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摇开了杏花、桃花,季节在红粉粉的山野里幽幽地行走,和煦的阳光款款地如雨淋沥,空气里总有一层迷蒙的白翳,使得阳光散发着暧昧。向阳的野坡上,野花早早地开开败败,败败开开,花的粉气儿到处浮化,使蜂蝶们飞得匆忙。北阳河畔绿得生翠了。
八举爷在院里晒暖。
阳光铺了一院,白光光的院地上飘逸着淡淡的土味,白骟狗卧在阳角里慵懒地闭着眼,鼻孔里哼出一丝春梦的温馨。几只悠闲的鸡啄着刚从地皮里钻出来的草芽,啄得漫无心意。一切都在温情的寂静里生长着。
于家 上了年纪的老者,都如秋天里的树叶,纷纷地去世了,唯有八举爷像垂在枝上的叶片,欲谢不谢地活着。八举爷八十六岁了,脑后辫子瘦细了,老年斑增添了下垂的眼皮的重量,使他老眼似乎难睁开来。他坐在太师椅上,阳光如薄明的蝉翼扑在他的脸孔上,他有入神入化的感觉,血肉都像在融化,一种蒂落的讯息,使他微微地颤动了,他似乎预知了自己命数之将尽。
他气弱地唤了声文伦女人,说他想吃些鸡蛋挂面。文伦女人忙在锅里做了碗鸡蛋挂面,喂孩子一样地给喂了。八举爷说:“你给我剃下头,再洗下脚。”文伦女人说:“爹,你好着吗?”八举爷说:“没事。”
文伦女人给八举爷剃了头,又洗了脚。洗脚的时候,她发现老公公的脚趾很长。听人说脚趾长的人走过江海,怪不得老公公中举当了大官。
八举爷对文伦女人说:“叫下文伦,我不行了。”文伦女人有些慌乱,忙叫儿子禄儿去唤他爹。
文伦正在对岸山上种胡麻,听儿子唤得急切,想是老爹危了,忙赶了回来。
八举爷想到了你,心绪蜿蜒了些许时间,对文伦说:“叫绪儿来,我有事托说。”
这时你从门外走了进来,很悲苦地站在八举爷的老眼里,你是凭一种感觉来的。
八举爷用猝然明亮的眼光看着你和文伦说:“我不行了,这是天数,人的生死,自有定数,我死了你们不要哭,简葬一下就行了。我观测了天象,明年天大旱,会遭大年馑的,你们赶快修好水渠,天旱了就浇地。打了粮食,要开仓救济饥民,你们如若做不到这一点,我死不瞑目……”
你忙说:“八举爷,你老放心,我于丁绪违了你老的心愿,叫天雷劈了!”文伦也忙说:“爹,我做不到这点就不是你的儿子。”
八举爷老脸泛起夕阳一样的神采,款款地闭了眼睛,俨然静静地睡去。八举爷死得极其自然、安详,没有丝毫的痛苦,脸孔上依然浮着慈和、大度的温馨和柔软的光辉,依然有文人雅士斯文庄重的容态,生命坚毅地在他形体上铸成永恒。
你却感到彻骨的寒意,这种寒意如尖锐的芒刺或狞恶的虫子,一直深入到你的神经里。你若孤苦地沦陷于枯草和芦苇覆盖着死亡的泥沼地,四处突然暗淡深沉了起来,你十倍的感触到了这人世的凄冷和孤苦。你的这种情绪持续了许久,没有人惊扰你。你是个重涉人世的再生者,人生里程和生命体验超于常人很多,感情也就繁复枝蔓非常,况且在于家 ,八举爷是你的保护神。
很辣的泪从你心底涌了上来,涌动着一股悲怆的痛苦,无声地从你眼帘里川流下来,在灰白的地上开出一朵一朵寂寞的花,祭奠八举爷的亡灵。
没有人恸哭,是一片漠然的悲哀,旋即,于家 的人都来了,云涌了整个大院。你对众人说:“八举爷去得很神,像乘了云去了一样,八举爷在世积善积德积成了,积成了神了……”
你的话还未说完,人群里语声沸沸:
“积成了,就升天了!”
“升天了,就是神人!”
“神就要修庙哩!”
“八举爷的灵柩要放在祠堂里祭,族人也都荣耀,况且八举爷是神!”
“这大事,要报官哩,去报告县长老爷。”
“这大事,不光是民间的事了,还是官家的事哩。”
于文伦向众人拱了揖说:“感谢族人乡里的恩承,不过,我老父亲一生恪守清廉,临终又托付简葬,我是老父唯一儿子,不得不遵父命。因此,一不报官,二不重葬,也不忙乎乡亲了。”
众人又众说纷纭。
你说:“八举爷既然成神了,就不能像凡人一样简葬,报官是非报不可的,因为八举爷做过朝臣,一半还是官家人。”
众人都齐齐地称你说得对。于是便派人去宁州城报官,又将八举爷的棺木和灵床都置在了祠堂的献殿里。
祠堂里摆了香案,上奉八举爷神明灵位,下供清斋果品。继之而来的烟云,在殿里氤氲着,缭绕着,传得遐迩。于族的人全都披麻戴孝,重孙辈都挂了红,他们眉宇间没有丝毫的愁云或悲哀,也没有人哭,因为八举爷成了神,去了天堂,这是八举爷修德成果了,这绝佳的仙归,有何哀呢?因此,祠堂里少了往常祭祖的那种诚谨、肃穆或糅杂着悲壮成分的气氛,而呈现着一种荣耀自豪的祥和情绪。
于八举谢世的前后,古堡上野狐没有叫,在荡漾着鲜明月色的夜里,古堡依然地呈现出慷慨宽容的姿态,如一种神灵的点化。有人说怪了,凡死人古堡里就有野狐叫,八举爷死了怎么野狐不叫呢?有人说才不怪呢,野狐哭丧,八举爷是成神,是升天,野狐怎么能哭丧呢!
