唇齿之论?尔等是何居心?
由于马士英、史可法等人坚决反对,北上之事只能不了了之。该贪的继续贪,该混的继续混。
“三大疑案”
虽然没仗打,但“南混”们一刻也没有闲着,反而是忙得晕头转向。就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南明版的“三大疑案”发生了。
根据不言自明的惯例,加一个“南明版”,实际上想说明它是山寨的。“三大疑案”的原创是发生在明末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的“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
原创版的“三大疑案”很复杂,天启在位七年,加上崇祯在位十七年都没有把这几桩案子彻底搞清楚。远道而来的满清政权更是抓瞎,然后越传越玄乎。即便到今天,“明末三大疑案”都还是众说纷纭,谜影重重。
为了把山寨版的“三大疑案”搞清楚,我们先简要回顾一下原创版“三大疑案”的经过。
——“梃击案”,发生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
前面提到过,万历皇帝、郑贵妃与东林党围绕着“废长立幼”的问题,展开了耗时十五年之久的“国本之争”,最后以东林党的胜利而尘埃落定。
就在万历皇帝向东林党服软,正式册封朱常洛为太子后不久,一个叫张差的人手持木棍,只身闯入太子的寝宫,并打伤守门太监。
由于案发时间极其微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郑贵妃指使张差暗杀太子。但是,心灰意冷的万历皇帝并不打算深究,只是将行凶者张差判定为“有精神障碍”,匆匆处决了事。
——“红丸案”,发生于泰昌元年(1620年)八月。
万历皇帝于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七月去世,太子朱常洛于八月初一顺利即位,改元泰昌。十天后,泰昌皇帝便一病不起。八月二十九日,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红丸,自诩为“仙丹”。泰昌皇帝先后服用了两粒,果然“成仙”,于次日不治身亡。
对于这次“医疗事故”,进药的李可灼罪责难逃。首先,他不是太医,属于“非法行医”;其次,药效相当快,果然是药到病人除。但是,首辅方从哲竟然拟遗旨犒赏李可灼,令人不生疑都难。
东林党用十五年时间保下来的太子,即位才一个月便呜呼哀哉,更何况其中大有玄机,“逮啥管啥”的东林党人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大家再一次联想到了后宫,认为李可灼是受郑贵妃及泰昌皇帝的宠妃李氏主使,加害朱常洛谋求篡政。
围绕此案,群臣再次展开激烈对抗,新即位的天启皇帝朱由校并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只能在天启二年(1622年)将李可灼等人流放,勉强做个了断。
——“移宫案”,紧接着“红丸案”发生。
泰昌皇帝死后,理应由太子朱由校即位。但是,泰昌的宠妃李氏暗中勾结阉党头目魏忠贤,意图霸占着乾清宫不走,为将来“垂帘听政”作准备。为了防止后宫干政,以都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史可法的恩师)为代表的东林党人,再一次与宫廷势力展开激烈对抗,坚决要求李氏移驾哕鸾宫。双方争执不下,事态很快便转入白热化,甚至发生了动手抢夺太子朱由校的恶劣事件。
在东林党人的鼎力支持下,朱由校最终得以顺利即位,李氏被迫移宫。不久后,哕鸾宫失火,李氏母女险些丧命,又有人怀疑是朱由校及东林党人暗中使坏。经朝廷多次辟谣,天启皇帝又承诺尊养李氏母女后,事态才逐渐平息。
原创的“三大疑案”到今天都是一笔糊涂账,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案件的背后,实际上是朝廷中各种势力政治斗争的表现。如果将这些背后的势力看做一团乌云的话,那么“三大疑案”就是经激烈碰撞后的闪电。
明朝的失败,很大程度上就是败于永无休止的内讧与党争!
