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魂归故里人离生地的第三十三个日子,你又人离故里魂归生地地归来兮。
这是一个绝对优美的日子。很白的日光倾泻着,痛快淋漓的,给万物注射着潮涌般澎湃的血液。山地里色彩的感觉好极了,花草树木都夸张地强调着自己的繁荣和魅力。紫绿色的空气薄明得有着些许江南气味,纯净得没有翳瘴。风和草和树木说着开花和结果的事情。鸟鸣里传播着眷恋不息的新欢和翅翼野飞的豪言。
白光光的山路给野草挤得瘦肠寡肚,菊花骡子的蹄子跺得疾疾,在路面上叩起一串深刻而明朗的蹄印,像开放的花朵。这骡子也有人的灵性,恋土的意识亢奋昂扬,归心也如你心,火速速的。
你骑在菊花骡子背上,挺拔且伟岸,风度卓绝得无与伦比,你脑里跳跃着十二分的思念,你思念你清瘦善良的母亲,尽管她有一个沉重威严的巴掌;你思念你家的老狗,它温和憨厚得像一位老人,总爱将温情依偎给你;你思念你家门前的两个难辨公母的石狮,它们见你总是瞪着傻眼,神情懵懵懂懂,好笑又好玩;你思念你家院里那株能开出色性极强的花朵的桃树……你的思潮有如北阳河漫漫泛泛的春水,汹汹涌涌地流着。
你父亲依然如故的木讷,脚步扑塌,你听着是沉慢的步调,却能赶上疾疾的骡子。你想你父亲的腿胯长步子大,要么怎么慢腾腾地能赶上蹄声嗒嗒的骡子呢?是呢,你父亲并非脚底长着飞毛的周仓,他只能大步跨行,如此而已。
拐过南沟口的山塆子,便到了村口,菊花骡子亢奋地鸣叫了起来,你也喊叫了起来。你母亲早早地迎了上来,从骡子背上抱下了你。
你母亲笑得五官变了形,疯狂癫癫,狂狂地吻你很嫩细的脸蛋,你给吻得生疼。你家老狗人样儿地站立起来,用猩红的舌头舔你的手背,鼻头耸起,嘶儿嘶儿的亲昵不已。
八举爷来了,老翁也失去斯斯文文的体态,用干瘦的手指扶了一下耷拉到鼻尖上的眼镜,努力瞪大昏花的老眼,极力地眺你。八举爷说:“绪儿回来了,绪儿回来了,你母亲天天站在门畔盼望你。回来了就好,你那家的官司打赢了吧?”
你得意忘形起来,给八举爷和纷至沓来的乡人们描述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的官司,讲得很有传奇色彩。其实很简单,那里的那位县长见了你这个神乎其神的再生人物,惊讶得非常,聆听了你的浪漫故事的陈述,说:“这是天意!”县长明镜高悬,执法如山,判定那十亩田地归还你家,又罚财东王世万大洋三千,以作你的遭劫和这多年田地亏损的偿还,并将凶手刘拐子收监问罪。你感激得痛哭流涕,给县长重重地叩了响头,你称颂县长包公再世,红日当空。
你讲述这故事时,有夸张也有虚构的创作,比毛胡谝啥七侠五义的故事还诱惑人,这故事讲了人耳也装不住,许多嘴巴生了翅膀,把这神话一样的事,传播得遥遥远远。
吃了午饭,你母亲变得纳闷,也不敢正视你一眼,神色有些惶惧。你不禁心里涌上一股无名的悲哀,神情沮丧了起来。
你母亲很悲苦,那件跳进黄河也洗不净的丑事,她能给你说吗?她只好守口如瓶地将那丑事埋于肚里让它腐烂无遗。可她总觉这是一个祸物,总会给你知道的。如果有那么一天,她一定会吊死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应,接通了你的讯息线,你出奇地感知了你堂叔强奸你母亲的难以饶恕的罪孽,你想用几句话熨平你母亲心上折折皱皱的痛楚,使你母亲欢悦起来,可你怕你母亲因了你知道那事会此地无容地轻了生,你只好缄口沉默起来。
你以逃离感伤的心绪转身去大门外玩了,意思是不忍再看你母亲愁煞风雨的表情。大门外的景致特好,旺旺的日辉里,一切都有着明朗的气氛。你兴趣浓郁地跑到野地里去摘紫色的花,花丛里飘忽忽飞起一只美丽的蝴蝶,蝴蝶像飞入你的梦里,在你梦的天空上下飞舞,在空中滑出优美而萧瑟的弧线。蝴蝶如一方女人的彩帕儿飘在风里,魔术般的来去忽然,诱你逐而难得。
