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极其认真。说了这些,仿佛她的心理上减轻了许久积淀的歉疚之感,眉宇间浮泛起温馨的暖意。
你觉得有些荒唐,但你见她的虔诚至极的样子,也不压她的兴。不知怎的你由鼠而想到猫,想到与她行奸的你家老狗,你心里一阵悲愤。你心里暗暗斥责小女人情越人界,乱了套。
你小表姨像听鲁四姑奶说古今一样,心给牵着如纸鸢一样轻盈地飞驰了,满眼的神话色彩,使她迷离,使她神往。听她说完之后,你小表姨才长吐了口气,神情松缓了许多。你小表姨说:“小妹遭灾能被鼠救,是个贵人哟。”
你们说话间,见画幅下的墙壁上有个小洞,洞里探出一颗黑黑灰灰的鼠脑儿,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机警地活动着,观察着外面的世界。这是一只小字辈的鼠。另一只是肥大的老鼠,它大模大样的,表现出肆无忌惮的狂傲。它蓦然爬上油缸,贼眉贼眼地朝缸里望了一会儿,转过身子,爪子死死扒住缸沿,将长长的尾巴伸进缸里,屁股扭动了几下后爬了上来,欣悦地站在缸沿上,将头弯回去,津津有味地添食起尾巴上的油渍。
你看得有些气愤,想过去赶走这个孽种,被小女人挡住了,她说:“赶不得,赶不得。”于是你也就此罢手了。
你小表姨一直只持着缄默的神态,蓦然启口问:“这画儿谁画的?”
小女人说:“是毛画匠画的。”
你小表姨听说毛画匠,心里一阵悲酸,美丽的头颅如花朵将谢,深深地垂到胸前。她忆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个黑夜,她从墓坑里爬出,人不人鬼不鬼的,沿街讨要饭向家里奔。一日她意外地碰到了毛画匠。毛画匠她是见过的,是给大脚王婆家老祖宗画老影的时候见的,那时毛画匠虽然老了,神采依然如常。他看见了你小表姨,惊异地叫了起来:“大嫂子,你看这女娃像谁?咋这漂亮?”
大脚王婆喜得心脉一阵跳动,笑着说:“像貂蝉。”
毛画匠说:“不,你再想想,看像三圣庙里的圣母娘娘不?”
大脚王婆一看也惊呼:“像,像呀!咋这么像泥塑的圣母娘娘来。”她用手托了你小表姨的脸儿,端详了好一会儿,喜滋滋地说:“福人长福相,蓉儿将来一定是个福人呢。”
你小表姨忆起这事来,觉得人的面相都是一张纸画儿,哪能看出什么祸福呢,说她是个福人儿,咋能到这地步呢?
毛画匠似乎也忆起了那事,皱着眉头看了看你小表姨的脸孔,长长地叹了口灰灰的气,没说什么,从毛线袋里掏出个饼子给了她。
毛画匠引她到了毛家,毛家大姨见了她这美人儿,心肠也软得很,忙给她做饭吃。毛家大姨五十多岁了,鬓角上挂满了忧思的白发,神情总是茫然若失的。她嫁了毛画匠,几十年清苦的日子,养惯了她感情冷漠的样子,但她见了你小表姨却超乎寻常地亲热。你小表姨逢了生路,自然也热乎得很,一声一个大姨地叫,话多得像说不完。毛画匠见了心里暖融融的。
毛画匠的儿子毛狗豆,是个游浪汉,二十五六的人了,不务正业,整日在外偷鸡摸狗。毛画匠老两口把他没法儿,说轻了不理,说重了他就操棍打两下老汉老婆。人都说毛画匠捏着卖泥娃,把好的都卖给了别人家,给他留下个瞎种。
天渐渐昏暗了,狗豆不见回来。几天没见回来,毛家大姨像失去了什么,只是望着窗外等待着,怕他在外生事儿。天黑尽了,毛家大姨失望地去关大门。这时狗豆回来了,眼睛周围起了青色的圈,怕是被人打的。
狗豆见了你小表姨,心遽然骚动了起来,青眼圈内的眼珠泛起绿幽幽的光,色眯眯地在你小表姨美丽的脸子上撩来撩去,燎得你小表姨嫩白的肉皮生疼,浑身颤抖了一下,手心里渗出了冰冷的汗。你小表姨觉得他如一只老鼠贼溜溜的可鄙,便不理他。毛家大姨见儿子贼眉贼眼,心里气恼得很,就叫儿子到大窑里头和他爹睡,狗豆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去了。
狗豆猝不及防地闯入你小表姨眼里,使她顿觉夜骤然黑暗多了,恐惧如一种毒菌在夜气里滑行,散播。她神情恍惚地坐在屋窑的下炕,脸色如粉刷过的墙壁,在老油灯摇曳的光晕里,平添了些许憔悴和不安。
夜里,毛家大姨睡在上炕,你小表姨睡在下炕。毛家大姨很快入梦了,发出轻微的鼻息声,似乎她睡得无有所知了。你小表姨怎么也难入睡,她凝视着黑夜,侧耳倾听着夜的每一气息。在死寂的夜里,她感到一切都在黑暗里呈现出狰狞的姿态,向她威迫而来,用恐怖的痛楚向她进攻。她难耐极了,一种敏感的意觉使她霍然坐了起来,摇醒毛家大姨说:“大姨,我心里怕,你睡到下炕,我睡到上炕。”毛家大姨说:“怕什么?”就和你小表姨换了位置,又很快入睡了。
夜渐次深了,无边的静谧里,隐约可以听见夜鸟的低啼,或是黑色的风声在院里旋转。风声里你小表姨细觉出有种异样的声音在清晰地分离出来———撬门声。门撬开了,狗豆幽灵似的溜了进来,蹑脚走近炕前,爬上了下炕。你小表姨缩成一只睡觉的猫,两眼却睁得很大,盯着那个可恶的黑影。她见黑影沉沉地压向毛家大姨,她霍然跳下炕,赤着脚丫逃了出去……
第二日半晌午了,毛画匠家还没有升烟火。毛家大姨如死一样地睡着,连一丝鼻息都没有,她心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悲,思谋着她的归宿。
狗豆恍恍惚惚地走出大门,脸色变得沉郁而死灰,眼里散乱地放射出杂乱的死光。
这时,给邻家挖窑的毛胡牵着头风骚的母马配种,母马咴咴地轻嘶,传播出极度的迫不及待的性讯息。配种的是匹枣红马叫红驹,毛色润泽红亮,能漾出火焰来。
毛胡解开红驹的缰绳,红驹高昂着头颅,雄赳赳地走到母马跟前,亲切地添起了母马的颈毛,母马怡然地默闭起双目,吭哧吭哧地轻吟。毛胡扯过红驹的缰绳,把红驹拽到母马屁股后,喊着上,红驹歪转头颅,大眼瞪得溜圆,罪恶似的痛苦,死死地不动。毛胡甩起鞭子吓唬着,鞭影如电在红驹身上闪响了两下,可红驹石狮一般丝毫不动。毛胡霍地怒了,咧开毛乎乎的大嘴骂道:“你个贱种,世上好事都叫你弄了,你还发腻哩!”