“北都”如此混乱,“南都”当然也好不到哪去。
从“选嗣总决赛”开始,“南混”便开始选边站队,互相掐架,最后还是枪杆子说了算,东林党人败下阵来,遭到勋贵的排挤。
但是,视斗争为生命的东林党并不打算善罢甘休,他们借马士英举荐阮大铖之机,频频向朝廷发难。两方互不相让、争执不休,弘光皇帝又是一只木偶,整个朝廷被搅得乌烟瘴气。
在这场斗争中,掌握实权的马士英抢占了先机,他绕开提升官员必须的“廷推”程序(类似于“集体表决”),动用首辅的“票拟权”直接起用阮大铖,东林党再次落败。
东林党并不甘心失败,频繁上疏弹劾马士英、阮大铖,干扰朝廷的正常工作秩序。马士英对这些人一概置之不理,对骂得太不像话的人重则就地免职,轻则调换岗位,弘光皇帝索性置若罔闻,听之任之。
东林党骂得爽快,马士英全当放屁。骂惯了,听惯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就在群臣其乐融融一片和谐的时候,却相继上演了扑朔迷离的“大悲案”、“假太子案”、“童妃案”,史称南明版的“三大疑案”,在南京的官场中掀起了一场巨大的旋涡,并最终将弘光政权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关于“三大疑案”的始末,后人为了满足各自不同的政治需要,在各种史料中进行了大量脱离史实的改造与修饰,包括黄宗羲的《弘光实录钞》、清人计六奇的《明季南略》、徐鼒的《小腆纪年附考》等,都是缺乏可信度的。
相比较而言,李清在《南渡录》、《三垣笔记》中的记载应该是靠谱的,因为李清时任弘光政权的都给事中,是“三大疑案”的亲历者。更重要的是,李清在“南混”的党争中基本上“不持立场”,对历史事件的记录比较谨慎和客观。
下面就根据《南渡录》的记载,看看“三大疑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悲案”,发生于崇祯十七年(1644年)十二月。
十二月的一天,在逃难到南京城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法名“大悲”的和尚。
当时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即便是与世无争的佛门弟子也难以幸免。虽然有佛祖保佑但也得吃饭,没饭吃就得逃难,所以来个和尚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个和尚竟然口出狂言,说他是亲王!这问题就闹大了!
到底是真是假?此时除了和尚自己,没有人知道。为了谨慎起见,朝廷立即安排对和尚进行讯问。在讯问过程中,和尚大言不惭地说崇祯皇帝曾封自己做齐王,自己没答应,后来做了吴王,其间漏洞百出,很快就露出了马脚。经审讯,大悲和尚不过是徽州(今安徽歙县)“屁民”一枚,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到苏州做了和尚,案件告破,和尚被处斩。
案件到这里似乎就结束了,实际上并没有完,因为有一个疑问还没有解开:大悲和尚莫非吃了豹子胆,敢冒充王爷?他以为弘光朝廷的人都得了失忆症?
我们想到的疑问,负责审讯的人当然也能想到。在刨根问底的审讯中,大悲和尚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潞王施恩百姓,人人服之,该与他作正位。”
好家伙,翻案来了!
不仅如此,大悲和尚还供出了所谓的“幕后主使”——钱谦益、申绍芳。这两个是什么人呢?申绍芳不过是陪衬,最关键的人物是钱谦益。这个人我们前面提到过,东林党“大佬”之一,也是潞王即位的最初动议者,后来见风向不对,立即倒戈,向马士英“投诚”。大悲和尚案发时,任弘光朝廷詹事府尚书。
真是躺着也中枪!钱谦益、申绍芳连忙上疏辩解。与东林党有宿怨的阮大铖及时抓住机会,跟御史张孙振相勾结,断定大悲和尚的背后有一个势力庞大的“反动组织”(说直白一点,就是“潞王还乡团”),并煞有介事地列出了一道“黑名单”,包括所谓的“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要求朝廷对这股“暗流”一网打尽!
从数量上看,阮大铖的“黑名单”共计罗列了一百四十三人,规模相当庞大。再翻看名字,弘光皇帝大吃一惊,甚至阮大铖的“大哥”马士英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黑名单”里都有谁呢?
