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为什么对养老如此重视,甚至要由最高当局出面进行舆论导向?盖因当时没有社保低保医保之类的名堂,老人失去谋生能力后,只能由后辈供养,否则便会闹得鸡飞狗跳,天下不宁。《礼记·乡饮酒义》说得明白:“民知尊长养老,而后乃能入孝弟。民入孝弟,出尊长养老,而后成教,成教而后国可安也。”由于养老之事关系到国家之安定,臣子为此搞点小偷小摸什么的,老大一般也不会深究。
南朝陈宣帝陈顼的国子祭酒徐孝克,逢到皇上请客时,嘴巴没见怎么动,桌上的东西下去却挺快。宣帝觉得奇怪,便让手下暗中观察怎么回事。原来,他老兄把吃食果品都塞入绅带捎回家去了。绅带就是官服外面的腰带,因其幅宽,故能夹带不少东西。再一打听,原来徐某是带回去给老娘吃的。宣帝得知真情,“嗟叹良久,乃敕自今宴享,孝克前馔并遗将还,以饷其母。时论美之”。这下徐孝克可以堂而皇之将宴席吃喝带回家中,用不着再麻烦裤腰带了。不过,尽管“时论美之”,却没见有人克隆徐孝克之举动。谁都明白,皇上自掏腰包树这个典型,不过是架了口表彰孝行的空锅,添柴加米还得各家操持,如果真有人为老爹老娘的肚子掂量起御厨房的库存来,先得当心自己吃饭的家伙。
敬老之举,官场亦间有之。清代的科考每三年举行一次,举人在得中次日要参加鹿鸣宴,拜谢主考,联络同年,为今后事业发展做铺垫。如果某人中举之后继续进步,那么在一个甲子即整60年后,还可以接着再吃一顿,与当年的新科举人同赴鹿鸣宴,顺便拍拍老腔。有资格重宴鹿鸣者,待遇其实大不相同。皇上身边的一二品大员,吃喝之后还另有名堂,或授衔,或赠匾,十分风光。其余的小不拉子,吃完饭,走人。官场敬老,原本就是这么回事。尽管如此,有幸重赴鹿鸣宴者,不管地位高低,对此仍十分看重,不但生前四处宣扬,死后还要在墓碑中重重提上一笔。因为能吃上这顿饭的人总得八十出头,在官场上熬到这一天实在是不易。
清代重宴鹿鸣者,有一汤金钊,字敦甫,浙江萧山人,当过吏部、工部尚书。林则徐因禁烟被撤职后,他还向道光皇帝进言重新起用林则徐,也算是有些见识。汤金钊还是个孝子,但孝顺过了头,也闹出了故事。据《新世说》记载:“汤敦甫公布被脱粟,性尤笃孝,蒸蒸为孺子慕。当辛巳假归时,公年已逾五十,赠公(官员之父的通称)犹命同床卧起,曰:‘吾以为十岁儿也。’”自己靠儿子出了头,却还要倚老卖老把人家当小孩儿耍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
审读“讲究”
凡事不宜苟且,而于饮食尤甚。这是清代袁枚老先生的训示。想想也是,中国饮食,之所以有那么多花样,有那么多说道,就在于处处不苟且,或者说处处有讲究。
一部《随园食单》,贯穿其中的无非“讲究”二字。从辨味、选料、火候到调味、用器、搭配,直至上菜顺序、菜量多寡、刷锅洗碗,全有一定之规。其中论述,多有道理。比如对作料功用的评价:“厨者之作料,如妇人之衣服首饰也。虽有天姿,虽善涂抹,而敝衣蓝缕,西子亦难以为容。”论述就很精到。无怪乎袁枚对于这本食单甚为得意,自认为体现了圣人之旨,于是未免有些自大,在书中把他人贬得一钱不值,说什么李渔之辈的著述绝不可信,按照他们所说方法做饭做菜,“皆恶于鼻而蛰于口,大半陋儒附会,吾无取焉”。文人相轻,大抵如此。
相轻无妨相轻,自大自去自大,旁人实在说不得什么。但是口之于味,有同嗜焉,有关“讲究”的一些基本原则,毕竟还有客观标准。非要扫荡前人,另起炉灶,难免会闹出笑话。
比如说,李笠翁在《闲情偶寄》中对做鱼吃鱼便很有讲究。他认为:“食鱼者首重在鲜,次则及肥,肥而且鲜,鱼之能事毕矣。然二美虽兼,又有所重在一者。如鲟、如鲫、如鲤,皆以鲜胜也,鲜宜清煮作汤;如鳊、如白、如鲥、如鲢,皆以肥胜也,肥宜厚烹作脍。”这些见解就不好全盘否定。于是袁枚只好另外找辙,说什么做鲥鱼万不可切成碎片加鸡汤煮,或是去其背,专取肚皮,以显示自己还有高见。不过明显是见了丈母娘叫大嫂——没话搭话。
