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儒冠
中国文人有一缺点,不得志时往往喜欢从外部找原因,找来找去,最后的结论是读书太多了,于是往往生发“儒冠误身”的慨叹。其原创者为杜甫。
杜甫在24岁(735年)时在洛阳应进士试落选,11年后跑到长安另找出路,本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己也好“立登要路津”。不承想,忙活了三年,没人答理他。“诗圣”觉得窝囊,于是写诗发牢骚,诉说对于“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的气恼,同时宣布再没人答理,便要归隐江海,“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此话调门虽高,底气却是不足。须知,文人比不得白鸥,单靠打野食是活不下去的,除非祖辈多有良田美宅,否则只有傍着明君或昏君,忠臣或奸臣,写两篇有滋有味或是不咸不淡的文章,如此才能安身立命,养家糊口,不致成为“路倒儿”。
儒冠,原指尚未踏上仕途或是已经脱离仕途的儒生所戴之冠,杜诗中则用来作为读书人的代称。古人之所以借冠喻人,是因为冠在礼仪制度中拥有不可替代的位置。《礼记·冠义》云:“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表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是故古者圣王重冠。”可见,人们脑袋上如果没有合适的玩意儿顶着,简直就要天下大乱。这种理念一直影响到后世。
冠之地位如此重要,因此古代稍有脸面的男子,年甫满20便要举行冠礼,以此昭告世人:兄弟已经成年,有事尽管招呼。唐朝时,从皇帝直到庶民,均有严格的冠礼仪轨,其中最为隆重的一幕就是“加冠”。根据官方规定,加冠时要相继戴三种冠,初为缁布,次为进贤,此两样属大路货,从皇帝、太子到百姓都可用之。大家好歹男人了一场,于生理上并无大异,因此成人仪式对此应有所体现。至于第三种冠,则是区分各人社会等级的关键,花样也就多起来。皇帝、太子、皇子及一品官之子,加衮冕;二品官之子加鷩冕;三品官之子加毳冕……六品官以下之子则用爵弁。因此,冠礼之上,只要看看当事人脑袋上的花色品种,便可明了其家庭出身,发展潜力,无需再搞什么干部考察。
标准儒冠什么模样?对此似无权威答案。就连孔老夫子都说不明白。据《礼记·儒行》记载,鲁哀公曾经问孔子,穿的戴的是否就是儒服,回答是:“小时候住在鲁国,穿的是大袖衣服;长大以后住在宋国,戴的是章甫的帽子。我听说,君子的学问要渊博,所穿的衣服要入乡随俗。我不知道什么是儒服。”不过,他老人家倒是提出了一项基本原则:“儒有衣冠中”,即儒者衣冠装束要合乎礼度。至于这个礼度是什么,各人慢慢琢磨去吧。这样其实最好,为后代儒士随意发挥预留了空间。
当年刘邦和项羽干仗时,对儒生可谓极端蔑视,甚至把他们的帽子摘下当尿盆。这当与他出身混混,并无资格举行冠礼有关。对此,司马迁曾以曲笔道出:“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时时冠之。”当上芝麻官后,才用竹皮编个篓子顶在头上过瘾,可见刘邦以前确实属于“无冠族”。因此他在当了沛公之后,立马拿儒冠“放水”以泄心头之忿,也属正常现象。此种人物,今亦有之。