于是,于八举成神成仙的论据,便更为丰充了。
于八举寂寞的死,他的人格力量,以及品位,以及慈和,以及人们对他诚悫的威望,却訇然撼动了百十里乡众,人们都挟带香纸,端着花蜡祭亭,更有纸人纸马向于家 麇集而来,丰富了于家的情绪和氛围,比任何一次庙会都隆重、盛大,喧嚣声和乐声朝四处弥散,轰击着北阳河两岸的山峦。
宁州城里三大名人都来了,都有随从抬着金匾缓缓而行。尖削的唢呐声和白羊群似的孝子队早早地在村头叩迎。高贡的献匾上书题着“文品卓荦”,王贡的献匾上书题着“哲人其萎”。雷天顺在城里有了铺店字号,不再纯属乡下人,也不再像前多年还想法子巴结人家高贡王贡了,倒使他力大如牛的汉子受辱。前年高贡给高堂祝八十寿辰,他想这是巴结高贡的时儿,便叫人吆了头大肥猪去给祝寿。猪肥大得若头象,走得缓缓慢慢,正午才走到高贡家门前。高贡闻听雷天顺来献猪,心里思忖了一下,脸色猝然一变。高贡说:“雷先生,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何以这等厚礼?高某人受不起。”雷天顺慌忙敷衍:“我的肚子大,吃得多。”话虽这么说了,心里气得要炸,像个醉汉,脚步有些踉跄了。高贡问:“你能吃多少?”雷天顺吐雷一般滚出一句话:“一只全羊!”高贡说:“好,我既过得起事就能待得起客。”即刻呼了人在羊群里拣了只肥大的黑羯羊,叫厨师给宰的做了全羊。
这日子现出一些诡谲空气也波浪一样地起伏。全羊宴席隆隆重重地摆开,赤裸的全羊色泽活鲜红润,盘踞于红漆大盘中,头颅昂扬得亢奋,两弯犄角弯出曲线优美的螺旋状,死鱼一般的眼睛,霍霍地放射出冷冷的死光,恐是对若恶狼一般戮食它们善良羊们的人类的遗恨。雷天顺如虎踞威威风风地蹲在席桌边的木椅上,他粗糙的思想丝毫意识不到羊眼死光的抗议和恶厉,食欲如一种波澜的骚啸,在他肠胃里訇然地鸣响、翻滚、汹涌。他伸手扯下一只羊腿,亢奋地噬食起来,牙齿切割羊骨的声音尖锐地刺痛围观者的神经,像牙齿叩入他们的骨里,都下意识地退了几步。雷天顺吃得豪迈十分,嘴角的油渍淅淅沥沥地如雨而落,脖喉被肉块撑得隆隆耸动,肉块一块一块地流下胃里,潮汐般地翻动着,发出轰轰隆隆的雷声。没半天,一只全羊快吃尽了,桌下抛下一堆白白的羊骨,引来两只红眼巴巴的老狗,怯怯地望着那堆诱惑力强烈的羊骨,又望望充满神话的伟岸的雷天顺,不敢近前,黏液质的口水从嘴角挂下几丝白线。雷天顺最后是吃羊髓,吃得极其壮观,他一手拿起羊的头颅,一手啪地劈下,羊头颅在一声脆响中裂成几瓣,他便用手指剜出羊髓,如食白虫一样吃得香甜……
雷天顺的献匾上闪耀着“大雅云亡”四个字,这是他请了文界学士书题的,他不肯逊色于高贡、王贡,他也是宁州的名流,人们自然地也像恭迎高贡、王贡一样恭迎他。在乐声中他走得很豪迈,高扬着头颅,胸膛隆得极高,目光高高地射上天穹,展示他性格逞强的一面。高贡有些愤然,知是给他来派的,便拽了王贡漫然地自去了。高贡说:“王兄,你看雷天顺真是一头好牲畜。”王贡也有种近似滑稽的奇异之感,便说:“要是牲畜就好了,耕拓无阻也。”
人们正在迎接雷天顺的时候,一个骤炸如雷的消息忽如一阵疾风轰然而来,是县长来了。人群轰乱了,都返身去迎县长,雷天顺自然如落潮遗于沙滩的鱼,窘得窒息,懵呆了起来,脚步也显得拖泥带水,脸上一副沮丧的表情。这使他非常恼火,恼火突突地覆盖他的其余表情,呈现出恶毒无比的状态。他两手举了巨大的木匾,势不可当地走了前去,将他的献匾高高悬于高贡、王贡的献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