这时,你的堂叔如一只正脱老毛的懒狗,狼狈不堪地从塆南走了过来,走至距你很近的时候,你发现你堂叔腿裆里空洞无物,白骟狗一样凹瘪。你心里一阵前所未有的幸灾乐祸,你暗自诅咒这个怙恶不悛的家伙命该如此,没了你那害物,你还能有什么花事儿,你还能骚情于女人吗?没有女人的世界,人生是会枯萎的。堂叔,你是晓得这事理的呀!你想问你堂叔,可你没有。
你堂叔瘦弱了许多,腰背也渐弓驼了,脸色黑黄,眼珠像干瘪了的黑豆子,凹陷在乌青的眼眶里。你堂叔见你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种实不甘心的匪气从瘦碎的眼珠里放射了出来,毒恶地狞笑了一下,骂你是三姓不真的杂种。你听了,火气难耐,极其报复地以牙还牙,骂你堂叔是非男非女的怪物。你堂叔见你堂哥学谦来了,只好免了战,惶惶地去了。
学谦问你:“绪儿,你咋知道他那事了?”
你说:“我不知咋的,感觉着的。”
学谦异样地说:“绪儿,你是神仙了。”
你这个带着荒诞、传奇色彩的人儿,要在一个有着荒诞、传奇色彩的尘世间经历着谁也道不明白的事体。
你归来的第二日,鲁四姑奶又领着你的小表姨来你家了。你惊得要命,不知她是人是鬼,两眼色眯眯地瞅着你的小表姨蓉儿。
蓉儿比以前丰姿绰约多了,身体丰满,绯红的脸上少了忸怩的神色,眼神柔和得酥软,唇儿也红润多情,使你亢奋不已。
鲁四姑奶却更老朽了,背驼得更厉害,懒懒的样子,时常无端地发出一声一声低低弱弱的叹息。
你母亲急急做了饭菜,鲁四姑奶和蓉儿用了午饭。鲁四姑奶才坐在炕上,凄凄地叙谈了蓉儿死而复生的神奇故事。
……蓉儿的半老男人,请了蓉儿的哥去了陕西那儿的山里,蓉儿哥抱住妹子的尸体痛哭了一场,对那男人说:“蓉儿死得惨,把所有的嫁衣都给穿上吧,好让她到了冥国,不再是个穷鬼。”那男人怕事,百依百顺地把一大堆嫁衣十层八裹地给死者穿上,盖棺入葬了。埋葬时,那男人的二爹在场,这个半辈子做贼当营生的恶汉,贼心蠢蠢,夜里竟然不顾叔侄情分,去劫墓了。当他打开棺盖,去脱死者衣服时,蓉儿忽地坐了起来,他的贼胆吓破了,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墓穴。蓉儿如梦初醒,也慌忙爬出墓坑,沿路乞讨了回来。
蓉儿神话般地复活了,又完好归来,说她确实是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好像见到你。你说你在那家里也见过她。这阴阳穿插的故事竟成了你后来与你小表姨蓉儿风流韵事的起因。
八举爷要在村前北阳河的渡口处修座石桥,这壮举全因了你讲的北阳河里鬼笑鬼泣的故事。
一个和往日一般静幽的夜里,你忽地从梦中爬起来,你说你做了一个真真切切的梦,你将这梦如毛胡谝七侠五义那样地讲给你的小表姨蓉儿听。
你梦见北阳河不动神色一如既往地流着,渡口处没有了独木桥,怕是涨河给洪水冲走的。一只白狐从野草间钻出,款款地走向河边,白白的影子倒映在汪汪的水里,白狐像个冰雕,玲珑剔透。白狐伸出猩红的舌头,饮着河水,嘴边撩起珍珠般的水珠。白狐饮足了水,抬头用玻璃球一样的眉目,瞧岸那边被风鼓动得骚动起来的草滩。瞬间,你见那白狐的目光化成了一弧虹桥,连接着此岸与彼岸。这虹桥一闪即逝。白狐若有所思地走进了野草地,岸边一片活动的绿草。
河水极度地透明起来。透明得将河里的一切暴露无遗地亮出相来,忽然,你看见河里有两个人,一个瘦得如妖婆的老女人,一个风姿飘逸的女郎。两人如是水晶棺里药养的尸首,若死若活,给人啼笑皆非的印象。突然俩女人浪笑了起来,笑声荡得河水哗哗啦啦。笑声里,那老女人得意非常地说:“今日有个戴铁帽子的来替换我,我要满罪孽了。”那女郎笑口如花开放:“今日我也要脱孽回阳世里去了,是个驴骑人的来替换我。”说罢又是一阵推波助澜的浪笑。
你在岸边耳目感应真切,你徘徊许久,思忖着何为铁帽子,何为驴骑人。
忽然见一背着口铁锅匆匆而行的人,行至河边,将铁锅扣在头上,正要挽裤提鞋下水过河,你顿悟这就是戴铁帽子的人,忙上前拉住那人。那人说:“我家昨日锅给媳妇和我为吃饭吵架打碎了,现急等着锅做饭,你拦我咋哩?”