不过,仇儒的刘邦身旁,还是有一帮儒生打转转,因为此处好歹还有饭碗可端。其中一人便是秦朝的博士叔孙通。叔孙通为了出头,换下了儒服儒冠,又找了件刘邦热爱的楚地短袄套在身上。此举颇有效,没多久老刘便让他当上了自己的博士。等到刘邦坐上了龙椅,看着老战友依然在自己面前“饮酒争功,拔剑击柱,醉或妄呼”,实在是烦。于是,叔孙通亮出看家本事,撺掇高祖制定仪礼,整饬朝纲,并自告奋勇担任写作班子组长。礼成之后,数百名诸侯大臣列队于朝廷之上,随着口令进退有序,安静肃然;喝酒时也无人再敢喧哗闹事。刘邦高兴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让刘邦尝到当皇上滋味儿的叔孙通,也跟着当上了掌管宗庙礼仪的奉常,并被赐金五百斤。估计够他搬一阵的。以后他又当上了太子太傅,进入决策层。只可惜,该人不会写诗,不然看看也有意思。
再看杜甫,尽管读书破万卷,其实还是迂。如果他能活学活用叔孙通等前辈的经验,也就犯不上再说“儒冠多误身”之类的丧气话了。不过如此一来,世上便会少个大诗人,所多的到头儿也就是个御用总撰稿。
还是由他迂去吧。
冠冕名堂
几场秋雨过后,凉意顿生,北京街头又到了帽子亮相的时候。
如今,帽子只是遮阳御寒的寻常家什,并无太多名堂。除了军官、警察这些因职业需要必须戴大盖帽者,其余人想一年四季让脑袋瓜裸着经风雨见世面,悉听尊便。搁在从前,可不能这样,因为只有罪犯才可享受光头之待遇。
中国古代对项上之头十分看重,将其称为“元”或“首”。科考第一名为状元,军队主将为元帅,就是由此引申而来的。能够挣蹦成一国之老大者,自然非等闲之辈,单称什么“元”或什么“首”都不合适,于是便将两者合一,变成了元首。犯上作乱或是被元首认为犯上作乱的人,则要“枭首”,即将脑袋砍下后悬于木上,以示惩戒。据《史记》记载,始皇帝当政时,曾将20个大臣一齐枭首,场面颇壮观。明末的辽东统帅熊承弼更是惨,由于内部不和吃了败仗,又得罪了熹宗朱由校,结果被“传首九边”,砍下脑袋在九个边防重镇巡回展示。专制时代,即便能混上个“元”五“元”六的,脑袋也总有些不牢靠。
民间习俗亦如此。明代陆容在《菽园杂记》中记载:“浚县王都宪越之父,既葬被发,而丧其元,求之不得,乃刻木以代而葬之。后食酱至瓮底,其元在焉。王以是终身不食酱。”简直比恐怖小说还要恐怖。
脑袋地位既如此之崇高,让它光秃秃的自然极不合适,必须好好包装才是。于是古代便有了关于头衣、元服的详细制度,其中名堂之多,可称世界之最。
中国古代的“中产阶级”,一生之要事便是在20岁时“行冠礼”:将头发束起盘在头顶,用布包住,加上一个由冠圈和冠梁构成的冠,以簪笄固定于发髻。冠圈两边还有名为“缨”的丝绳,可在下巴处打结,使其在头上更加牢靠。男子一旦加冠,便正式进入成年行列,虽则谈不上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可以娶媳妇生儿子,传宗接代,还可以进入官场开始混“元”生涯,实惠很不少。因此,一些人把脑袋顶上的这个玩意儿看得颇重。孔老夫子的弟子子路在卫国做官时,宫廷之中发生动乱。子路仗剑参加武斗,被对手砍断了缨,头上之冠便有些摇摇欲坠。子路大喝一声:“君子死,冠不免!”连忙放下武器去“结缨”。其结果,当然是不免冠的君子死翘翘了。迂!
