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魂归故里人离生土的第十八个时日,你家发生了纵使你怎么想象也难想象出的事情。
那天的午后,下了一场暴雨,山洪像群穷凶极恶的野兽,嚣吼着从豁谷山沟里闯出,在北阳河里恣意欢媾。黄昏继之而来,云层里泻下血腥的光芒,染红了北阳河汹汹涌涌的浪峰,两岸密匝匝的野草,也像是燃着了,在晚风的骚动里翻滚着红红的火浪。
你母亲去南沟锄地,着了一身雨淋,荷锄在水汪里跑了回来,给沟渠里狞恶的山洪隔住了。你母亲立在渠南岸,急切地盼望山洪退潮。
日头快下山的时候,天光倏然变得黯黑,地上呈现出一种凝沉深邃的神色,仿佛浸沉着恐惧和不测。你母亲慌神了,挽起裤管,拄着锄把,趔趔趄趄地趟进沟河,刚走到河心,水齐了裤裆,一群浪涌上来,她身子一晃,眼前一阵晕眩,扑通一声栽倒在浊浪之中。她没命挣扎,被洪水冲出十多步远,幸然抱住了渠畔一棵柳树,爬了上来。
你母亲浑身黄黄的泥巴,慵困地回到家里,脱了衣裳,打了盆水洗了身子。你母亲赤条条的身子,虽有些瘦弱,却匀称白皙,如模特儿般地亮出裸体的优美。
此刻已临黑夜。罪恶在黑夜里开始了演绎,你的堂叔于孔礼野猫似的翻过了你家大院的黄土墙,鬼祟祟地冲进老窑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你母亲的裸躯。你母亲挣扎着,求饶着。
你堂叔说:“怕啥,嫂子有弟三分哩。”
你母亲说:“好兄弟,看在你哥神灵面上,你饶了我吧。”
你堂叔说:“哥一死,黄土下化灰了,知道个屁。”
你母亲说:“不要败了族里门风,对不住先人。”
你堂叔说:“啥门风,谁家锅底没有黑,谁家婆娘跟前没有客,有啥对不住先人哩,先人还都不是爱弄这事哩。”
你母亲慌了,忙用手指甲掐你堂叔的手背,你堂叔怒了,骂你母亲:“臭婊子,装啥正经哩!憨二是个啥求样,我堂堂人物,是看得起你。”说着骂着将你母亲如拎羊羔一般压在炕上,罪恶在黑色的夜里进行……
你的堂叔发泄了暴戾的兽欲,在黑暗里狰狞地笑道:“我嫖的女人比你见的花都多,遇你这没毛的白虎煞星还是头一次,晦气极了,回去还要用骟狗毛烧燎熊气哩。”说罢,鬼魂般逃遁了去。
你母亲给他肆无忌惮的表达兽性排泄方式的暴行糟践得如一摊烂泥,全无气力,死一般地躺在炕上。猝然她的冰冷的躯体凄惨地瑟瑟抖嗦起来,腔内五脏六腑发出撕裂的声音,生存的欲念在她的脑子里毁灭成无形无状的灰暗的碎片。
猛然,她从黑暗里爬了出来,下了炕,从老窑墙壁的木楔上取下一根麻蛇一样的绳子,站在条凳上,将绳子攀缠在老窑帮的梁木上。她双手抓住绳套,凄凄惶惶地幽咽着,夹杂着苦涩涩的泣语:“绪儿,娘难见你了……”蓦地她的眼睛睁得极圆极大,眼珠像突现的玻璃球,在黑暗里放射出阴森森的光芒,黑暗里清楚地听得出她的牙齿急骤叩击的嗒嗒声。她猛地脖颈一伸套上绳索,用脚蹬掉凳子,于是她离开了滋生万恶的土地。
你家的老狗怪样地连声吠叫起来,吠叫声在夜空里泛起了哀怨的涟漪和疾呼的风浪,震颤着村子和村里人们的耳膜。
你的堂伯母去到你家讨酵面,见大门紧关着,狗在院子里拼命地狂叫,忙喊你母亲的名字,喊了好一阵,不见你母亲回声,忙又叫你堂哥学谦翻墙进去开了大门。娘俩摸黑进老窑,划火柴点亮了灯,见你母亲悬吊在窑梁上,吓得直呼叫,忙打凳扶下了你母亲。
绳套并没有了结了你母亲的阳寿。你堂伯母用手摸摸她酷冷如冰的鼻头,觉着还有一丝鼻息,慌忙摇曳呼唤,过了好大时刻,她轻轻哼出声来,眼角也渗出了薄明的泪液。你堂伯母和她的儿子学谦将你母亲抬上炕,服侍睡好。你堂伯母边熬煎甘草水边思谋:“她这是咋了?咋生了这荒唐愚蠢的念头,是想儿子想到坏处去了?”