你说:“家里人饥一日不怕,这河你今日过不得。”
那人问:“咋哩,还能淹死我?”
你说:“明日早晨你就知道了。”
刚拦住那人,又见一人赶着一头草驴和一头驴驹向岸边走来。这人忙抱起驴驹架在脖肩上,赶草驴下水过河。你又顿悟这是驴骑人的人,又忙上前拦住了。
这人说:“我出门在外多天,买了这两头驴,急着回家给家里推磨哩,你拦我咋哩?”
你说:“家里活推迟一天怕啥,这河你今日是过不成的。”
这人说:“咋啦?”
你说:“明日早晨你就知道了。”
这人也给你拦住了。
那人和这人都懵懵懂懂,却都顺从于你,跟你回你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你领了那人和这人,来到河边,只见河里水翻滚起来,一涌浊浑,河里响起了一阵悲恸的哭声。哭声里,那老女人对那女郎说:“哎,女子,哭啥哩,怪咱俩昨日太张狂,说话时给于丁绪那娃儿听见了,那娃是个两世人,能辨神鬼事,把替换咱们的戴铁帽子的、驴骑人的拦了回去。哎,这又要在阴间熬两年,才会有人来替换的……”
那女郎恶狠狠地说:“我若再回阳世,非报此仇不可!”
这人和那人蓦地醒悟,慌忙趴在地上给你磕响头:“恩人,你是神仙,你救了我俩的命,我俩倾家荡产都要报答你哩!”
梦,尽此梦而已。但却与死去的往事有某种契合的因由。八举爷说:“绪儿梦见的老女人是东塬卢家店的张婆,十年前到西塬女儿家时在这里过独木桥晕了水掉进河里淹死了。那个女子是于孔礼的大女儿学珍。那年春上过河西去掐苜蓿芽掉下桥淹死的。在这之前,这里还不知淹死了多少人。”八举爷心情有几分怫悒,倏然老目明朗起来,他欣欣地说:“白狐目光化为虹桥,这是南山白狐仙人指点迷津。在这里可修座石桥,接通东西两塬,往来无阻,就不会有人在这儿丧生了。”
八举爷在听了你这梦事的当天晚上,毅然决定作出一项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卖地修桥。他要卖掉他家河东八十亩川地,在渡口修一座石桥。他两个儿子都慌了,劝父亲不要卖,说这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卖掉对不住祖宗。八举爷不但不听儿子们的劝阻,反而愠怒得不可遏住,大骂儿子:“你们都是庸才之辈,不晓得举仁之道。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不为世人排难兴义,妄为人矣!我们于家祖上,仁人志士俱多,为民宏举卓著,生下你们这些犬鸡后裔,只顾自食,不为天下,怎么说对得住祖上先尊呢!”两个儿子骇得下跪乞求父亲饶恕。
地很快卖了,工匠也很快请来了。
开工那日,河西河东来了许多人站满了河滩,像过古庙会,人们看着龙蛇一般的北阳河,从膏腴的北阳川中间穿流而过,天然地切割开丰饶的土地,分东西画出了一道分界线。桥,衔接此岸与彼岸,在人们心灵间绘出幻影,便在人们心空里升腾起来,仿佛在这浩浩水流里没有了隔岸。
河岸上搭起了神台,摆置了香案。神台上供奉着河神的神牌,神牌前大方香炉里,燃着一丛一丛的香柱。旺白的日光里,烟缕呈青蓝色,云丝一般地盘绕,给空气氤氲了淡薄的雾气。
八举爷精神得很,身着袍衫,眼里燃烧着热情,神态庄严,率着乡民们祭拜河神。前面跪着老者,后面自然是壮年和青年。他们的神情虽无八举爷的庄严、诚谨,却都肃静得很,既谦卑又真诚,都想以一片真诚赤子之心,感动河神,祈求河神保佑尘民安全筑桥,东西畅通。
