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是新到任的县长,姓席,也是南方人,宽阔的颧骨,显露出宽宏、智慧的禀赋和个性。他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袍,步态轻稳,举止高雅得无与伦比,向着人群不时地点头拱手。他到村口就下了马,诚然是表示他对八举爷的恭敬和对老百姓的谦和。他的献匾特别得大,上书“九重添坐”四个金字,在日光的照耀里,熠熠发光。乐声如潮水,在空中漫漫泛泛,弥散着金属的浪涌,满村的人都尾随着高贡、王贡,匆匆急急地迎出村口。
你如一条鱼顺大潮而游,你想这位县长如何的学识和品行,是否也如当年的岳县长一样廉明。突然,你惊异地发现你的小妾春妹俏丽的身子在人群里乱撞,她的脖颈儿伸得长长,像美丽的丹顶鹤。她的脸上也盘旋着兴奋或是惊异的神采,美丽的目光在人群中飞快地扫描着。你的心遽然震动,忙喊春妹。春妹急切地迎向你,两瓣花叶一样的嘴唇在你耳旁吐出令你晕眩的话语。你急不可待地转身随了春妹逆人流而行,奔回家去。
磨窑很晦暗,窗户用干草堵着,只有高窗里爬进黄灰灰的光亮,使窑里依稀有些淡薄的明亮,令人不可思议的惆怅和冷寂。磨窑是一个世界。这世界对于你的碌碡女人是一种地狱暴戾的威胁和折磨。
自从春妹走进你家中,你的一切都在她的温情里孵化,她的聪颖和智慧都得了你的重视和信任,家里一切的操治都由她来管理。你的碌碡女人便溺于冷遇和遗忘。你不再去她的窑里睡觉了,你无空一夜地和春妹合抱而眠,这使你的碌碡女人的日子布满了阴暗的遭遇。她在你的眼睛里是个无用的废物了,她只能在昏暗的磨窑里消磨惨淡人生。
八举爷仙逝了,人们都忙于筹办隆重非常的祭奠和丧葬之事。你的碌碡女人自然是做下活了,在自家磨窑里给磨面。
她肥胖的身子笨拙地伏在面柜上,压得面柜轻轻吱响。她缓缓地扯拽着箩儿,白粉粉的面粉犹如无声的新雪,在面柜里飘落成寂寞的冬天的风景。
戴着草编的蒙眼驴子,拽着磨棍周而复始地转着,蹄子敲击着灰冷的磨道,仿佛叩问此路何时有尽头。可在蒙眼里,它失去了光明,前途是黑暗的。磨盘一圈一圈地转着,轰轰隆隆的声音在昏暗的空间也一圈一圈地弥散开来,在窑壁上撞出沉沉闷悠的回声。这声音从你碌碡女人的心头缓缓地滚过,使她多肉的体态,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撼动了她已冻结的生命河。
蓦然,她细眯的眼缝里渗出淡黄色的眼泪,泪光在她的眼前折射出一片彩霞一样辉煌的景象,使她回到当年如花的季节。山坡上花布匹似的缀满了各种灿烂的色块,风丝绸一样在她身边骚情地缠来缠去,使她的脸和奶子都有异性抚摸的感觉。她向往有个汉子粗糙气息临她而来。梦幻一般的故事终于从山坡子里钻出来,风运载着一支山曲向她流来,歌柔得若水,浸润得她的身子酥酥的,心也泡得清澈透明。她如花承受阳光似的,聆听这曲子:
高山里石头低沟里水,
天下挑下个妹妹你。
清水鸭子浑水鹅,
咱两个今世里一搭过。
山羊绵羊一搭里走,
死活咱也不丢手……
唱曲的是河那边一个上学的学生,书生的脸子白净秀气,怪惹眼的。书生去上学的路上,不过板桥,专要绕道来过列石,她觉怕是为来看她的。他的目光很放肆,像火毒毒的阳光不住地在她的脸上盘旋,使她惶惶地逃避。逃避了心又不安起来,心底似乎有了秘密。一天的中午,日光白白地洒满了川道,日光在玉米叶子上如雀子跳跃着,发出轻轻的婆娑声。她提着菜篮子走进玉米地,藏在大柳树下等待书生下学来。
她爱偷觑那张白脸子,那张白脸子早悄悄地成了她的相思果,她看一眼心里就醉。她痴痴地忆想着那张白脸子。突然,一双细腻的带着难辨是什么香味儿的手,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骇得忙转了过来。脸正巧碰上了那张白脸,她慌了,她想逃,但她给一双胳膊紧紧地抱住了。粗粗的气息熏得她醉意蒙眬,她身子热燥得痒痒,酥软地躺在了玉米地里,压得玉米秆发出生命断裂的响声。突然,自家门畔传来母亲长曳曳的呼唤声。她慌忙推开那个白脸书生,像被猎的狐子一样逃出了玉米地……
溘然,老叫驴不走了,鼻子在磨道上很响地嗅着什么。嗅了会儿,便用铁掌蹄子在磨道地上叩击,铿铿的声音里磨道陷出一个大窟窿。你的碌碡女人慌忙近前弯了弯难以弯曲的腰身,细眯的眼睛极力地睁大,她瞧见了一黑老缸白白的银子,她尖尖地叫了声,便倒在了磨道……
你随你的小房妻春妹狗蹦一样地赶来了,你满脸飞起潮红的光辉,气都几乎换不过来。你趴在黑老缸沿,满眼尽是白花花的银子,你哭了,你哭喊着:“老祖宗,你给我留下这财富!我给你满炉满炉烧高香哟……”
你很小的时候,常听老辈人说于家的老祖宗光景很穷,糟上没牛,圈里没驴,种地全用人工换人家牲口耕种。一年春天他借了邻家一头驴子种地,吃饭时将驴子拴在地边一棵小树上。不知这树是啥毒物,驴子啃了几口树皮,便倒在地上死了。祖爷这穷样,怎赔得起人家驴子。祖爷怒了,拿了镢头要将这毒恶的树连毛根都挖掉。可他一挖,挖出了一黑老缸银子。于是老祖爷成了大财东。后来老祖爷死得突然,把剩余银子埋在哪儿没来得及说给儿子们,儿孙几代人都找过,都没有找出,只好流传着一黑老缸银子美好的向往。可今日给你独受了。老祖爷这份宏厚的财富,你能不感激得热泪川流下来?