你母亲喝了你堂伯母熬煎的甘草水,慢慢地从垂死的状态里复活了过来,呜呜咽咽地对你堂伯母说:“大嫂,我没脸活人了,于孔礼他……”她放声悲泣了起来。
你堂伯母明白了一切,她联想起了多年前一直隐藏在她心里,却时常如虫子噬咬心肺的一桩往事: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去门外柴窑抱蒿柴,刚在窑掌儿弯腰抱柴,忽见两个黑黑的人影溜进柴窑来。她以为是邻家人来偷柴,听低低的叽咕声,她辨清是于孔礼和假凤凰的女儿蛮女。她顿悟到他和她来干丑事儿,忙瘫瘫地依在柴垛上,一丝气也不敢出。不一会儿黑暗里蛮女耐不住呻吟了起来。她暗里骂了声臭婊子。这时于孔礼发觉柴窑里有人,摇晃了进来,一见是她,便野猫扑鼠般地向她扑来。
你堂伯母想到这里,咬牙切齿地对你母亲说:“于孔礼是个野驴种!”过了会儿又平心静气地对你母亲说:“你别往绝处想,为了娃儿总该活下去呀!这事也得哑巴吃黄连苦吞了,说出去,咱这大家大户的族里人都不光彩,咱还要背坏女人名声哩。”
你母亲嘁嘁地哭着。女人无奈便哭,想用泪水流尽心头的悲苦,冲洗尽自身的奇耻大辱。
夜,又下起了冷冷的黑雨,黑风在树间歇斯底里地狂吼,这恶魔似的黑夜,蓄意谋杀什么呢?
你的堂叔从你家幽灵似的蹿了出来,自鸣得意地哼起了酸曲儿:
骑上骆驼狗咬腿,
你是哥哥的勾命鬼……
在黑色的夜幕里,你的堂叔形若鬼魂,像个醉汉,摇晃着黑黑的影子,在泥泞里趔趔趄趄地走到假凤凰家院门畔下。突然,什么东西如黑鹰扑鸡子似的劈头盖顶地向他压下来,他觉是水淋了他一头一身,散发着呛人欲死的尿臊臭味,他正在日天晃老子地骂娘,忽听门畔上传来假凤凰的儿媳,也就是儿子满堂媳妇石女粗粗细细的酸曲声:
大豆开花乌黑的,
谁坏良心是狗日的……
你堂叔听了曲儿,也觉得自己确实亏了石女的心,不再恼怒了,惶惶向自家逃了回去。
假凤凰大半辈子嫁了五个男人,在前四个跟前都没养下个儿子,第五个便是拐子刘,生养了满堂,可满堂是个傻子。
假凤凰不嫌儿子傻,花了大财礼从北山里给满堂娶了个媳妇石女,石女过门没几天就给你堂叔勾搭上了。拐子刘一见火了,操了杀羊刀要宰了你堂叔,假凤凰拦住了。假凤凰说:“杀人偿命哩,你不想活了?唉,他爹,说实话,咱娃傻着哩,种了籽儿都不是好的,于孔礼念过书,人儿灵性,只要娃生在咱家炕上,就是咱家坟上烧纸的……”假凤凰给拐子刘进行了半夜改门换户盗换人种的教育,拐子刘终于长长地咳了一声……
拐子刘和假凤凰都一眼睁一眼闭,更使你堂叔色胆如虎,和石女竟然明铺明盖了。石女是个二茬寡妇,二十七八的年岁了,性事好得如火如荼,只要你堂叔到她跟前来,要什么都给,把她过门的压柜钱白花花的二十个银元都给了你堂叔。可你堂叔是个吃百草的野牲畜,在石女跟前睡腻了,便找新鲜味去了,害得石女心神不安,人也想瘦了。今夜听见你堂叔放野的酸曲声,知道你堂叔又在哪家采了花,妒火倏然升了起来,咬着口唇,端起尿盆匆匆走出门去……
你堂叔浑身尿臊气怎敢回家,跑到沟渠用水洗了身子和衣服,才怏怏地回家去了。进了大门见老婆还没睡,灯光从窗里白白的照耀出来。还未到窗前,怎的?屋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他的神经机敏地跳跃了几下,即刻意识到臭婆娘一定勾了野汉,他猫儿一般的,躬身蹑脚走到窗下,侧起一只耳朵探听。
男人粗糙的声音:“孔礼今晚回来不?”
