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米干饭豆芽芽菜,
贪财的哥儿把良心坏。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倒霉鬼偏遇上个丧门神。
山里石头河湾里水,
老天有眼看着你……
何七斤独独地在十八马站的官道上向回返,走得行色匆匆。他心下溘然微微惊诧:咦,怎的唱这晦气的曲子?于是他急换了曲儿:
上河里鸭子下河里泥,
交一个朋友脱一层皮。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在山里不后悔……
唉,怎的,日他骚娘了,咋一唱就尽是这丧气词儿。他心里自怨自骂着,于是便不再唱了,便思想他这次窝了钱财的事。
在西京城他找了个买主,买主是他的老交儿,两人嘀咕了一会儿,便将猪全卖了,他给了买主好处费,骗了高老八和劳子,窝了一大笔钱呢。他心里有鬼,劳子他不怕,他怕高老八,高老八是个毒虫,要叫他知了这事,非砸坏他的腿骨的。他借故说他找个亲戚去,便独独地上了返归十八马站的官道。
他喜得发狂,眼里放射着许多色彩的光芒,他感谢父母给了他机敏的脑瓜,生就他投机取巧的生意人的本事,他拍了拍沉沉的钱袋,心里涌上无尽的欢欣。他很猾,他将钱袋包在烂袄儿里,用绳子捆着,背在背上,看上去,像个讨饭的花子。
官道坦坦,也弯弯。官道在川道里无尽地伸延,给人遥期无望的惆怅。川的两边排列着静谧的山群,山草很绿,在青苍的空气里显出一抹青蓝的气色。官道上浮动着何七斤孤寂的影子,像被他拖着的一条僵死的黑熊。他望着清淡的天空,日头不红也不黄,云也极淡薄,天空也没有鸟翅飞过,一切都乏味没意思。他不再看天了,他思想起了他的那个相好。他的相好是外村的一个女人。这女人的娘家就在他村里,他和她是从小儿好上的。
她每次回娘家都要和他幽会。一次在黑夜的庇护里,他和她做贼似的钻进了村里的碾子窑里。碾窑没有山墙,乌乌的黑暗。他和她发狂地在乌乌黑暗的碾窑里行性,一种怡然至极的快觉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另一种黏合的疼痛,使他和她像焊接在了一起,难以分离。他和她都极度地恐惧起来,发出难以忍耐的痛苦至绝的呻吟。她用手搔他的脸孔,搔他的脖胸,他的脸孔飞出红豆一般的血珠子,胸前也血淋淋的。直到天快亮时,她娘家碎爷从泉里挑水路过,闻声赶进碾窑里,照着他和她的精屁股浇了半桶水,使他和她都打了个激灵,就开了。他给她碎爷送了救命钱和糊口钱,她碎爷虽感到晦气,但见了钱心又乐了……
何七斤想那事儿太扫兴,心里浮上一阵懒洋洋的困顿和睡意,脚步走得有些蹒跚。猝然,听得一阵呼啸的风声鬼号似的飞来,使他未能来得及辨得是什么,一只莽撞的猫头鹰瞎眉瞎眼地直扑到他怀里,他给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倒退了几步,一切的慵困和倦态溘然逝得无遗。待他看清是一只瞎撞的猫头鹰,心里倏然一阵欣喜,伸手轻易地捕捉住了自来就擒的猫头鹰。
猫头鹰转动着一圈黄一圈黑的的眼珠,白日里它是盲目的,世界在它的眼里是一片昏黑或一片蒙眬。它抖了抖身上的羽毛,企图展翅逃走,可它的爪早被何七斤用捆棉袄的绳子的一端拴得死死的。
何七斤将猫头鹰朝后袄卷儿向前背着,一路不绝地哼着山曲:
一对对鹁鸽顺墙走,
送来的钱财不烧手。
妹妹是个好心肠,
有钱没钱能接上……