毛胡毕竟是个逛山浪汉,忽地动了脑子,法子油然而生,他说:“我不信狼不是麻的,你坏种是人变的,我不信你不上你娘的身。”他将红驹拉到另一匹马屁股后,红驹果然狂动了起来。毛胡忙脱下汗腥腥的衫子,蒙在红驹的眼目上,将红驹的娘牵过来,喊着红驹上,红驹果然上身了。
毛胡咧着毛乎乎的大嘴边笑边说:“狼就是麻的,谁说牛马比君子。”说着随手揭掉了蒙在红驹眼目上的衫子。红驹一见是娘,怒得两眼冒火,仰脖向天长嘶了起来,嘶声雷一般地撼动了对面山下青灰灰的石岸,石岸回荡着嗡嗡的声音。红驹发疯了,屈辱地暴跳起来,轰轰烈烈地一头撞到老槐树上,老槐树痛苦地痉挛了一下,几片黄惨惨的腐叶惶惶地飘下来。红驹的头撞裂了,它壮烈地躺在老槐下,脑浆和血汩汩地汹涌着。马们牛们都悲叫了起来,吼声震动了山村,震动了四周的野山,震动了围观人木木的心魂。
狗豆昏瘫在地上。围观的人愣愣地站着,傻乎乎地观着比人类任何壮举都壮烈的悲剧。
人不如牲畜啊!
谁猝然长叹了一声,一切的感动都骤然变成嘈嘈的议论。
———红驹死得惨呀!它一定是人转生的……
———一定是的,要么怎的知道和娘不能干那事……
———唉,红驹死得太惜惶,它比人强哟……
人是矛盾百出,复杂万分,深奥到极点的动物哟!
毛胡哭了,毛胡哭得毛胡子上挂满了露水一样的泪珠。毛胡是没有流过泪的汉子,他不会哭。这一刻他会哭了,他流了泪。毛胡的哭声像兽的号叫,粗野放肆,也很失调。毛胡哭够之后,用粗糙的手背抹尽了泪,问掌柜:“咋呢?”掌柜痛苦欲绝地摇了摇头说:“随你的。”转身进了院门。
毛胡拿了绳子缚了红驹的四蹄,叫了几个壮汉,用木杆将红驹抬到碾子院里,用石头支起一口黑砂锅,煮起肉来。
晚上,乌龟一样孽障的月亮,鬼鬼祟祟地在灰灰的云层里钻出钻进。村野沉寂得怕人,四处凄凄的虫的鸣叫,在黑暗的恐惧里渐渐地幽了下去。村里人都到碾子院吃马肉来了,吃得争先恐后,像一群野狗抢食一具尸体一样,口角都哗哗地淌着油水。吃得只剩残骨了,不知谁想起了狗豆,问:“狗豆咋没吃马肉来?”“谁晓得!”众人都漠不关心地说。
吃尽了马肉,人们都用袖子拭了下嘴巴上的油渍,打着饱嗝,懒洋洋地从碾子院走出。此时的夜风,在老槐树上凄凄地低泣,老槐树上挂着一具黑黑的尸体,像牛皮灯影的人儿。人们从蒙眬的黑影里很快辨别出来了,异口同声地喊:“狗豆,狗豆上吊了。”
狗豆死了,狗豆为啥要吊死?善于猜测或编造的乡里人,也说不准狗豆的死因。只有狗豆的娘毛家大姨心里清楚,她死死地躺在炕上,偎进黑暗里,仿佛怕人瞧出这人世的丑恶来。
夜色变得更加污浊且混沌,黑月亮石头般的冷峻和深刻。仿佛偷觑着这人世间神秘的悲哀。毛家大姨霍然从炕上爬起,端起一碗洋烟水,她看见洋烟水碗里有只乌龟一样的黑月亮,她苦苦地笑了一下,笑得一切都扭曲了,都变形了。她一仰脖子,洋烟水一饮而尽了,洋烟水碗像黑月亮一样,沉沉地掉下了地。
狗豆死了。你小表姨闻知后,悲痛地哭了一整天,哭声里也有骂声。
狗豆死了,毛家大姨死了。毛画匠枯萎了,如一棵秃树。此刻提起了毛画匠,你小表姨不禁心里难过了起来。小女人是不知情的,当是你小表姨吃她的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