某个的偶然,会使人有了异样的转机。夜里,你深深躺在沉思的深刻里,你久久思索而后肃然起敬起你的碌碡女人来。你对也同样躺在思忖里的春妹说:“你表姐肉多福大,是咱家的福星,要么银子能向她送来。”春妹说:“也是的,胖人有福气。”于是你的碌碡女人在你家的地位自然地变了,一切的冷遇都给优厚的服侍代替,你雇了丫环玉环儿贴身地伺候碌碡女人,碌碡女人整日坐在老窑炕上,成了福老太,肥大的脸孔上有着安详和善的气息。她很少思想什么,满足和超然使她成了一尊佛。
你在春妹的策划和谋算下,悄悄地买了土地,土地诱发你膨胀的欲望,没半年半个川的地都属于丁绪了。
你的家业的蓬勃,使于族的人期然地想起了老祖爷的那一黑老缸银子来,创作出了许多有关你和黑老缸银子的故事。有说老祖爷给你传梦,说老院墙角里埋着一条玉带,叫你去挖。你从梦里滚起来,拿了镢头去挖,一挖挖出了黑老缸,黑老缸上盘着一条大蟒蛇,倏然大蟒蛇腾空去了,黑老缸亮出了白白的银子。说那大蟒蛇是老祖爷,老祖爷是给你护着财宝的。也有另一种故事,说你吃多了死羊肉,夜里屙稀屎,跑到茅房窑里去屙肚。屙了屎,你在窑壁崖搬土块擦尻子,搬出了老祖爷那个黑老缸。故事纷纷,都使你摇头黯然地笑,不肯给人们说出有关黑老缸的真实故事来。
随之后,诸多的有关黑老缸的故事堂而皇之地被人创作,又堂而皇之地四处传播,说得虽各有神味,但都说那黑老缸出世了,而且都给你于丁绪独揽了。
毛胡说:“得洪财是天命,你命里没财福,送到手底的元宝都当石头哩。一次财神和土地爷同行于天上,土地爷说:‘你这人嫌贫爱富,咋将钱财尽给富人,不给穷人呢?财神说:‘财是命里的。’说话间,见两个穷汉子推着独轮车在黄土路上苦苦行程,土地爷说:‘我不信,你把银子掷在那个土桥上,看那两个穷汉拾得去吗?’财神便一挥手,几块元宝掷地有声地落在了土桥上。
两个穷汉穷得精神,走近土桥。一个说:‘咱俩闭上眼睛,看谁能将车推过土桥。’对方说:‘行,比比看谁是推车把式。’于是两个人闭了眼睛推车一前一后过桥,上了土桥,银子把第一个穷汉的车轮撑得跳了一下,那汉骂道:‘谁日他妈的,把石头放在桥子上!’用力一推过了土桥。第二个穷汉的车轮也给撑得跳了起来,他也大骂:‘当真,谁日他先人了,把石头放在这儿整他爷哩!’说着也一鼓劲过去了。随后,来了个骑马的富人,跳下马在土桥上拾起元宝,装在布袋里上马去了。财神说:‘你看呀!’土地爷长长叹了口气说:‘唉,命定的,命定的……’”
拐子刘说:“是的,狗日的于丁绪福大命大,死了几次都活了过来,有他喜事哩。于家多少人挖着寻找过黑老缸,都没找着,就偏偏碰到他手里,他是个贵人哩。”
众说纷纭,有关黑老缸的议论,像飘悠悠的风,在空气里传播,在空气里扩散,飘进了老爷山土匪头子余疯子的耳朵里。
余疯子的耳朵嗡嗡叫了起来,脸上横肉一块一块的,像一堆蛤蟆跳动着,长长的眉毛如燕子的翅膀高高地翘起。他要了一老碗酒,双手撑着,咕咕噜噜地喝了个碗底朝天,随后将碗很优美地掷在了地上。老碗在地上反弹了起来,又落地旋转了一会儿,完好无缺地停在了地上。余疯子没说什么,只觉得他的肚里酒像波浪一样跳跃着,煽动着他的野性的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