“十八罗汉”中有史可法、高弘图、姜曰广、张慎言、黄道周、吕大器、袁继咸、路振飞等。
“五十三参”中有姚思孝、章正宸、熊汝霖、黄澍等。
“七十二菩萨”中有刘宗周、祁彪佳、张国维等。
对这些人不熟悉不要紧,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标签——“东林党人”(有些人只是“同情者”,如史可法、黄澍)。要是照这个名单抓人,整个朝廷基本上都得被腾空。人都进大狱休息了,谁干活?马士英也看不下去了,阮大铖你个小王八蛋,别没事找事!
阮大铖想借机排斥异己,由于动作太大,被马士英摁了下去。大悲和尚被处斩,也就算是结案了。
大悲和尚人头落地,大家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没有答案——到底谁是主使?不过,如果什么都真相大白,那就不是“疑案”了。
咱们把这个疑点暂时放一放,后面再说。
——“假太子案”,发生于崇祯十七年(1644年)十二月至次年正月。
十二月,鸿胪寺卿高梦箕的仆人穆虎在南下时,遇到一位少年同行。夜宿客栈时,穆虎发现少年内衣上竟然绣有龙纹,吓得不轻,一般人哪敢穿这玩意儿!经反复询问,少年承认自己就是崇祯皇帝的太子,这下麻烦大了!
穆虎回到南京,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高梦箕。老高没见过真太子,对宫中之事也不甚明了,一时间难辨真伪。见少年言之凿凿,老高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宁可信其真,便私自将其秘密转移到了杭州,暂时安置在侄子家中。
奇怪了,高梦箕为什么不直接向朝廷奏报,而是将真假难辨的太子秘密转移呢?
原来,朱由崧出于自身皇位的考虑,早在几个月前就迫不及待地凭借“路边社”的报道,以朝廷的名义宣告崇祯皇帝三个儿子——太子、永王、定王已经死亡,上了谥号。此时突然冒出一个太子,如果公之于众,恐怕是凶多吉少!
高梦箕想等一等,但该少年在杭州一点儿也不老实,到处招摇过市,喝高了就满嘴跑火车,搞得人们议论纷纷,满城风雨。万不得已,高梦箕准备将此人转移到金华,但流言蜚语已经四处散播开来,很快就能风传到南京。
为了争取主动,无可奈何的高梦箕于次年正月,正式向朝廷上奏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举朝震惊!刚处死一个“王子”,又钻出一个“太子”,这不是“活见鬼”吗?还让不让弘光皇帝活?
即便是真的,也要把他弄成假的!——朱由崧心里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
让朱由崧感到幸运的是,经内臣李承芳、卢九德以及当年太子的讲官刘正宗、李景廉等人辨认,这个少年显然不是真太子。
第一,经内臣验视,此人“面貌不对,语言闪烁”;
第二,讲官回忆,太子“眉长于目”,此人不符;
第三,根据西宫袁妃回忆,“太子有虎牙,脚下有痣”,此人也不符;
第四,讲官对当年的情况进行询问,少年所答皆非。
此时,出使北京的左懋第也发来密奏,说北京出现了所谓的“太子”,真伪难辨。情势复杂,弘光朝廷对这个“太子”的真实性更加怀疑。
经严加审讯,少年承认自己本名王之明,根本不是什么太子。最关键的是,少年供出了“幕后主使”——高梦箕的仆人穆虎。
尽管兵科给事中左戴英认为穆虎的背后还有人,但弘光皇帝、马士英等人并不打算深究,没必要再整出什么“十八罗汉”、“七十二菩萨”之类的自讨没趣。最后,假冒太子的王之明、“主使”穆虎被打入大狱,高梦箕负连带责任被革职。
案子办成这样,也就算是破了,但疑点依然存在:到底谁是主使?