八举爷在神台前燃着旺旺的纸表,纸表在很热的阳光里极易燃烧,燃烧出呼啦啦的响声。溘然,一阵轻风徐来,纸灰扇动翅翼飞了起来,水鸭般地落在河面上,悠悠地向南游去。八举爷很得意,说是河神感应。众人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不管采用什么论述方式,归根都是赞叹神灵。
祭罢,众人才发现了你,你是跪在人群的最后面,按年龄排次,你当然要跪在最后的,但在人们心目中的天平上,你的分量沉重,说你是个神童,通行阴阳界,晓得神鬼事,自然应跪在八举爷之后众人之前的。
在发现你之后,在评说你的举足轻重之后,人们又意外地发现你的小表姨蓉儿也来了,而且蓉儿妖艳得出奇。你的堂叔因你而嫉恨蓉儿,一种毒恶的阴谋涌上心头,惊异非常地说:“啊,这女子怎么来啦?她是从墓道里爬出来的吊死鬼,今天是祭神开工的黄道吉日,却怎么遇上了这鬼精,邪气冲犯了河神,一定要出灾祸的。”
许多人惊愕非常,愤愤地喊道:“打死这小妖精!打死这小妖精!”
你堂叔说:“不必打死,投进河里,献给河神做婢女,河神会转怒为喜的,我们筑桥才可化险为夷呀!”
蓉儿吓得哭叫,跪在地上凄切切地求饶:“饶了我吧,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吊死鬼……”
这一刻,你极端的恐慌,你的感情极端的复杂,你痛恨你无事生非的堂叔,你怜悯你如羔羊般弱小的小表姨,但在你吠哮如犬的堂叔和一伙为虎作伥的人面前,你无能得束手无策。
八举爷走过来,无视你堂叔对众人说:“既然你们说绪儿能通阴阳界,那就让绪儿辨认这女子是否是鬼怪。”
你如获至宝,便以一种晓识阴阳的事端的神权,郑重其事地向众人开诚布公:“她是真真切切的人,不是什么鬼怪!”你又侠义非常,为你小表姨打抱不平,转身指着你堂叔:“他才是淫鬼,胡嫖乱闯,触了神怒,才叫烂了下身的。”
你堂叔暴怒了,又骂你是个三姓不真的杂种,众人这时人妖难分了,给闹得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地散开了。
你觉出这尘世的荒谬来,愤愤地诅咒世人的愚顽、蠢恶和你堂叔的凶毒。你用体贴和温存的目光读你小表姨蓉儿劫难刚过的表情,蓉儿可怜巴巴,很秀美的花眼睛里含满余怒和惊恐的余影,像一汪碧的湖水里漂浮着狼藉的荒草枯木的混合物。
八举爷长长地叹了口闷气,用干瘦的老手抚了一下你小表姨黝黑的头发,不无同情或者嗔怪地说:“好可怜的女子,快回去,别出来惹事儿了。”
你的神情也变得沮丧极了,仿佛自己置身于若阴若阳之界,变得非人非鬼了,不晓所往。你从此真的与你堂叔为敌了,你发誓要寻找机会报复。
你和你小表姨怏怏地离开河岸,无声无息地回家去。在你回归的行进中,你蓦然回首,瞧见八举爷扬起镢头在砭崖上第一个动土,像现时的领袖人物给某个具有时代意义的建筑物奠基一样,你的心怦然而动,对你小表姨蓉儿说:“八举爷不是个凡人。”
掘土声轰轰地在青石崖上回响。掘土凿石———建桥的序幕在青苍苍的天地间揭开了。你欣喜非常,半是麻醉半是悲伤的滋味,悠然飞逝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