猝然,垂在背后的猫头鹰扑棱起翅翼,扇动巨大的气浪。气浪疯狂地漫过他生着茅草般毛发的头颅,他感到狂风的互力,似乎他头颅上那些稀疏的毛发给劫得不留一丝。猫头鹰在一阵疯狂挣扎之后,是力尽了还是悟知在劫难逃,颓丧地垂下翅翼,等待命运的结局。
何七斤自然地解除了危机感,他知这物儿再不会闹腾了。继续悠然地行程。他想这物儿真是怪诞,不成由理,便摇头笑了起来。他继而想到蝙蝠,似鼠非鼠,似燕子又非燕子,真他妈的四不像!这造世爷尽做这奇物。他想起他村里那个两性人,村里人叫儿女子。她形与容都是女的特征,一次她去舅家,表哥不在家,晚上就和表嫂住一起。表嫂是个骚女人,用手摸她,她给摸得生了痒,便爬上了表嫂的身子,吓得表嫂尖锐地呼喊了起来……
何七斤想着走着,近一棵大柳树,柳树下黑幔一样的浓阴荡漾着很强烈的诱惑,使他自然地跨进了浓阴里,放了背物,靠着树粗糙的躯干坐下来歇息。他如常地掏出旱烟锅,装了烟香香地抽了起来。烟袅袅地升起来,如雾薄薄地罩了他半个脸子,使他半个脸灰塌塌的。他边吸烟边望天空,望天空似乎是他下意识的习惯。天空有半天云障,半天是蓝蓝的,像花布的底色。不算太毒热的日头,从云里时出时没,使天色一明一暗地变幻着。
何七斤一边看天一边想,前面再行二十多里就有镇子,到了那镇子,将这奇物卖了,给他那个相好的扯几尺蓝花布,她一定会给他笑开花……
死一般地卧在他身旁的猫头鹰,龟缩的身子似乎小了些许,它静得像是没有生命,只有黄一圈黑一圈的眼珠无声地转动着,它似乎在谋想着逃脱灾难的计划,而又不露声色。它的异常安静完全地麻痹了何七斤的警觉。他只顾想他和他老相好的美事儿,无丝毫觉察会发生置他于死地的惊天动地的事体来。
突然,一阵飓风忽地翻腾起来,气流如海里的潮涌,将何七斤连同他的蜜梦一同掀倒。还未待何七斤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反应过来时,猫头鹰已扇动如桨的双翼,划着清空的气体,飞上了半空。那卷裹着钱袋的老棉袄,像它捕获的老母鸡,被它拽在半空,悠悠地旋转着。
何七斤发狂地号叫着,从地上跃了起来,疯狂地追逐着,可他无法生出翅膀,无法追上虚无的清空,他只好在地上追着猫头鹰从天上投到地上那团游动的黑影。他边跑边号叫,号叫声在旷野里孤独地扩散着。突然,猫头鹰从天体上下沉,似乎无力飞翔了,要附落下来。
何七斤眼睛一下亮了,亮得放射出金子般的光芒。他忙趴在地上呼天呼地地叩头许愿:“天爷爷,地爷爷,叫它落下来,我给天爷地爷献猪献羊……”他许了愿之后,又起身去追。猝然,那猫头鹰又向上升了起来,翅膀似乎更有力了。何七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倒在一棵树旁,喘息了会儿,他又扒住那树身爬起来去追。这时,飘游在地上的那团黑影不见了,他心里更慌悚了,抬头望天空,只见猫头鹰飞得很远了,也很小了,渐渐小得像只燕子,之后消逝在幽远的天边了。
何七斤瘫软地坐在草地上,他感觉不出茸茸野草的柔情和绵软,他完全成了个木头人,眸子圆圆地望着那个极其迢遥而又渺茫的地方。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脑里只有完了几个字,几个字像一群黑色的鬼魅的影子蹦出脑来,在他眼前舞动,狞恶的姿态,充分地显示出一种暴戾的威胁。他在这样恍恍惚惚浮来,又模模糊糊飘去的鬼影面前,极度地战栗了,身子骨架无可控制地散开了。他在无风的平静里倒了下去,清晰地感觉到有铁齿一般的东西恶虎似的咬噬着他的心……