脑袋上包装物名堂最多的,自然非一国之老大莫属。其级别最高者则为冕冠。冕冠的基本形制是在一个圆桶形的帽卷上面,覆盖一块冕板,也叫延。这个广八寸、长尺六的“延”,还要呈倾斜之状,后面比前面要高出一寸。这里面有讲儿,象征君王应该仔细倾听百姓呼声,治理好国家。冕板以木为体,上面涂黑代表天,下面涂红代表地。这块木板还得是前圆后方,以象征天圆地方。木板前后各悬十二串零碎儿,是为旒。每串旒贯以十二块彩玉,按朱、白、苍、黄、玄的顺序排列,间距一寸,以此象征五行生克和岁月运转。悬旒还有提醒君王须办事稳重的含义。因为一不稳重,这些个零碎儿便要左摇右晃,不成体统。冕冠帽卷的内胎也是木头的,左右两侧各开一个孔纽,用来穿玉笄,以使冕冠与发髻连在一起。玉笄两端还各有一条黄色丝锦,顶缀玉石,长及两耳,名为“充耳”,其作用告诫君王明辨是非,多听真话,少信谗言。这就是充耳不闻的原意。
一个脑袋上顶着的木头板儿,竟然有如此多的说道,简直比时下的某些理论还要周全,有些匪夷所思。个中原因其实也简单。中国过去的元首并非民选,执政根基本不牢固。老大们为了江山永固,防止有人动不动就像项羽一样要“彼可取而代之”,必须找些说道,其要点就是受命于天,同时加点以民为本之类的点缀。冕冠就是这些说道的物化形式。正因如此,尽管冕冠戴着未必舒服,但历朝历代的老大,逢到践祚登基,接受尊号,祭祀天地祖宗等重大场合,一定要将这块木头板儿顶在脑袋上。以证明其掌权的合理性。从民国总统改行当皇帝的袁世凯,称帝时也曾制作过一顶冕冠,足见其影响之深远。
头戴冕冠的帝王,其实是想干什么照样干什么,不会因为脑袋上的那些零碎而有所忌惮。东汉元帝即位后按例要祭拜宗庙,去时非要坐船,就为图个新鲜。御史大夫薛广德认为不妥,力谏皇上还是乘车从桥上走。为了老大的安全,薛大夫不惜摆出玩儿命的架势,不但免冠顿首,还宣称:“陛下不听臣,臣自刎,以血污车轮,陛下不得入庙矣!”最后,元帝虽然勉强听了劝,但心里很是恼火,没过多少时候便把这个不知好歹的薛广德免了职,让他回家养老去了。理论与实践之脱节,往往是老大们的强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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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帽说道
京城从来官员多。有人编排,坐公交遇上急刹车,脚一挪动就能踩上仨处长。
这当然是从前的事儿。如今处长们有私车可开,有出租可坐,更有关系单位的公车可借,早已鸟枪换炮。这对非处长们其实也好,省得乘公交让这个那个“长”硌了脚,自己还不知道。因为大家穿戴都差不多。早年间,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官员都有官服官帽,草民一目了然,自然会离得远远的,绝对撞不上挤不着。不过,其时还无公交车。
中国古代官员头上所戴之物,讲究实在是多。西汉时,仅官帽就有十好几种,什么冕冠、长冠、委貌冠、通天冠、爵弁、高山冠、进贤冠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冠,形制不同,用途各异,有专供皇上和大臣们祭祀天地戴的,有只准王公勋臣用的,有文官脑袋上顶的,有武将锛儿头上扣的,就连唱歌跳舞的皇家文艺战士,也有特制帽子,名曰建华冠。
不少冠还各有说道。像武冠又称武弁大冠,原本是一般武官的官帽,后来级别较高能够贴近皇上的侍中、中常侍,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便在冠的前面加上蝉形的黄金珰作为装饰,旁边还挂了一条貂尾。说是金取刚强,百炼不耗;蝉居高饮清,口在腋下,不会搬弄是非;貂内刭悍而外柔缛,品格也很高尚。因此,佩戴此冠者为人行事自然也差不了,比经过组织部考察还要可靠。汉初中常侍之类的官职本由士人担任,东汉之后则由宦官专其职,后人根据此帽形状,遂将手握重权的宦官称为大珰。不过,这些大珰之所作所为,和那顶帽子的诸多说道,绝然对不上号。