不着急,一会儿再说。
——“童妃案”,发生于弘光元年(1645年)初。
某日,有一位童姓女子自河南而来,自称是弘光皇帝的原配妃子。刘良佐率先得报,让妻子对其进行询问。女子说自己现年三十六岁,十七岁入宫,册封为曹内监。女子向刘妻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时有东宫黄氏,西宫李氏。李生子玉哥,寇乱不知所在。氏十四年生一子,曰金哥,啮背为记,今在宁家庄。”
宫闱之事,刘良佐两口子更是抓瞎,赶紧送到南京,由弘光皇帝亲自勘验。自己的老婆,总该认识吧?
得到奏报,朱由崧既抑郁又气愤:我做个皇帝容易吗?假王子、假太子也就算了,怎么凭空又冒出个老婆来?
想都不用想,朱由崧直接作了批示,将此女子送镇抚司羁押审讯。怒火难平的朱由崧还当廷作了澄清:
第一,我的原配是黄氏,早逝,继妃李氏,死于战乱。
第二,我当初不过是郡王,哪有资格立什么东宫、西宫?
果然,该女子经不住严刑拷打,被迫招供说,自己其实是周王的妃子,以为是周王做了皇帝,认错人了。
最终,假冒妃子的女子被羁押,不久后死于狱中。
相比于其他两个“疑案”,这个案件应该是最清楚的。因为弘光皇帝作为当事人,已经作了澄清,而且这个澄清符合相关的历史记录和制度。
但实际上,在“三大疑案”中,“童妃案”的疑点最大。
就算女子后来招供的是真,她确实是周王的妃子,但朱由崧没有资格立东宫、西宫,同样身为郡王的周王当然也级别不够。这说明,该女子也不是什么周王的妃子。
她到底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么敢冒充别人的老婆?
和尚冒充王子、少年冒充太子,都有投机的成分在里面,反正见过的人也不多,时间长了也记不清楚,说不定还能浑水摸鱼。但是,冒充一个大活人的老婆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当朱由崧是白痴,还是认为他失忆?
所以,“童妃案”最大的疑点在于:这是一个毫无胜算的冒险,女子为什么还要自寻死路?
按照这个思路,接下来要问的就是:谁让她这么干的?
妥了,看似毫无关联的“三大疑案”,都存在一个共同的疑点——到底谁是主使?
解密
解开“三大疑案”的谜团,实际上就是回答三个问题,我可以先告诉大家答案,当然,仅供参考。
第一,“三大疑案”是孤立的,还是相互关联的?
答案:有关联!
第二,“三大疑案”的主使是谁?
答案:不知道。
不过我可以推测,无论主使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标签——东林党。
第三,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答案:拱倒朱由崧!
归纳起来就是:有一群东林党,为了将朱由崧赶下台,精心策划了几桩案件,最后以失败告终——这就是“三大疑案”背后的惊天秘密!
有了答案,我们再对“三大疑案”的案发过程进行复原。
“选嗣总决赛”落败后,东林党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继续大肆攻击马士英,以及后来被“破格提拔”的阮大铖。
想当初,东林党在“国本之争”、“明末三大案”中都取得了辉煌胜利,没想到在南京竟然阴沟里翻了船。一夜回到解放前,东林党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林党表面上痛斥马士英、阮大铖,实际上是借以表达对朱由崧的不满。不敢打主人,那就打狗给主人看,马士英、阮大铖成了弘光皇帝的“替罪羊”,饱受攻讦。
骂了几个月,东林党并没有达到目的,朱由崧继续玩,马、阮继续贪,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东林党连香味都闻不到。
对手太强大,斗争手段需要升级,东林党开始下狠手。于是,被重金收买的大悲和尚出现了。大悲和尚假冒王子不过是幌子,真实的目的是要制造舆论,也就是那句至关重要的话“潞王施恩百姓,人人服之,该与他作正位”。
按照东林党的计划,通过牺牲一个大悲和尚,唤起群臣的“良知”,将当初“选嗣”的案子再翻出来晒一晒,说不定就能翻身。
另外,东林党还谋划了一个“副产品”——构陷东林党的大叛徒钱谦益。
正是这个“副产品”,差点让东林党被连锅端掉。挨了这么久的骂,阮大铖早就想伺机反扑。钱谦益叛变了,但曾经也是东林党,谁敢保证他不是卧底?于是,准备将东林党一网打尽的“黑名单”正式出炉。
东林党的头号敌人朱由崧、二号敌人马士英一致认为,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整翻了全得淹死,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算是给东林党一个台阶下,“大悲案”也就草草了结。
出师不利的东林党开始谋划第二招:既然假冒王子不靠谱,索性冒充太子,看你朱由崧怎么办!