你在西京作罢了神奇的神魂旅行,归心急急,便随了高老八和劳子,匆匆地踏上了十八马站的官道,赶起了路程。
你讨厌西京,讨厌西京的喧嚣。西京的繁乱和混闹,讨厌满街如海潮的人流,像一群无目的乱窜乱游的鱼,使你眼目里不歇息地晃动着花花绿绿的影影绰绰的人影,耳里灌满了难以辨清的南腔北调混合而成的潮声,你给弄得满脑子骚骚乱乱、恍恍惚惚、惶惶惑惑,似乎失去了自我控制和主宰,如一片云翳,在东西南北风中旋转、翻卷。在这刻儿,你无限地怀念乡野,眷恋乡土,渴望吸一口带着绿叶和花色香馨的乡间空气,吐出积淤在胸中的各种陈腐、污浊万分的臭气;看一眼憨得怪亲的乡人,从眸帘里排消那些睁着鱼眼,张着黑口吞噬妄图渔利他人的市侩。
你归心切切急急,匆匆复匆匆。
赶了半日路程,日头也赶了半日路程,悠悠乎乎地在当天晃荡着,显出几分诡秘和怪异的神色。
高老八说歇会儿,独自跨进一片树阴里,盘腿坐下,没理睬劳子,从袋里取出一瓶白干,仰起头来,乡里人灌牲口似的将酒瓶口对着嘴巴,嘎咕地灌了一口酒,呛得连连咳嗽了几声,然后用手抹了一下毛乎乎的嘴巴,口里喷出了一句带着烈酒味儿的话语:“狗日的瘦七斤哄骗了咱俩,窝了钱了。”
劳子睁大着狐疑的白眼,嘴咧了几下,终没说什么。
高老八又灌了口酒,眼睛有些发红,像恶狗的眼睛,他凶声凶气地说:“是店掌柜说给我的,回去非砸坏他的骨拐不可!”
劳子仍没说什么,拿了个铁壶,到山崖下的泉里去汲水。
这时,必兴脚步捷捷地赶来了,日头把他的瘦脸晒成黑红色,汗渍亮亮的,像给脸上抹了层猪油。高老八即刻换了脸色,笑着说:“大财东家掌柜的,到西京发了大财吧?”
必兴嘘了一口气道:“发个屁呢,随来随去了,贼手里的钱拿不住,拿着烧手哩。”
高老八说:“老兄是想通世事了,人活一世图个痛快,银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积下金山银山,一闭眼什么都不是你的了。只有花了的钱才是你的,捏在手里的都不算,咚地跌倒,一命呜呼了,还不是让别人从你手里拿去了。”
必兴说:“老弟说对了,要是积钱,我偷的金子银子都能铸造我这么个贼娃兴子……”说着踅身到泉边去喝水。
劳子走到高老八跟前,弯腰悄声说:“八叔,咱带着钱,贼娃兴子……”
高老八瞪了劳子一眼:“你懂个屁!叫大掌柜,咱给管吃管住店,贼也讲义,待好他,钱才能拿住。”
必兴趴在泉边,屁股翘上半天,脖子伸得老长,像头母牛,将嘴巴伸进泉里,喝得咕里咕噜。他是个粗汉,根本没留意水里的图画,水里有青青山,有晃悠悠的树的倒影,有游动的鸟翅和浮在上面的白云朵。他粗鲁的动作击散了图画,弄得水面一塌糊涂。他喝足水,自觉肚里渗凉,身子也爽爽的,踅身转回,脚步声响在草丛里,骇得蚂蚱们乱跳乱蹦,惶惶地逃遁。
高老八笑出两排坚硬的白牙,白牙间冲出酒腥味的气浪,在空气里寂寞地融化。他举着酒瓶子,向必兴晃荡了几下,酒像白色的小鱼儿在瓶里蹦跳,活泼得极其生动。他说:“老哥,喝两口,提下神,赶脚有劲儿。”
必兴见酒向他跳跃,眼睛确乎像猫的眼睛,睁得圆溜,贪婪地盯着鱼儿般跳跃的酒浪。他的酒瘾确也发了。他觉高老八神情乖怪,没有了有钱人的倨傲。他想他是怕他抽包,这个老滑头也变得精敏了,见贼也能低辈儿了。他爽气地接过瓶子,咕里咕咚灌了一肚子酒,眼球瞬即发红,红得像两颗红玛瑙珠子。这是他见酒就发红的老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