中国一向讲究学而优则仕,对许多文人来说,当官是一生中最大追求。但直接把这个词挂在嘴边未免有些“那个”,聪明人于是根据当官就不能光脑袋这一特征,以“冠”代“官”。谋个一官半职,可称“弹冠”,懒得在官场上混了,便要“挂冠”。这样说似乎稍雅。杜甫在《梦李白二首》中曾写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看似慨叹李白之时运不济,其实也是夫子自况。因此清人评说:“次章纯是迁谪之慨。为我耶?为彼耶?同哭一声!”诗圣到了无冠可弹时,也要哼哼两声,虽说未能免俗,但比起时下不择手段一味要求“进步”者,其艺术水平到底高得多。
官帽也有一统天下的时候,宋代的幞头似乎就是如此。据《宋史·舆服志》记载:“幞头。一名折上巾,起自后周,然止以软帛垂脚,隋始以桐木为之,唐始以罗代缯。惟帝服则脚上曲,人臣下垂。五代渐变平直。国朝之制,君臣通服直脚,乘舆或服上曲焉。”幞头原先只是一块包头巾,后来有人在头巾加上带子,包头时将带子扎结后置于脑后,于是便成了时髦玩意儿。再后来,又有人将头巾包裹脑袋的部位外面涂上生漆,使之坚挺,将下垂的两脚以铁丝固定使之平伸,就成了直脚幞头,即乌纱帽的前身。宋代直脚幞头有一大特点,两脚特长。据说左右各伸出尺余甚至数尺。脑袋上顶着个这么个玩意儿,拨浪拨浪的,出门在外,旁人肯定踩不着脚。但其功用并不在此,把幞头的两脚展长,是为了防止臣僚在朝仪时离得太近,窃窃私语。皇上做报告,下面开小会,确实有些不成体统,管制一下也是必要的。
官帽上零碎儿最多的要数清代。除了有功之臣可插花翎外,所有官员的朝冠都必须缀上玉石顶子,以此来区分品级。文官一品,顶红宝石;二品三品顶子都是红珊瑚;四品,顶青金石;五品水晶;六品砗磲;七品素金;八品,阴文镂花金顶;九品,阳文镂花金顶。九品以下属未入流,和孙悟空被封的弼马瘟一样,其顶子与九品相同。能混到珊瑚顶子,便是真正高干了。
《蛰存斋笔记》中有一个关于顶子的故事。说是乾隆皇帝当政时,一日由勤政殿往南书房,见值班的翰林朱某因独处无聊,正在写诗自嘲,遂拿来翻阅。这翰林的日子十分清苦,竟然达到“勒窄箩儿没米淘,勒窄锅儿没草烧,还有几家份子,典当没分毫”的地步。乾隆读罢,又见朱翰林外套尚称整齐,内衣则破敝不堪,便说:“你们京官真是很苦了,你可再作一片京官自慰的文字,明天给朕看看。”第二天早朝,乾隆特召见朱翰林索阅文稿,见文末有“撤金莲送归院,御灿灿生花。天恩普及,帽顶换山楂”之句。乾隆大笑说:“很好,很好,结句尤有兴致,给个山楂顶子戴戴吧。”随即赏加三品卿衔,月增饭银三十两。
以山楂形容珊瑚顶子,颇形象。六七品之翰林,单凭老大一时高兴,顿时帽顶换山楂,撞上了个大奖,这让多少官场苦熬者羡煞。只可惜,大奖从来都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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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戴名堂
清代的父母官们,官帽之上,大都顶着白花花的银子。说起来,帽子的制作成本其实并不算高,无非是冬用毛皮夏用藤草,主要是上面翎管、顶子之类的零碎儿名堂太多,若讲究起来,花钱就海了去了。
翎管是官帽上用来安插翎子的部件,粗细如旱烟管,长二寸许。下端略粗,中空,翎子即由此插入;上端微细,有鼻,鼻上有孔。将细绳穿过小孔系于帽顶,大小官员便可脑袋后面拖根“鸡毛掸子”四处招摇大耍威风了。
别看这官帽专用旱烟管只两寸来长,用料却是不一般,有碧玉、白玉、碧玺、珐琅、象牙、名瓷、料器……最名贵者,则属翡翠。
据《燕京岁时记》记述,光绪年间北京琉璃厂的火神庙专售珠宝文物,“红货之内以翡翠石为最尊,一扳指、翎管,有价至万金者。”据说当时的军机大臣荣禄,便有一翡翠翎管,从外面可看清管中花翎上的纤毫,故名“玻璃翠”。这小小的玻璃翠,值一万多两银子!
这类玩意儿荣禄还有不少。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进士金梁在《光宣小记》中说,他有一个玉翎管,为荣氏故物,曰“烧猪皮”。“烧猪皮”是将脂玉外面的皮子保留,一并琢磨成的玉器,因其色泽类似经火烧燎后的猪皮,故有此名,也是价值连城之物。金梁说自己还有个官帽上的珊瑚顶,是庚子年间被太后老佛爷砍了脑袋的内务府总管立山的遗物,“偶一饰用,光彩逼人,众自不期而皆趋视”。这个珊瑚顶子是淡红色的,故名曰“孩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