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觑见一种阴森森的气息在清冷的老油灯下弥漫开来,幽蓝的灯火倏然蹿得很高,又倏然濒灭,又倏然蹿高,如此无数次反复,使你怦然心跳。蓦地,一种微弱的鼻息声很明显地飘向你的耳郭,你仓皇地窥那死者,见那死者脸上的麻纸瑟瑟地颤抖。须臾间死者的一只手缓缓地举了起来,抹掉了脸上的麻纸,麻纸像一只黑色的蝴蝶,无声息地飘在地上。
死者坐了起来,用手拽断了羁绊在脚上的红线绳,姿态很优美地走下地来,向你一笑一颦。哦,怎么是小表姨蓉儿,她怎么死的?你疑惑不解。蓉儿在瞬间变得披头散发,眼里冒着蓝幽幽的光芒,血腥的舌头垂出老长,她狞恶地向炕边走来。你吓坏了,顶着被子向后退缩。这厉鬼走到炕边,用手在你父亲脸上摸,以后又摸你儿子的脸,再以后爬上炕头摸你的脸。你啊地大叫,惊醒了你父亲和你的儿子,都忙问道:“咋了,咋了?”你定睛再看,一切依旧,那死者仍然躺在床上,麻纸照旧盖在脸上,红线绳照旧羁绊着她的双脚。
老人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问你喊什么,你说做了噩梦。老人唏嘘了一下,转身准备出门去睡。
你问老人:“你儿媳是哪里女子?”
“宁州南塬的,”老人叹了口气说,“前两天才娶回家的,她嫌儿子年龄大,昨天就吊死了,儿子去宁州南塬请娘家人去了。”
你问:“她多大了?你儿子多大了?”
老人说:“她十五啦,我儿子三十出头。”
你问:“她叫啥?”
老人说:“叫蓉儿,她妈死得早,是她奶抓养的。”
你霎时脸色变得青白,哭叫着小表姨,爬下炕头,扑过去抱住死者嘤嘤地哭啼……
你们一程一程地行了好多天,终于你的望眼里出现了终南山数不尽的诸峰,青苍的山影在蓝色的雾翳里如梦如幻的恬静,你顿觉天体博大无际,空气也清新鲜润了起来。几只老鹰平展着翅膀滑过如潮的天表,远去了,在终南山的山影里消失了。你望着也许是远归的老鹰,你归心似箭。儿子说:“爸,快到家了。”你说:“噢,我望见了咱家门前的大楸树了。”
到了村口,村里传来极熟悉极亲切而又绵乎乎的羊羔和牛犊的呼叫,骚动的你在菊花骡子背上不安起来,你叫着要下去。你父亲抱下你,你忘乎所以地在绵绵黄土道上奔跑,你急骤的脚步敲起一股一股灰灰的土尘。你家门前高耸入云的楸树上,几只喜鹊对你用你能听得懂的鸟语热情非常地寒暄。你家老狗(你记得还是崽儿的那狗)亲亲地吠叫着向你跑来,用猩红的舌头舔舐你的衣角你的手背,友好地摇着尾巴。
这时,你家院里铺满了一片黄色荡漾的暮色,母猪在墙角哼哧哼哧地嚼着一堆有辛涩味的野草,鸡们缩头缩脑地走进窝棚,窝棚里发出扑拉扑拉上架的声音。你看见你的女人趴在炕洞口烧炕,你听见她哧噗哧噗吹火的声音。仿佛也瞧见她给烟火熏得流出了两行泪。你叫了声秀花,她抬头用衣袖拭了下眼窝,惊愕地看你。你说:“我是老九,不认识我了?”她惶惶地说:“什么?什么?”这时你儿子栓儿和你父亲憨二进来了。你儿子说:“妈,真的,他是我爹,我爹转生到外地的,咱家什么事他都清楚,我请他回来给咱寻地契……”你女人如梦初醒,忙唤你回屋里。
你见你女人苍老了许多,当年丰腴光润的脸已经黄瘦,布满了皱纹,眼睛有些呆滞,眼球上蒙着一层灰色的愁云,她一听你是她已死去的丈夫,瘦瘦的肩胛伤感地耸动起来,声音干燥得如龟裂的枣树皮:“这是真的吗?这是不是做梦?”
儿子说:“妈,是真的,不是做梦。”
你女人说:“如果是真的,你把咱地契找出来呀!”
