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的神话都会在酷旱的灾难里乘黄灰灰的热风到处飞扬,煽动着灾难的恐怖和死亡的阴影。于家山弯的人都说于家 北塆的北阳河的漩涡里,那个千年老鳖露盖了,盖有筛子那么大,盖上还有乌亮的斑点,夜里放光哩。说是有好多人亲眼见的,是谁见的,谁也说不清,反正说是好多人亲眼见的。见不见无所谓,可怕的是上辈先人的遗留经验,说是老鳖显盖就大旱,要遭大灾的。民国十八年就有人见老鳖显盖了,结果天降了大旱灾难,世上死了好一层子人。宁州城里也传开了一个更为骇怕的新闻,说是九龙河底青石板上狄仁杰斩九龙骑的神牛踩下的蹄印现世了,说蹄印足有鼓面大,夜里也放光哩。这也象征着大旱的来临和灾难的将至,这也是先人的古训。
你想起八举爷临终前给你和文伦说明年天会大旱的。八举爷真是神人,要不他怎么说得这么准。去年秋里,天就少雨,地干硬得像石板,是被人们鞭打牛驴硬耕开的,满地牛头大的土块,撒了种,用镢头打碎盖住的。麦子埋在干土里,半月才露出嫩弱的黄芽。冬里落过两次鸡爪厚的雪,太阳一照全化了,麦地裸露了一冬,麦苗埋在黄土末里,地是一片空白。春头上打过几声雷,没见雨星。天空没有飘过厚实的云,只飘些干巴巴的白云片。天上有太阳,太阳是旱魔的母亲,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地孕育了灾难。三月了,麦苗还趴在地皮上,直不起腰,白云片里偶尔也有小雨滴,像寡妇的眼泪。“唉,天火着了,眼泪咋浇灭呢。”人们叹息,声音干巴巴的。黄风从二月刮起。刮了几个月,刮得天灰灰的,地也灰灰的,世界是只灰老鼠。
你天天去祠堂给八举爷敬香,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敬了香你就和你文伦叔去河畔踩水车。北阳河日渐瘦细了,老鳖也显了盖,可水总是长流的,有你灌地的。你和文伦换着踩,水车轮悠悠乎乎地转着,轴眼里发出鸭子叫似的嘎嘎声,枯燥、单调,但在你的感觉里却悠扬动听。你两眼死死地盯着清纯清纯的河水,被水车牵上地来,像一条蛇,在地里窜来窜去,使碧油油的麦地里漾起一抹白白的水汽和清香味。麦子齐腰高了,开始扬花了。你想着八举爷真是个圣人。圣人的智慧是无量的,圣人的意识是超前的,常人是不及的,要么别人咋不知今年要大旱的,唯独八举爷早早地预知了,八举爷真神。
除你家和你文伦叔家这一片百十来亩水浇地外,其他的田里像着了火,麦子毛焦焦的,像三四月老狗脱毛的样子,哪会有收成呢?玉米和高粱本来就种在干土里,赖着生命的顽强,终也出了土,可没长多高,就被日头烤成黄卷儿了,用手指一捏,就成了末子。庄稼人眼巴巴盼老天降雨,最后一点希望是复种,复种荞麦和小糜子。可是天越来越干,天上竟然没了干巴巴的白云片,只有火日头和燥热的黄风。
干草顶门门不牢,
天不下雨咋活哟!