女人细细的声音:“肯定不回来,那野熊只顾嫖风没有了家,一到晚上就不见人影了。”
屋里响起男人和女人脱衣的窸窸窣窣声。
你堂叔一听男人是毛胡,骤然浑身涌动起一股遏制不住的愤怒的潮水,正想操了镢头冲进去,忽地愣住了,他想毛胡来这儿,他的小女人不是守空房了吗?
你堂叔豁然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了,转身走出了自家大院。
你堂叔蹿进了毛胡家黄土院。毛胡的小女人在灯下哼着小曲:
二更子天哟月儿上树梢,
小妹妹梦里叫呀叫哥哥哟。
哥在那打龙呀龙戏凤,
妹哭湿了枕头上的白头鸟……
歌声凄凉哀婉,隐隐悠悠在黑色的空间徜徉,平添几多新愁和哀寂。
你堂叔趴在门缝瞧那小女人,瞧得脸上的肉突突地跳,眼珠快要蹦了出来。你堂叔颤抖抖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小妹妹,快开门,你的亲哥哥来了。”
小女人听是你堂叔,气狠狠地说:“孔礼,想吃老娘的奶,没那事儿,看崩了你的狗牙!”
你堂叔说:“哎,别骂呀!我给你告密事儿来了,你家毛胡和我女人睡在一起了。”
小女人有些惊讶:“编谎,我才不信呢。”
你堂叔说:“哎呀呀,我咋拿我婆娘编这谎呢,我刚回去,在窗外听见……才来给你说的。谁编谎,天打五雷轰去!”
小女人思索着,早上为了吃饭,毛胡嫌她做的馍发黄发酸,说像驴粪蛋,她说:“你瞎马跳槽里,这不好那不好,快倒灶了。”毛胡一听,瞪大了牛眼,把碗砸在她头上,砸出了红红的血道儿,他没看一眼,跳下炕走了,一天没见个人影儿。想到这儿,小女人又生了毛胡的气,一种报复的心理倏然而生。小女人说:“孔礼,进屋里来说话吧。”说着下炕开了门闩。
屋门开了,一股冷冷的夜气灌进屋来。你堂叔一进屋就反身关了门闩,抱起小女人撂倒在炕上,扇得灯火花瓣似的晃荡了几下。小女人闭上眸子静静躺在炕上,任你堂叔如剥羊皮似的去脱衣裳。小女人如花的脸儿,小巧玲珑,如汉白玉雕琢的体态,在辉煌的灯火照耀里,呈现出半透明的水晶体的光泽。你堂叔玩过那么多的女人,都未曾这般感动过,他跪在小女人造型无比优美的身旁,像艺术家欣赏一幅世界名画一样,从头至脚地看。看完后,又从发梢直吻到脚趾,以至脚指甲。他感到小女人浑身洋溢着少女温馨的气息,他吻到了从花蕊里蹿出的香味。
你堂叔这一刻便想起了他的桃胡嘴女人,那女人简直是酸菜缸里捞出的烂白菜,又酸又臭,他懒得一眼都不愿看,那毛胡却放着鲜物去啃那个臭萝卜。这些他顾不了多想,便赴汤蹈火般向小女人芳洁的身躯压下他的兽性和骠野。这时,小女人悟觉了什么,不顾一切地推开你堂叔,慌忙地去穿衣裳。你堂叔愣痴了瞬间,又去扑缠小女人。突然,大门外响起了毛胡喊开门的声音,小女人惶恐得要命,忙对你堂叔说:“快,藏到院里茅房里去。”你堂叔却是贼胆如虎,不慌不忙地对小女人说:“怕啥,快开门去。”小女人怯怯地去了。毛胡一进门,见你堂叔盘腿而坐,抽着旱烟,若无其事,毛胡也自觉心里有鬼,佯装浑然不知的样子。两人相视了一眼,都嘿嘿地笑了,各自笑的内容都很复杂。