李渔又说:“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得宜。先期而食者肉生,生则不松;过期而食者肉死,死则无味。迟客之家,他馔或可以先设以待,鱼则必须活养,候客至旋烹。鱼之至味在鲜,而鲜之至味又只在初熟离釜之片刻,若先烹以待,是使鱼之美,发泄于空虚无人之境;待客至再经火气,犹冷饭之复炊,残酒之再热,有其形而无其质也。”这些话说得更是到位,而且很形象,让袁才子否又否不得,超又超不过,实在是起急。因此他只好在《随园食单》中,将治鱼之道草草带过,说什么“鱼起迟,则活肉变死。……鱼临食时,色白如玉,凝而不散者,活肉也;色白如粉,不相胶粘者,死肉也。明明鲜鱼,而使之不鲜,可恨已极”。这些话虽然没味道,好在袁老先生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大骂两声“可恨已极”,总算没有太丢面子。可见,说话不可太过。一过,难免把自己送入尴尬境地。
平心而论,袁枚的《随园食单》虽然有的话说得满了点,但仍不失为集中国传统饮食理论之大成者。就吃饭要讲究这一点,也深符圣人之意。要知道,孔老夫子虽然堂而皇之地申明:“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其实总想来点好吃的。《论语》中记载孔子论述吃喝的语录有不少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已经成了俗语,此外还有什么12项吃喝禁则:粮食发霉变味、鱼肉腐烂变质,不吃;食物颜色不对,不吃;气味难闻,不吃;烹调不得法,不吃;不到进食时间,不吃;砍割肉的部位、方法不对,不吃;没有合适的调料,不吃;市场上买的酒肉,不吃……这就是“讲究”的实证。
孔子生前并不得志,因此没有一个专设机构整理他的著作,弄得《论语》内容难免有不尽一致的地方。不过这样也好,让人觉得圣人也还是人,不装模作样,还讲究吃好喝好,与你我差不多。
讲究并不是富贵人家的专利,穷人也有穷讲究。北京有两样土得掉渣儿的小吃:豆汁儿,麻豆腐。这些东西不过是粉坊做淀粉时的下脚料。虽然是下脚料,平民百姓食之却绝不苟且。豆汁儿要小火慢熬,喝时还要配以细切的辣咸菜丝,外带两套焦圈,如此才算完美。炒麻豆腐最好是用羊尾巴油,还得加上泡发的青豆和雪里蕻,炒好之后,还要用油炸些干辣椒和葱末,浇于刚出锅的麻豆腐之上。经过如此精心料理,这些下脚料才变成了风味小吃,否则只好去喂猪。中国的许多菜品,所用原料本不起眼,但经过一番“讲究”之后,便成了人间至味。其中典型,当属开水白菜和口袋豆腐。讲究,对成就中国饮食大国之地位,功不可没。
不过,凡事不可逾度。过分讲究,便成奢靡。清末报人汪康年在其《汪穰卿笔记》中记载,当时有四个闽籍京官,雇人做了一道鱼翅,仅熬汤就用了八只火腿、八只鸡和四只鸭子,全部花销有300多两银子,“方是时,吾国东三省正为日、俄兵蹂躏也”。看来,这些官场吃货,只记住了袁枚所说的后半句话。
慎谈“正宗”
仓廪足,餐饮兴。这几年,中国人吃的选择越来越多,口味也变得倍儿精,甚至有点朝三暮四,闹得城市中各地菜肴的排行榜,比流行歌曲换得还快。以北京为例,河南红焖羊肉刚红了几天,东北小鸡炖蘑菇便唧唧喳喳跟了上来。如今小鸡已然打蔫,满大街爬的是四川香辣蟹。外地亦然。
近来,杭州菜的势头也凶猛起来。有消息说,仅上海就有2000多家杭菜馆,北京也很有一些。又有消息说,这些餐馆中鱼目混珠者居多。上海的“正宗”杭菜馆只有区区二十几家,其余都是混混儿。于是,杭菜的老家有人着急了,商量着成立杭菜研究会,为杭菜正名。同时对杭菜馆进行考核认定,合格者授予牌匾和证书,承认其为正宗。
