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八给于家山弯人请来了。罗八身子很壮实,壮实得像头公牛,浑身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息。罗八一来即采神了,他是从山弯南村口狂奔进三圣庙的。进了庙里就吩咐烧两张铡刀。不一会儿铡刀从火堆里夹了出来,放在地上,铡刀烧成了红亮的颜色,噗噗地冒着白色的火光。罗八脱了鞋子,赤着脚踩上去,一步一步走过去又一步一步走过来,脚板一点也未烫伤,方显出神的法力和异乎寻常的神灵。众人看得脚板生疼,将脚踮起来,仿佛是自己踩铡刀,当罗八踩过了红透的铡刀,他们才嘘出聚在肚里那口浓浓灰灰的冷气。
———真是活神!真是活神!
日子被烟火熏得灰干,围坛已经十八天了,罗八采了神说取雨时日到了。即日就要取雨。
取雨这日,天空飘着蜘蛛网似的白云丝,烘热的风吹过来,树叶就哗啦哗啦地响,声音又干巴又粗糙,像窗棂上残破的灰麻纸,发出枯萎的呻吟。
罗八着了红红的背袄,头系红巾,额前扎着黄表纸做的表扎。他拿了一枚长长的明亮的银针,扑地从两腮穿过,牙紧紧地咬着银针,口里发出的话语只是哼哼复哼哼,什么意思,全凭随侍人察颜观色去领悟。罗八又给银针两端系了两条铡栓,铡栓在身下晃来荡去,像一对秋千。罗八扛了麻鞭像一只领头的公羊,气昂昂地领先率行。他的眼睛微闭,神色骇人,嘴角由于被铡栓的牵动而微微倾斜,不时发出呻吟般的哼调来。随后是一帮头戴柳条帽圈,裸背赤脚的庄稼汉子,他们抬着神楼台子,端着香表盘,边走边烧香表,表灰在空中飞成一群风流浪漫的鸟雀,构成一个立体的神秘感觉。
他们在山岭上很窄的路上匆匆而行。路像一条麻蛇,歪歪扭扭,弯弯曲曲。路上是一层滚烫而富有弹性的黄土,黄土像面粉,赤脚踩上去烫热而舒适。庄稼人的脚,像两张粗糙的铁板,踩了什么都没啥关系。路边的草丛,大都枯死了,踩上去会沙沙地响,叶子会变成草末子。
第二日的正午,取雨队伍到了龙池。龙池像一面绿锈斑驳的古铜镜,弃置在荒寂的沟滩里,四周是透明的草丛,草嫩得细长,像柔软的细毛,密匝匝挤成一片。风一吹,草间会荡出嫩草和腐沼两种混合的气味。池边浮满一朵一朵绿色的苔物,不时地冒着明丽的水泡,蛙声在其间此起彼伏地发作。传说池底有一水眼,碗口粗细,说是直通东海,池里的水就来自水眼。这水眼叫龙眼,龙眼谁见过,也无甚考证。不过四周无有水源,说池底有龙眼,人们会自然信服的。龙池的水涝不增旱不减,始终保持着恒定的量。阳光如雨浇在池里,池里的水像是阳光汇成的,汪汪一片金光。几只蜻蜓鼓着薄薄的翼子,像被一种磁性牵制,在透明的阳光里,无一丝声息地盘绕在水草的上空,逗得水草尖儿也颤颤巍巍地一耸一耸地向上蹿动。
取雨队伍远远地一步一步向池边拜,他们将裤子挽得老高,直挽到大腿处,裸露的腿子在地上一曲一直地跪拜,溅起哗哗的阳光。直到了龙池边,跪进沼泥里,感觉粗糙、迟钝的膝盖,便觉出一种痒痒的凉意,像一阵水声汩汩地流入他们的体内,浇灭了他们干旱的意识。
罗八站在池边,仰头看了好一会儿天,又垂首窥视了一会儿龙池,便开始了九拜三叩首,他拜得极其认真,丝毫的动作都呈现出神圣的完美。阳光将他的影子弄得又粗又短,像一条黑狗偎在他脚下,缠着他厮磨,他没感觉着这黑影像黑狗,他感到像一朵云悠悠地浮在他脚下,运载他的神灵。他仿佛身子失去了重量,像纸人一样轻浮于空中。他是神,他是三圣母。他背负着麻鞭,绕着龙池边拜,随从的人们像一群觅食的黑鸦也随着跪拜,手里都一张接一张地燃着金黄金亮的纸表,像焚烧干枯的树叶。霎时间,龙池的永恒静谧消失了,黑色的纸灰飞满了上空,像一群蝙蝠。有的作盘旋状浮在水面上,开成一朵一朵的荷花。情绪神圣又庄穆。
罗八抖嗦了一下身子,像抖出十万分的神灵,向龙池呼号:“吾乃三圣母,求拜东海老龙君,舍雨救苍生!”声音哗哗地漫过池面,池面上泛起一波一波的水纹,向水底沉去,仿佛传到幽深的东海去。众人也急切地齐齐诵念:“龙王爷,开龙恩,降甘霖,救苍生……”
骤然,水面上现出一条粗粗的蛇,高高地昂扬着头颅,向众人觑了几眼,眼里放射出绿色的光芒。蛇的表情很难理解,它在水面上跳跃了几下,打得水面腾起一丛一丛的浪花,而后,它扭动柔软的身姿,作优美状向彼岸的草丛中游去,消失在深秘的水草间。懵懂了的人们,在瞬时清醒了过来,齐声气急败坏地呼喊:“啊,龙王爷,龙王爷,龙王爷现身了!龙王爷显灵了!”
