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给酒的香气弄得无可奈何,一种痒而又痛的骚动从腔内阳光般地向外放射,眼里也闪耀着聚精会神的光芒,直直地喷射向瓶子,灼得瓶里的酒液沸腾了起来。你想起你在西京,你的二儿子必成每天都给你贡献着酒,而现在你的酒瘾如潮涌起,这个狗日的必兴只顾自个儿浪饮,眼里根本没有你这个老子。你于是拳头暴怒地砸向必兴手里的酒瓶子,酒瓶子在他手里晃荡了一下,像蒂落的果子,明明晃晃地坠了下来,在一块石头上砸出一声如冰迸裂的声音,许多光的碎片、带着酒的碎片,四射开来。
高老八的眼珠呆滞了一分钟,即刻又活泛起来,咧着黑乎乎的大嘴,白牙缝里勉强地露出笑声。高老八说:“没啥,老哥,怕是咱喝酒没有给神鬼泼酒?”
必兴尴尬之后,心里一阵愤怒,恶恶地说:“是碰了毛鬼神了,我日他先人!”他脸上青色的筋脉蚯蚓般蠕动。
你啼笑皆非。
古老的天空,像一片巨大的冰块架在四周的山岭上,呈现出半透明的白色。云如一团一团的黑烟从天体上漫漫泛泛地飘过,阴郁而沉闷。四周的山岭寂寞得不动声色,弥漫着一片不可捉摸的青蓝色雾翳,像寡妇的心事。
官道很白。官道旁边的老柳树上吊着一具尸体,冷漠凄怆地悠荡在空中,恣意地散发出浓烈的尸体腐臭味。几只黑老鸦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在空中盘旋了一下,飞落在尸体上,使尸体更快地晃荡起来。一只黑老鸦站在尸体的肩头,歪着脑儿,用猩红的嘴啄他的眼珠,啄得极其卖力,没一会儿便将两只眼睛掏成乌乌的黑洞。另一只黑老鸦站立在尸体的脑后,翘着黑色的尾巴,敲牛皮鼓似的,啄着他的脑门,发出沉闷的响声。脑门上的毛皮,给啄得七零八落,一丝一丝地飞了起来。
突然,一只老鹰黑风暴似的从天空冲射了下来,气浪在空中呜呜鸣叫,掀得四周的空气哗哗如水潮涌。黑老鸦们骇得直蹿起来,在空中哇哇地叫着,盘旋着,不肯就此罢休地预谋着卷土重来。老鹰以它强悍毒恶的凶残,吞噬蓝天的气概占领了一切,它昂扬地站在尸体上,激动地鸣叫着。鸣叫尖锐得如一道闪电,将天空割裂开来。它张扬起黑色旗帜似的翅膀,向四周扇动出霸道的恶气。它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异类宣告它的强权政治,不容许丝毫地侵犯。黑老鸦们不甘心占有的失去,哇哇地向老鹰发出愤怒的抗议,在老鹰的头空飞来飞去,挑衅性地骚扰着老鹰的安宁。老鹰虎踞着,机敏地转动了几下凶毒的眼珠,自信老鸦们不敢触入领地,便举起如利刀的爪,哗哗地剥去了尸体的衣衫,布片如树上败落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荡荡悠悠地落下来,在地上零乱地飘动。老鹰似屠夫,挥动爪,哗哗地开了尸体的膛,五脏六腑托盘而出,花花绿绿,紫紫红红,但无一丝热气。肠子如一群蛇,爬了出来,垂在半空里,晃来荡去,淋漓着黑红色的血滴。
老鹰只顾吞食紫红的心肝,未防及黑老鸦们。一只黑老鸦飞了过来,抢走了半根肠子,于是空中多了丰富的内容,几只黑老鸦抢着那半根肠子在空中翻飞、扑打。树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只野狗,抢食着淋下地黑红色的血迹,食尽了,便耸身向空中腾跃,妄图扑食尸体,可扑腾了半天,一点也扑不着,便都蹲在地上,昂着头颅,红眼巴巴地望着,乌黑的嘴角挂着几丝长长的口涎,间或它们龇牙咧嘴、恣意的、任性的、无奈的嘶嘶鸣叫,似乎也饥馋得痛苦非常。
你们行走在白土绵绵的官道上。你们包括猪客高老八、劳子,还有你那个盗贼儿子必兴。必兴脸孔窄瘦,脸面上飘泛着一片一片的黑斑,表情乖怪。他极精神地给高老八谝着他在西京城嫖妓女的故事,他说得口角乱飞唾沫星子。他说那女子可漂亮了,她是个当官人家的女子,当官的死了娘改嫁了,她给人……
你怎么也听不下去了,她是你女儿的女儿呀!必兴,你个狗杂种,你作孽呀!她是你的外甥女,你咋能……你个牲畜都不如的坏种!你不得好死!你……
脚步在绵绵的白土官道上响着,白土官道上清晰地印下了高老八、必兴和劳子的脚印,没有印下你的脚印,灵魂是无体的,是无法留下丝毫的痕迹。必兴谝得兴致勃勃,高老八听得发狂,像头老叫驴骚情发作,但无处发挥,只是喊叫着:“我日她娘,世上好事尽遇了你了,要遇了老子,我非死在她身上不可!”你听得极气,你大骂高老八:“你个野驴种的,你去弄你妈你姐你姑你女儿去!”