要保证杭菜不衰,避免重蹈一些菜肴“各领风骚三五年”的覆辙,这些措施无疑很有必要。只是,“正宗”二字,慎用为好。
所谓“正宗”,原指佛教各派的创建者所传下来的嫡派,有什么净土宗、法相宗、华严宗、天台宗、律宗、禅宗、密宗等等,名目繁多,不一而足,各有门户,各有传承,各有说道。后来的正宗,则泛指有别于杂牌的正统派。因此,凡事一称“正宗”,便有些一览众山小,唯我而独尊的味道。而中国之所以成为举世公认的饮食王国,恰恰在于不以“正宗”自诩,勇于兼容并包,博取诸长,如此方成就今日菜系繁多、精馔纷呈之局面。
以杭菜为例,当家菜肴之中,不少即为“宗”外人士。“宋嫂鱼羹”据说源于北宋都城汴梁,原创者宋嫂是逃难到杭州的,本属“盲流”,只是同样逃难到此的宋高宗赵构在西湖之上吃了鱼羹之后,大加赞赏,遂在杭州流行开来。“东坡肉”的发明人苏轼老先生,只不过当太守时在杭州待过几天,领的是暂住证,原籍本是四川眉山。再如,排南一菜之主料——火腿,全部取诸金华;干菜扣肉则索性从绍兴连锅端来。如果论起“宗”来,这些菜品与杭州的关系似乎都不够“正”,而杭菜正因为勇于破除门户之见,接纳这些外来精华,并将其发扬光大,才形成了今日的南料北烹、口味交融的特色,受到世人喜爱。若是一味侈谈正宗,盲目排外,今天的杭菜所能剩下的大约只有龙井虾仁、炸响铃、西湖莼菜汤等不多的几样。正宗虽有之,食客却无矣。
慎谈正宗,还因为中国餐饮业的兴旺之道,不但在于开放,更在于创新。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一套固然有许多美味,但也需要根据时代的发展不断完善提高,如此方能永葆活力。周代的“八珍”是专供天子享用的,有几千年历史,算得上美食正宗之正宗了,但其实也不过是些酱渍生牛肉、肉酱盖浇饭、网油烤狗肝之类的东西。今天看来,不过尔尔。倒是“炮豚”还能说上几句:先将乳猪掏去内脏,以枣填满腹中,再用芦苇把乳猪缠裹起来,外涂带草的泥巴,放在火上烤。烤毕剥去泥巴,将乳猪表面清洁一下,再用稻米粉调成糊状涂在上面。然后,在小鼎内放油没过乳猪煎熬,鼎内放香草。再将小鼎放在注水的大鼎中,用火加热,大鼎中的沸滚的水不能进入小鼎。连续烧火三天三夜之后,这炮豚才算做好。吃时蘸以肉酱和酸汤。区区乳猪费得如许功夫才能入口,烦琐不说,也实在不经济,且味道也未见得好。如果今天还有哪家馆子拿这样的“正宗”说事儿,大约只有砸锅的份儿。
近些年来,川粤等菜系能够在各地大行其道,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敢于突破“正宗”,根据食客的口味不断创新。以食蟹为例,过去的正宗吃法是清蒸之后佐以姜醋食之。不假任何调料,品其原味则更为高级。李笠翁在《闲情偶寄》中,便明确指出,吃螃蟹“和以他味者,犹之以爝火助日,掏水益河,冀其有俾也,不亦难乎?”可现在四川却有人不理权威那一套,不但要和以他味,而且是前所未闻的辣味,结果竟然开出一片新天地,也许日后倒成了正宗。四川还有一道新创凉菜“红油雪梨”,非但难称正宗,简直就是左道,竟然把红彤彤的辣椒油和白生生的甜梨肉搀和在一起吃。但品尝之后你却不能不慨叹:“硬是要得!”微辣之中,更能凸显雪梨之甘脆,绝妙之至。
曾经风行大半个中国的鲁菜,如今却似乎有些式微。这恐怕与“正宗”意识过浓不无关系,至今还拿着九转大肠、锅烧肘子看家,不免过于油腻。杭州菜这两年能够走遍大江南北,所打之招牌也是“新派”而非“正宗”,像神仙老鸭煲、富贵猪手、八宝牛腩等菜品,大都是老树新芽,而不是宋高宗赵构当年在临安吃的玩意儿。与时俱进,事业方能兴旺发达。所说的当然不止是杭菜。
?