毛胡含混地说了句什么,装了一锅烟和你堂叔一接一叩地对起了火。
小女人吓得软软地瘫在灶窝的草墩上。
你堂叔诚惶诚恐,好在夜还黑着,便行色匆匆地走出了毛胡家,又行色匆匆地回到自家,不知怎的他觉着有些隐隐的干裂似的疼痛,便赖于他的桃胡嘴女人了。桃胡嘴女人烦了,把你堂叔一把推开。你堂叔又陷入了无比痛苦中。凶凶地骂桃胡嘴女人,桃胡嘴女人惊颤了一下,便呼呼打起鼾装作睡着了。
那晚后,你堂叔非女人莫可,但不再是卿卿我我情意绵绵的卖情弄骚,而是借以女人润解他的疼痛。他整日没完没了地要他桃胡嘴女人陪他厮睡。桃胡嘴女人请了陆九少来,陆九少把了脉,询问了真情说:“这种病我见过,药物难治,只能用肥猪肉块,切一口子,套上,才可止痛。”你堂叔忙叫你桃胡嘴堂叔母去了宁州,买了块肥猪肉,依嘱做了,便也真的不痛了。可没两日,肉块发臭,也不管用了。你堂叔疼痛地在炕上打滚,直呼你堂叔母桃胡嘴女人。桃胡嘴女人嘟囔着骂:“你个野叫驴不知在哪个婊子娘儿跟前染了这没皮没脸的瞎货病,整天就会害老娘。”你堂叔疼痛得哪顾得这些,只央求桃胡嘴女人。
你堂叔思忖了好久,蓦然醒悟这是你母亲染的,因你母亲是白虎煞星,邪气冲污了他。你堂叔便怀恨你母亲,想一刀宰了你母亲。你堂叔憎恨你母亲之余,心切切地怀念毛胡的小女人,他在小女人身上没得到,却更觉迫切,不甘心。小女人是一个气质极其特殊、风韵极其丰饶的女人,有着会使空间蓦然豁亮的红颜和秀眸,浑身洋溢着甜净与软腻的花香味。你堂叔想到这里,仿佛嗅着了那种味了,爬了起来,急急匆匆地向毛胡家跑去。
毛胡不在家,小女人在磨窑里磨面。麻草驴拽着磨套在磨道周而复始地走着圈子,小女人悠悠地哼着小曲:
三月河里哎哟桃花水,
水流花落咿呀人落泪……
你堂叔像只偷吃狗悄无声息地蹿了进来,一把搂住了小女人的腰肢拉进窑掌。小女人挣扎着,用手指去抠你堂叔的老脸。这刻儿,院里几只觅食的鸡扑扑拉拉地奔逃,毛胡执着棍子赶了进来,在你堂叔的屁股上狠狠揍了一下,你堂叔惶惶不可终日地逃走了。
你堂叔逃回家之后,这疼痛已经史无前例。他想他把这疼痛和小女人联系在一起,觉着既荒诞,又近乎神秘,也好像事出于此,但又没有事实。
你堂叔疼痛难忍,又拉了你的堂叔母桃胡嘴女人去睡。刚睡下,你的堂妹也就是你堂叔的女儿学琴领了两个邻家女子踏进窑门,见父母大白日里这样子,又当了别家女子的面,就和两个女子如惊雀似的跳出了门。
你的堂叔母桃胡嘴女人,见丢了天大的人面,爬了起来,响亮地给了你堂叔一记耳光,愤愤走出门,回身重重地给门上落了锁。
你堂叔羞愧非常,也疼痛非常,他如骡马打滚,在炕上翻来翻去似觉命在旦夕。一羞一痛间,他发现了明亮的剪刀,一种求生的欲念顿生了不畏惧于死的英雄胆魄和勇敢,操起剪刀,杀身成仁一般的壮烈,噌地剪掉了他半生驰骋于女色中的圣物。
他呼叫桃胡嘴女人。桃胡嘴女人闻见你堂叔惨惨的呼叫,慌忙冲进门来,见你堂叔倒在红艳艳的血泊里,那物像只剥了皮的老鼠突突地跳跃着,生动而活泼。
你堂叔说:“这下再不给你丢人了……”
你堂叔母桃胡嘴女人惊呆住了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