突然,随风涌来一股强大的浓烈的尸臭味,以无比的力量几乎将你们冲倒。你们忙用袖筒严严地掩了鼻子,眸子都齐齐地飘向鸦噪的那个地方。你们敏锐的或迟钝的眸子都惊异地瞧见了那具给老鹰和黑老鸦们啄剥得如似一团破絮的残尸,而且老鹰仍在极其凶猛地继续着它的独霸强食。
你瞧见高老八这个屠夫一样的汉子,脸上黑红色的肉块极不舒适地跳动了几下。你想他心里也跳动了几下,怕是给这惨状感触的反应。你瞅你的儿子必兴,你个贼眉贼眼的家伙,瘦黄的脸子上的雀斑如跳蚤一般地在脸孔上蹦跳着,呈现出惘然惊愕之气色,唯有劳子仍是木木讷讷的神态,仿佛这惨状他是没睹见的,或者他的脸子根本就不会演绎喜怒哀乐的表情。你呢,一个无形无体的幽灵,只能以无甚形状的感应表示出极其的悲哀和惨痛的心绪。
突然,高老八的牛眼闪亮了一下,嘴巴发出嗡嗡哼哼的叫声:“啊,是何七斤狗日的!狗日的亏了人没得好死,老天有眼,真是报应啊!”
必兴的袖筒里也传出了尖尖的叫声:“当真,是何七斤!这家伙咋吊死在这呢?”
劳子对高老八说:“八叔,我们把七叔的尸体放下埋了吧。”
高老八用牛眼瞪了下劳子,说:“他狗日的亏了咱们,你还有好心埋他呢!”说着拽了下必兴匆匆地远去,如躲避一群袭来的大马蜂。走不多远,他扭头见劳子向那树下走去,他向劳子喊:“我们走了,不等你了,我们在前面镇上瞎老五店里等你。”
你恨透了铁石心肠狼心狗肺的高老八和必兴,你想毕竟是故乡故土人,怎的一点情分也没有,就这硬心肠。尽管何七斤黑了心肠窝了财,可他人死了,不也就是了吗?怎么死了不饶人呢,况且结伙出门,结伙搞生意。你很恼怒这帮见死不救的无义人,这帮人你觉着如同匪人。
你没有随高老八和必兴走,你留了下来,你很同情劳子,你说劳子老实,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你见劳子走近了那树,尸体上的老鹰见有人走来,便昂起头来,用恶毒的眼睛仇恶地瞅劳子;扇动了两张巨大的黑翅膀,气浪在四周哗哗地涌起。它向劳子警告性地啸叫,叫声尖利地刺激着劳子的耳鼓,使他的耳鼓生出空透性的感觉。鹰的啸叫并未使劳子生了半点的惊诧,他不屑一顾地直往前走着。老鹰见劳子有意为敌的行径,怒恼地弓起腰背,扯长脖颈,作出袭击的姿态。劳子并未过多地窥视鹰的这些故弄的细节,他操起长长的竹竿鞭子,选择了表演的方式,向空里挥动了一下,竹竿的关节一节一节很有弹性地将长长的鞭梢弹向清清苍苍的天穹,鞭梢极其生动地在瞬间画出冗长的闪电,爆出一声干裂的炸响,呈现出魔幻色彩渲染的神奇效果。
老鹰给这挑衅性的表演气怒得几乎发疯,它似乎从未遭遇过如此的戏弄,它以狂暴的凶恶,举起垂天的翼子,挟着暴风骤雨,像一架轰炸机向劳子俯冲过来。劳子是在山里放羊长大的,恶兽再凶恶都较量过。他没有惧怕,闪身向树后一躲,老鹰直直地撞在了树身上,撞得懵懵懂懂,但它即刻冲上了空中。劳子不再选择表演的方式,他一鞭直直甩向老鹰,鞭梢在老鹰的背上爆出爆裂青石一般的响声,随声飞出一群纷纷然花瓣似的羽毛,在空中飞成许多的小鸟。老鹰晃荡了下身子,沉沉地落在野草地里了。那些在空中作盘旋状的黑老鸦一见凶恶的老鹰毙命了,半是幸灾乐祸半是惊恐万状地在清空托着黑色的印痕,哇哇着逃遁了。