你说:“拿刀刃来。”
儿子飞一般地找来刀刃,你接过刀刃,在房屋的墙壁上砍了个口子,准确无误地从胡基缝里拿出了地契。
众人惊愕得很,你女人瘦细的手捧起地契,抖抖嗦嗦,哇的一声放开嗓子哭了起来,嘴里抖出一串悲乎喜乎的词儿:“这东西害苦了我呀,官司打输了,我的眼睛几乎气瞎了。啊……天不绝人呀……你给我找出来,我官司能打赢了,啊,哈哈……老天爷,你睁开眼了……”
你陷入一片悲恸的情感泥沼中,眼睑颤动着,眼里汪满着一泓苦悲。你的父亲无表情地憨坐在炕头,一锅接一锅地抽闷烟,仿佛他是一尊不能人语的木雕,无可非议地僵直而冷漠。
你盘膝如佛坐在炕上,见一个小女子从门栏外半露出白嫩而又稚气十足的脸孔,脸孔上盘旋着狐疑的神色。你见她蓦然扬起妩媚的眉毛,充满梦幻的瞳孔里闪耀出一种热狂的光芒。哦,这多似当年的秀花呀!当年的秀花不是这般的秀丽吗!前世那些个美好的记忆还没有凋零,秀花那段厉词曲儿又响在耳畔:
白脖子狗倒眼窝,
不咬贼娃光咬我……
河畔一遇后,你给那个叫秀花的女子迷了魂,整天迷迷怔怔,梦里尽喊女人。你的老爹知了你的心思,叫媒婆给你说亲。你随媒婆去了女方家,一见那女子竟是你梦寐以求的唱歌骂你的那女子,叫秀花。你惊讶得几乎呼天叫地,说真是天意作合……
你女人拍了下那小女子的脑袋说:“叫爹,那是你爹呀!”那小女子大睁了下深邃无邪的眼睛,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叫出声来,忽地扭头跑掉了。
“啊,这就是我的女儿!”你脑子极力地回忆着,记得你女人生了儿子,好多年再未生养了,那年你领了她到紫香沟娘娘庙去逛庙会,向娘娘烧了高香许了愿要个女儿,回来后女人果然有了孕,至于以后的事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想了许久,惊悟出你的女儿也是个墓生子呀……
你的神话般地归来,而且以一个与杨老九面貌全非的孩童的形象的出现,荒诞离奇的使谁也无法抗拒这诱惑的魅力。大杨庄的庄稼人惊乎得要命,比看魔术师率的马戏班子进了村还要神往得多,老汉忘了给牲畜添草料,娘们也不顾了哇哇啼叫的孩子,就连那个夜里爱串娘儿们门子的懒二棍也都忘了他的雅趣,接踵而来,屋间挤得实实的。男人们蹲到那里就是抽烟,屋子给恶心辣眼的烟雾和汗腥的臊臭气充塞了,使你不住地耸着鼻翼。窝惯山旮旯的庄稼人,没见过大世面,没经过稀世奇闻,况且这有着超级传奇色彩的现实,足使他们惊动得神魂激荡,瓷眼儿火辣辣地瞅着你。你给这几十或是上百股火辣辣的目光燎得难受,心里像虫子啮咬。可你无奈,你望着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有你厌恶的,有你欣喜的,也有你无动于衷的,这全因了你在这村子和他们友善与不友善的关系。
懒二棍伸了几下脖颈问你:“九叔,那年夜里,我到你家瓜地里去偷瓜,看见你的瓜棚着火了,你给烧死了,咋的你又回来了?”
你思忖了良久,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王世万要夺走我买的那十亩地,叫他伙计烧了我的瓜棚,我在火里看见的,我看见放火的是他家伙计刘拐子。我逃不出火堆,我给烧得肠肝肺都焦乎乎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像是梦,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醒了过来,我觉得身子很轻,轻得完全没有了分量,慢慢的我飘忽了起来,在空里游来荡去,我在空里不知游荡了多少天,像一只风筝,随着风逛荡,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睡在了人家炕上……”
你像讲神话故事一样地讲着,人们像听天书一样沉迷和惊惑。人们顿觉这夜也变得神秘莫测,连那脉脉灯光在烟缕缭绕的空间也有了神话的灵光。
第二日,你的女人和你的儿子栓儿带着地契进城打官司去了。你的父亲丁憨二这个不做活就闷得心慌的庄稼汉子,给地里去挑粪。你的小女儿和你一般的大小,她领着你到崖背山地里去看你的坟。
终南山下的四月呈现着大自然奇伟的创造和妙趣。旺白的日光,从广阔的天空中流泻下来,铺在草地上,草间灿然而开的花朵和斑斑驳驳的光影相映着,若女性花期一般动人。山脚下绿绿的河水潸潸地流着,岸边杨柳随风摇舞,日光在叶片上雀子一般地跳跃。故土上的一草一木你都觉新鲜有情。入于此境,你真想永远地逃却烦恼人生的网罟,你的灵肉都好像融解于大自然的天体中。你牵着你的小女儿奔跑,像在梦里一样徜徉。
跑到一家坟地里,坟冢上青草盈茂,青草里夹杂着旧年枯枝,在风里茕茕地摇曳,发酵着草腥味的潮气。
你的小女儿说:“爹,这是你的坟,你就埋在这坟里。”
你愕然了一下:“哦,我前世是在坟地里脱孽了的吗?”你不禁心里一阵悲怆。
懒二棍从树阴里走出来,嘻嘻地说:“九叔,这里可是风水宝地,头枕终南山,足蹬关中平原,左右逢山,脉气满盈,是出官宦的风水地。”
你问:“谁说的?”
懒二棍说:“是孔阴阳说的,我哪能看来这些。孔阴阳说,你埋在这儿,日后你的后代子孙要出大官哩,最小是个七品官。”
你说:“那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