于是,假冒太子的王之明出现了。东林党的本意,当然不是真的要让一介草民王之明浑水摸鱼、以假乱真,而是想给朱由崧难堪,摸一摸他的底牌。
朱由崧虽然昏庸无能,但在保住位置的问题上还是比较狡猾的。得知有“太子”南来后,朱由崧很大度,公开表态:如果真是先帝的太子,反正我也没儿子,就做我儿子吧。(若果系真东宫,朕尚无子,即爱养他。)
朱由崧的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我对先帝之子没有什么忌惮;其二,想现在顶替我?免谈!等我死了再说。
“太子”经验视为“赝品”后,朱由崧不无“遗憾”地感叹:“若果真,即迎入大内,仍为皇太子,谁知又不是”。
朱由崧见招拆招,东林党又败下一城。最后,不甘失败的东林党终于使出了杀手锏,假冒的“童妃”出现了。
为什么说“童妃”是东林党的杀手锏呢?我们先做一个推理题。
现有甲、乙二人,乙声称自己是甲的妻子,但甲不承认,什么情况?
答:乙是冒充的。
错!确切地说,不全对。
应该存在两种可能的情况:A.乙是冒充的;B.甲是冒充的。
朱由崧、马士英当然选A,但东林党选B。
——“童妃案”变成“假皇帝案”!这就是“童妃”出现的真实目的!
假冒的“童妃”必然会被戳穿,因为朱由崧根本就不知道哪里又冒出一个“原配”来。但东林党所需要的,就是朱由崧说他不认识。
假设“童妃”是真的,但朱由崧却说他不认识,为什么?答案是唯一的——坐在皇位上的朱由崧是假的——这就是东林党的逻辑!
如果朱由崧将错就错,认了这个“童妃”,东林党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可惜,窝了一肚子火的朱由崧打死也不承认,马士英也没看出其中的玄机,无意中落入了东林党设好的圈套。
不过,东林党还是忽略了很关键的一点:赌注太大,玩的人就少了。
和尚冒充王子、草民冒充太子,都有不少人跟着瞎起哄,但真要认定台上的朱由崧是“赝品”,这风险就太大了。别看“愤青”们平时叫嚷得比谁都厉害,真到冲锋陷阵的时候,绝大部分都会家里有事,一哄而散。
没人响应,东林党纯粹白忙活一场。
睢州之变
弘光朝廷被“三大疑案”搞得鸡飞狗跳之时,作为“督师”的史可法虽然远在扬州,却没有双手插袖管里,蹲一旁看好戏。
史可法决定趁多铎率军剿灭李自成之机,做一件大事!
崇祯十七年(1644年)十二月,史可法命令高杰率军北进,这是弘光政权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老史,你有种!
别忙着鼓掌欢呼,史可法可是一直都不同意主动招惹清军的,他派高杰北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十二月,高杰向留守黄河的清肃王豪格发了一封信,中心思想就一句话:“欲会师剿闯,始终成贵国恤邻之名。”
原来如此!
志气高昂地率军北进,原来是想帮清政权“打短工”,一起收拾李自成。
老史,你有才!
弘光军队想帮忙,还得看东家愿意不愿意。肃王豪格的回书开宗明义地写道:“果能弃暗投明,择主而事,决意躬来,过河面会,将军功名不在寻常中矣。”
一张热脸,贴一冷屁股上!