劳子没有去瞧那落荒死灭的恶鹰,也没留意离得远远狗眼眈眈的蹲着的野狗,他用高老八去时给他留的少半瓶白酒,淋了粗布手巾,蒙住鼻子。他没喝过酒,白酒气味毛虫子似的钻进他的鼻孔,他感到辣辣的,接连地从口里喷出几个很粗糙的喷嚏。他从树上解下冷血糊糊的何七斤的残尸,投入野地的一个土坑里,用竹竿撬了土块,深深地掩埋了。他跪在何七斤的墓前,他说:“七叔,睡去吧,缓好了你就自个回来吧。”两串冷冷的清泪滚过他粗糙的脸孔,落在白白的黄土上,印出雪花消融的痕印儿。
你觉着你的脸色惨白,身子像风中的纸人瑟瑟发抖。你见劳子埋了何七斤的残尸,一切的有关何七斤的故事也如殉葬物一样埋入土里,他残存于人世的记忆,变得斑驳陆离,印象模糊不清了。你极力用意象连接那些支离破碎的残迹,但却怎么地无法衔接起来,它们都如水沟里的游沫,缺少了实在的意义。你心里满是浓郁的惆怅。
老天爷下雨四角角晴,
老天爷有眼看世人。
出门人心儿实实得狠,
三年五年不回家门。
一碗凉水三张纸,
谁坏良心谁先死……
山里远远地飘来凄楚的山曲儿,像林子里突然飞出的啁啾的小鸟,把云翳一般的声音在野空里弥散开来,传播一种虚淡的气息。你给这曲儿感伤了,你忆起了你的小表姨、你的春妹、你的碌碡一样的女人,还有你的儿子、孙子,也无可避免地忆想起了你的小女人。她实际并非毛胡的小女人,她真真切切是你的小女人。她是你的,你早早心里就这样说。她死得悲惨而又壮烈,是一种无法意喻的辉煌的完结。这时你仿佛瞧见她高雅庄穆的无与伦比,仿佛如仙端坐于如莲花开放的火焰中,身后有一轮七种颜色的光环,光环是从她体内释放出来的,很富有迷幻的味道。你悟觉小女人的生命在火中获得了升华,你热泪如雨潸潸地流在了清苍苍的空间,风化成一片霓霞……
你跟随劳子匆匆行了两天了,劳子不说一句话,他也没有觉着你的存在,你也无法向他发话。你们行走得很寂寞,只有劳子单调而又沉重的足音在干燥的黄土路迟钝地频频地响着。劳子的神情很黯然,他对一切都茫然无知,似乎也不想知。他也未感到落伍者的寂寞,这是他孤独老成性格所致,你怔怔地看着劳子,有点纳闷,也有点惶惑和惆怅。你晓得劳子小小的就死了爹娘,孑然一身,靠给人家放羊活了下来。活得很苦,三十岁当了上门女婿,给岳父当作一头牛,给妻子当作一头驴。这次上西京是他人生最辉煌的一页,全是因了何七斤见他赶手好、能拦猪……
近了黄昏,流血的夕阳沉下了西边怪兽似的山,像给这怪兽吞进了口里。茫茫的山野,悠悠的野草,这一阵燃烧之后都灰冷了下去,风声如新寡妇的啜泣呜呜地从远处传了过来,你和劳子行进在将黑未黑的世界里,你觉着一切都在顷刻间死灭尽,沉向暗暗的悲哀之海。你一腔的苦悲。
劳子见天晚了,寻思歇脚处。劳子正在纳罕中,忽见路旁一角墓地。墓地的青青草丛中隐没着许多的荒坟败冢,像一群卧着的骆驼。一座坟头躺着一只鸡似的什么,劳子瞧了会儿,走了过去,是一只死了的猫头鹰,死得僵僵,两只圆圆的眼珠已没有了丝毫的光芒。猫头鹰已开始发臭,一群苍蝇附在身上,见劳子走来嗡嗡地飞起,在空里窜来窜去。劳子见鹰爪上拴着个烂袄卷儿,上前解了下来。他打开烂袄卷儿,寻思着。他忽地觉悟了,这是何七叔的。他心里震颤了一下,他想这笔钱财不能拿,该给何七娘送去,七叔死了,七娘还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子呢,日子过得好清苦呀!你见劳子得了横财,你心里生了难以意喻的高兴。你说苍天有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