吃喝帮闲
中国历朝历代,各行各业,都有帮闲。吃喝上自然也不例外。
吃喝帮闲,是指那些并不在厨房忙活,只在餐桌左近转悠,靠着“唱念做打”,讨得主人欢心,混吃混喝的人。其祖师爷,应该算是西汉成帝时的娄护。
汉成帝刘骜的娘家人多,为了照顾方方面面的关系,皇上一天之内把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五个舅舅全都封了侯。大家彼此彼此,省得见天掐架。这是皇上的家事,别人不好说什么。没想到,这五个舅舅全成了“侯”,照样谁也不待见谁,互不来往不说,还严禁门下宾客接触,让皇上白折腾一场。唯一能够打破“冷战”局面的,就是娄护。
据《西京杂记》记载:“娄护、丰辩,传食五侯间,各得其心,竞致奇膳,护乃合以为鲭,世称五侯鲭,以为奇味焉。”娄护能够同时取得五侯的欢心,要诀大致有二。一靠“物质文明”,送上些吃食,调剂调剂他们的口味;二靠“精神文明”,发挥自己“丰辩”即能说会道的特长,哄得他们舒舒坦坦。这样的帮闲似乎不可全然否定,起码有安定政治局面之功效。另外,对中国美食的发展也有贡献,因为闹出了个“五侯鲭”,尽管是歪打正着。
五侯鲭之“鲭”,并非一种鱼,也不念“青”,其音为“蒸”,是指合鱼肉烹煮而成的食品。据说,一次王家的五个侯同时给娄护送来好吃的,让他很是为难。虽然是美味纷呈,但肚子毕竟有限,消受不起。拣最好的吃吧,又怕得罪其他的侯,日后无法再去帮闲。娄护最后想出了个招儿:把鱼呀肉呀的混在一起回锅咕嘟咕嘟,免得发馊变味,留待日后慢慢享用。没想到,五侯送来的吃食经过这么一咕嘟,味道比原来还好,于是这种“鲭”便流行开来。人们根据其原料构成,称之为“五侯鲭”。
娄护之创立“五侯鲭”,尽管出于无奈,但制作方法却暗合烹饪之道。中国菜所用之原料,有的天生唯我独尊,不假他人自成佳味,如螃蟹、血蚶之类;更多的则很有团队精神,合烹之后,菜品味道更为鲜美。因此,各菜系大都有“鲭”之类的“杂烩”,像川菜中的“清蒸杂烩”“蚕丝杂烩”,粤菜中的“满坛香”,淮扬菜中的“什锦火锅”。其中最有名者,当属福建的“佛跳墙”,所用原料,有鱼翅、鲍鱼、鱼唇、鱼肚、干贝、刺参、肥鸡、净鸭、鸭肫、鸽蛋、火腿、猪肉、猪肚、猪脑、猪蹄、蹄筋、羊肘、花菇、冬笋等20余种。制作时先将上述物件进行初步加工,然后分别放入绍兴酒坛中,用小火“咕嘟”几个小时,待各种原料的味道相互融合,成为一体后,方算大功告成。这么多好东西凑在一起,其味自然极美,佛爷经不住诱惑,想要跳过墙来尝尝鲜,也不足为怪。
不过,合烹之菜未必一定见佳。过去饭馆有一种“折箩”,是将客人吃剩的各色饭菜凑在一道后,将鱼刺菜帮肉骨头之类实在不成样的玩意儿剥离,回锅用火紧熬,然后供学徒食用或是贱卖给贫民。这样的“劣质资产”,虽然制作上倒也符合“咕嘟咕嘟”烹饪法,但佛爷见后,恐怕只有从墙里面再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