原本是奉命来帮忙的,却被清军默认为“投诚”,上哪儿说理去?既然清军不识抬举,高杰索性沿着黄河展开防御。(沿河筑墙,专力备御。)
到达归德(今河南商丘)后,高杰要求睢州(今河南睢县)总兵许定国前来商议防御事宜,但许定国竟然不来。高杰郁闷了:破天荒地搞了一次“北伐”,怎么总遇到冷屁股?
许定国这样做,源自多年前的一桩血案。
高杰曾经跟着李自成闯荡江湖,带着一群乌合之众路过一个小村子,搞了一次“三光”。其中的一户全家老幼都被残害,只有一人侥幸得脱,这个人就是许定国。后来,高杰向明军投降,两人共同效力于朝廷。许定国表面上与高杰交好,却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仇。
当年四处乱窜,杀人如麻,高杰哪里知道还有这桩旧案,只是觉得作为堂堂的四镇总兵之一,老朋友却不给面子,自己有点下不来台。高杰咽不下这口气,于弘光元年(1645年)正月初十,带着河南巡抚越其杰、巡按陈潜夫前往睢州,找许定国把话讲清楚。
其实,王之纲奉命以河南总兵的名义“开疆”归德时,久居睢州的许定国担心被吃掉,早就坐不住了,暗中让两个儿子过河做人质,投靠了肃王豪格。
高杰到来后,许定国派人给豪格传话,要求清军过河支援。哪壶不开提哪壶,豪格一听就窝火:老子手上要是有兵,还用等你来请?
当然,这话不能对许定国讲,豪格后来给多尔衮的奏报中说“未奉旨不敢擅往”,其实就是兵太少,不敢轻举妄动。
清军的援军不肯来,许定国只有自己想办法。十二日,许定国摆了一场“鸿门宴”,高杰不听越、陈两人的劝阻,执意赴会。当夜,高杰被许定国暗杀,越其杰、陈潜夫仓皇逃走,史称“睢州之变”。
十三日,得知主将被杀的“高家军”大举攻入睢州,充分发扬乌合之众的“优良传统”,不分青红皂白地大肆屠杀,兵力处于劣势的许定国趁乱渡过黄河,正式向清军投降。
高杰死后,几万军队群龙无首,早就看高杰不顺眼的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开始蠢蠢欲动,纷纷痛打落水狗,准备将四镇中兵力最强的“高家军”据为己有。
唯一一次“北进”搞成这个局面,史可法实在是有苦难言,只能亲自赴徐州善后。
为了安抚“高家军”,弘光皇帝命高杰的妻子邢夫人统辖“高家军”各部。史可法则与诸将约盟,立高杰之子高元爵为兴平伯世子,又提拔高杰的外甥李本深为提督,打破了其他总兵趁火打劫的如意算盘。
邢夫人很清楚,凭借她和李本深的本事,是驾驭不了“高家军”的。因此,邢夫人建议史可法收高元爵为义子,实际上就是想将“高家军”改造成“史家军”。但是,史可法嫌高杰是“流贼”出身,婉拒了邢夫人的动议,让提督江北兵马粮饷太监高起潜作了“替身”。
史可法如此因循守旧,实际上是将“高家军”当成了弃子,江北防线的实力被极大地削弱了。
“睢州之变”对史可法的打击太大,致使他认定“中原不可复为”,将高杰军队从睢州撤回徐州。由于善后处理不当,“高家军”陷入内讧。史可法无计可施,轻易放弃了军事重镇徐州,于二月南下,退保扬州,弘光政权在淮河的防线不攻自破。
从崇祯十七年(1644年)十月到弘光元年(1645年)三月,清、顺两大政权在西北死磕,南明弘光政权本可以在一旁养精蓄锐。但是,死性难改的“南混”却继续左手跟右手较劲,闹腾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活雷锋”李自成为弘光政权争取到的宝贵喘息时机,就这样被“三大疑案”、“睢州之变”消耗殆尽。
真应了那句老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