南山疙瘩不生云,
黄河瘦成一条绳……
野坡上的山曲也干巴巴的,在黄风里时断时续,像是唤魂一般的凄凉和忧伤。
于家山弯人耐不住忧郁的盼望,到三圣庙去祭神求雨。霎时,三圣庙又如庙会日了,庙院里拥挤满了赤背赤脚的庄稼汉,庙里跪满了就跪在庙院里,脊梁上都闪烁着一片紫铜色的光亮,他们脸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强有力地表示着蕴蓄在他们内心的苦悲和对神灵的严肃持重的态度。庙里香炉里的香烛稠如牛毛,冒着灰灰的香烟。香烟塞满了庙殿,呛得人直流泪。三圣母娘娘的塑像依然如故地端坐在香烟缭绕的云雾中,她慈和庄穆的尊容上集结着庄稼汉灼热焦躁的目光和虔诚而殷勤的俸候。
是一种神灵的驱使?拐子刘从庙外冲了进来,倒在庙殿里,脸色青黑,如死一般。毛胡说:“快,快拿锣鼓震。”人们都忙乱了起来,有人拿锣在拐子刘耳边狠击,锣声当当,只见拐子刘鼻里喷了股黑气,但仍躺着,于是有两个人抬了一面大鼓放在拐子刘胸脯上,双对鼓槌擂了起来,鼓声一阵紧过一阵,犹如天边滚过的雷。拐子刘像被鼓声招来了神灵,猛地飞身跃起,将大鼓踢出老远。
拐子刘掐着佛指,双手举过头顶,嘴里不住地喷出似语非语的话语。毛胡说:“快,要神鞭哩!”有人飞快地拿过麻鞭来,麻鞭粗如蟒蛇,大头足有碗口粗,一丈来长,拐子刘接过麻鞭,在空里甩了一个圆弧,圆弧炸开一声纸炮似的响声,骇得周围的人退却了几步。
拐子刘的神语如小狗的吠叫,尖锐而狞厉,刺得人耳疼。拐子刘抖抖嗦嗦地说:“吾,吾弟子,天干火着是人造的孽,有人家的女人拿面块给娃擦屁股,给天神看见了,天神回诉了玉皇爷,玉皇爷大怒,令四海龙王三年不降雨……”“啊,三年,三年不降雨,天爷,难活了……”庙里哄起一片恐惧的骚乱。拐子刘咚地蹬了一脚,庙里又归于寂静。拐子刘说:“吾弟子,吾爱民如子,吾怎忍心见死不救,现需围坛数日,焚烧香火,我再上天祈求玉皇爷。”
于是,围坛人分三班轮流跪香,昼夜香火不绝。第三日,拐子刘采了神灵,背负麻鞭,率了大帮乡民到庙外观天象,刚到庙门口,见一个花女人打着一顶花伞儿姗姗走来,拐子刘一见触了神忌,一鞭甩去啪的一声准准儿打在花女人的花伞儿上,花伞瞬即成了片儿,落花似的散了满地,在地上又像花雀子满地飞跑,花伞的芬香味在人们鼻尖汩汩流转。花女人先是惊慌了一下,即刻又镇静下来,好像没有打落她的花伞儿。花女人很从容,漂亮的脚步声响在灿烂的阳光里,她走进了三圣庙。
花女人坐在三圣庙的庙前石台上,脸上荡着一层红红的云霞,咋看都像三圣母娘娘。庄稼汉见了好女人,眼光都粗野了起来,死盯着看花女人,花女人没理睬。毛胡看了半天花女人咋觉面相怪熟的,就是想不起来。这时桃核嘴女人来找他的傻儿子满堂,毛胡忽地想起了,噢,这花女人是那年在砚儿川庙会见的那个花女人。他来兴了,他向她走去。
突然,他发现那花女人脸色猝变,身子抖嗦了起来,抖得像落花儿。毛胡心里悚然,忙跪在花女人面前说:“爷啊,你是哪路子神?”花女人阴阳怪气地说:“吾乃三圣母之母,因三圣母违了天规,私自取雨,玉帝大怒,命我前来捉拿那小厮,快将那小厮抓过来!”正在神坛前鬼弄着的拐子刘一听,骇得脸色像一张窗户纸,忙跪倒在花女人面前:“爷啊,我假装着呢。”花女人明朗地笑了一下说:“我也假装着哩,你赔我的伞!”
拐子刘露了马脚,村人不信他了,他如一头拐蹄子老牛,晃荡着身子回家了。
雨还得取,请哪位马脚呢?
孔儒说:“请南塬的魏老九。”众人都鸡啄食一样地点头。
孔儒说:“前几年南塬魏老九给宁州城取过一次雨,取了十八天,回来走在南山坡,天上还光溜溜的,没有一丝云,随从的人都很担心。走下南山坡,刚进南城门,县长领了大队人马来接迎,这时忽见当空起了一疙瘩黑云,魏老九大喝一声,将麻鞭向云头一甩,一道电光,轰隆一声炸雷,黑云潮水般翻滚,大雨哗地泼了下来,霎时遍地是水,县长奖赏了魏老九二百大洋。”
毛胡说:“我在南塬见过魏老九采神,也装假哩。一天夜里,魏老九采了神给人观魂,在窑里甩了一下麻鞭,吓得众人都退了老远。魏老九背鞭闯出院子,见个母猪拦了道,便甩起一鞭,鞭梢缠在了母猪腿上。母猪骇得尖叫一声,带着麻鞭逃跑了。当人们赶出院子,不见了马脚,慌忙寻找,见魏老九在墙根底一手给母猪搔痒,一手解着麻鞭,嘴里还轻轻地叫着,惹得大伙都笑了。”
请谁呢?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嚷了半天,终于有人提出了请活娘庙的马脚罗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