人们的喊声还未落,自天而降地飞来一只猫头鹰,落在池边一凸土柱上,土柱如木而立,向天空伸向无言地诉说,似乎要表白什么。土柱上的猫头鹰宁静或惶惑地将人们打量了许久,圆如黄铜钱的眸子,发出绿幽幽的光芒,啡欧啡欧地啼叫了两声,叫声狞厉而很富有刺激性,直往人们骨眼里钻,使每一个人都战栗起来。罗八甩起麻鞭,麻鞭在空里闪出清脆的响声,响声轰得猫头鹰打了个趔趄,像山里的醉汉瞎撞瞎碰地飞向沟里去了。这无不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人们都灰了脸,灰脸上都像生长了黑森森的毛,但人们都将这灰气屏在心里,没有人敢吐出一口。
罗八是神,罗八没有去观察随人的灰色,他依然做他如神的事。他头顶的日头白白的,白得像一块烧白的铁饼,释放出白白的光辉,在他身子周围构成炽白的光晕,他像神。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菊花瓶,菊花瓶上系着长长的绳子,像风筝的牵绳。他将菊花瓶向池里抛去,菊花瓶像一只水鸟在空里呜呜地叫着,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弧度像一条虹。菊花瓶落在平静的水面,使水面不平静起来,荡起一圈一圈无法数清的陌生而又萧瑟的涟漪。菊花瓶在水面上旋转了好一会儿,猝然一头钻进水里,水面上冒出一串五彩气泡,五彩气泡在水面旋转了一瞬,猝然破灭。罗八用力将绳子拉起,绳子轻轻拉起了,没有了菊花瓶子。罗八眯细了眼目,目光被眼皮削得极其尖锐,投进水底里,瞧见了菊花瓶端庄地立在水底,作出一种等待的姿态,或是守候一种什么。罗八弃了麻鞭,一步一趋地走过草丛,草丛透出一种阴冷的气息。他走进池里,池水慢慢向他身上爬起,直爬到脖间。罗八扭头向众人作一种不可揣摩的表情,张着大嘴,想说什么,却没说什么,两排牙齿白白的,雪亮雪亮,他的牙齿肯定很坚硬。
水渐渐地上涨,涨过了罗八的头顶。罗八的黑色辫子像一条鱼的尾巴在水面摇晃了几下,倏然沉下了水底。水面平静了,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笼罩着一汪蒙眬的神秘。
罗八走向龙池的时刻,跪伏在草地上的人们都抬起头颅,用目光相觑了会儿,谁也无语,无语是对神灵的一种信赖。当水面只留罗八一个头颅的时候,众人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坚硬得像冰雹子一样。罗八的黑辫子摇晃着沉入水面的时候,众人都合上了眼皮。
一切都沉溺在黑暗中。
罗八在龙池边拜水的那时刻,你望着北阳河蓝色的流水出神。连日连夜地踏水车,给你带来薄薄如阴翳的疲倦和睡意。你文伦叔说:“你去休息会儿,我来踏。”你下了水车,步入一片黑色的树阴时,树阴里飘荡着慵锁双睑的催眠曲,那是无尽的蝉歌。蝉歌响不绝耳地震颤着黑树阴,使黑树阴流淌着哗哗如水的声音,很能招人溺入梦里。你不作任何选择地躺倒在黑树阴里,昏昏地滑入困睡的状态中。
蝉歌尽情地释放着。一只蝉的空壳落下来,砸在你的浮动着酣甜睡意的胸脯上,你依然做梦。
你梦见罗八亮着竹节似的膝腿,走过荡着白白水汽的草丛,一步一陷地踏进池水时,你看见他古怪的头颅,你看见他两排白白的牙齿,你看见他旋转的黑辫子……你大喊罗八落水了,罗八溺死了。你的喊声是从梦里喊出的,惊得你文伦叔停下水车,问你咋了?你从梦里坐起来,揉了揉两只梦眼。你说:“我确实看见罗八淹死了,他去捞菊花瓶淹死的。”
你文伦叔似信非信地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
第二天的日暮时分,昏黄的流霭,像一阵瘟疫,漾满了村子。取水队伍像一支溃败的残兵,抬着罗八的尸体,悲悲凄凄地回村了。你文伦叔问咋死的?毛胡说去水里捞菊花瓶淹死的。你文伦叔惊叹:“绪子梦见了,跟绪子梦见的一模一样……”
这是一种空间物象感应呢,还是一种灵魂气息反射呢?你也懵懵懂懂,你说不清如此浑浑噩噩的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