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你只觉一阵晕眩,仿佛天地在倒换位置。丁憨二,你的假设父亲,慌忙从脖间抽出烟锅,在大叫驴屁股上狠狠地打。大叫驴受惊了,嚎叫着向川里头跑去。那孩子趴在大叫驴背上,双臂紧紧地抱着大叫驴的脖颈儿,两条赤溜溜的腿死死地挟着大叫驴的腹背。丁憨二撒腿追着大叫驴,连声喊:“挡住!挡住!”几个在地里锄麦的庄稼人闻声上去拽住了大叫驴,抱下那孩子,那孩子的胳臂成了两张弯弓,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个泥塑的猴儿。你为这孩子捏了一把汗,也忘了你在黄土地上打滚儿……
你母亲雪芝觉得很晦气,在驴背上晃悠间陷入情感的荒漠中,眼珠呆滞着,一动不动。丁憨二耸动了一下肩头,肩头的线布袋像老鹰翅膀扇动了一下。他问你母亲:“娃伤着吗?”声音像石头一样粗糙。“没伤着。”你母亲淡漠地回答。
没伤着?你暗暗地责怪你母亲粗心,心里说我是个大丈夫,不哭罢了,怎的没伤着?我的腿脚好疼哟……
小草驴爬上一面坡,劲儿用得屁股一鼓一鼓的,突然尾巴一翘,屁眼里射出几个带有黄色汁液的粪蛋,喷污了丁憨二的衣裤。他掸了几下衣裤,没事儿一样地跟在小草驴屁股后面,嗅着弥漫着驴粪味的臭气。
骑上骡子马跑了,
妹子年轻我老了……
对岸山洼里飘来放羊娃的酸曲儿,你母亲浑身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一阵酸悲,回头望了眼她现在的丈夫丁憨二。丁憨二依然耷拉着脑袋,感情似乎毁伤尽了。这酸曲他似乎没听见,听见了,怕也觉着与他不相干。你母亲瞧见了他这种恍惚的神情,心里更觉悲苦了,几滴清泪潸潸地滚了下来。
你躺在热烘烘的山羊皮袄卷里昏昏欲睡,闻得酸曲儿,意识骤然明转了过来,委实沉寂的心也活泛了。这样的曲儿我也会随口唱得出,你心里想。只是你惧怕母亲那重重的巴掌再次落到你的脑袋上,于是你心里暗暗地唱:
鸳鸯枕头凤凰被,
搂上我的干妹子睡……
恍惚间,你渐渐沉入遥远的回忆———
一个有花香的春日。天蓝得很高,凝固着一片一片的白云,河水绿得很深,河水里的白云开成一朵一朵的白莲花。列石上走来一个绝对很美的女子,像舞蹈一样踩着列石,一颠一闪的姿态优美得迷你心魂,灿烂的风骚撩拨得你难耐不已。你色眯眯地瞅见淫荡的风掀起她那绿绸衫角儿,暴露出她腋下白瓷片似的白肉儿,似乎这白肉儿很有弹性,随风漾出一种任何花香都无可比拟的香气。那女子走至河心站在青青列石上,用一只很巧的脚尖敲点了几下青得发蓝的列石,弯腰在河水里瞅自己。你的骚性上来了,扯开公鸡嗓子唱:
大尾巴牴虎盘盘角,
妹子疼死了干哥哥……
那女子听着这骚喊,用手指撩拨了一下额前的刘海,用很秀美的眸子觑了你一眼。你几乎给她那很灿烂的目光融化了,觉着骨子酥酥地松散了。忽而那女子柔美的歌声随风飘了过来:
白脖子狗倒眼窝,
不咬贼娃偏咬我……
这词儿好厉害,你给镇住了。你转过身像一只遭猎击的野狐逃跑了……
行路匆匆,渐近了宁州城。你从羊膻味的酣眠中醒了过来,温暖的春风从花丛间松散地吹来,你感到恬静而软腻,你用鼻子吸了几下。你不安生,你探出猎奇的目光寻觅你未知的世界。你眺见宁州城头,城楼如一座庞然大物,在淡黄的日光里有着魅惑的辉煌,使你如看梦一般的迷离。
你并不知晓这宁州城的辉煌历史。《宁州县志》记载:夏之末,为公刘邑。商为北幽,属周族发祥之地。东周时,义渠国建都于此。两千三百多年来,秦于此置县,宁州之名始于西魏。五代龙德二年,也就是公元922年,宁州刺史牛知业主持构筑宁州城,建置衙。传说刺史牛知业差筑城吏测定筑城地址,筑城吏溯北阳河上,行至二十里地,见一宽阔地带,坦坦荡荡,四围环山,又有北阳河流转而过,此处叫九顷 。筑城吏好欣喜,左观右看了半天,终在日暮时将旗子插在了九顷 ,准备返回,第二日向牛刺史回禀。不料第二天清晨却不见了旗子,只见一串梅花似的爪印自北向南去了。筑城吏循着梅花爪印寻到东山脚下,见旗子弃于此,正在疑惑,一老者说他清早挑水见一只白狐从此跑过。筑城吏便速将此事告诉了牛刺史。牛知业匆忙赶到了这里,见这儿四面皆是青青山峦,又有九龙河、北阳河、泥阳河三水交汇,真乃“岗阜环列,山谷高深,关岘迭出,自成天险”,是筑城设府的宝地。这想必是仙狐点化,便欣然将此定为筑城地址。
这仅是传说而已,牛知业集千万民夫于此筑了宁州城却是史实。后人为了纪念牛知业的政绩,便在城西庙嘴梁上修造了牛公庙,立了牛公碑,世代香烟不绝……
小草驴的蹄子很诡谲地叩击着城门洞里的石板地,石板地发出空洞而又深邃的回响。你听着这声音,觉着这城门洞里有什么阴冷的东西浮动,如一团乌黑的云,模模糊糊地飘来,又怪里怪气地飘去,不可思议的荒诞。小草驴的蹄子终于敲数完了城门洞的青石板。出了城门洞,便是一方明朗的天空,阳光又灿烂地在头顶雀子般地跳跃,你感到美丽而温馨。
一进城,是一条渐行渐上的坡道,坡道上屹立着好多高高大大的石牌坊,这牌坊是什么朝代建立的?恍惚间,小草驴一道一道蹿了过去,你弄不清楚。入了正街,街两边多是做生意人的店铺,店铺门楣上悬着字号牌匾,什么长兴发、天义龙、湘盛奎、泰来吉诸多名号。牌匾上的字多是宁州城里的名人高贡、王贡所书,当然更多的是于八举的翰墨。街道里叫卖声沸沸扬扬,空气里漾着丝丝油香味。突然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淫荡的女人嬉笑声,你想这嬉笑的女人一定是一个裸露着大腿的妓女,裸露的大腿一定很有弹性,白得像瓷片。你想象这女人的嘴儿也一定很小巧,唇儿鲜嫩得像橘子瓣,舌头也一定如一条活鲜的鱼。你想起你也进过妓院,那是你那年去西京……
“瞎眼了,眼珠叫老鸦啄了,看你驴把粪拉在老子肉摊前啦!”你给这喊声惊吓了一跳,你觉得这声音是个卖猪肉的屠户喊的,你憎恨这种声音的人,一定是个满脸有肉疙瘩的混种,能杀生害命的毒虫。
你想挣脱山羊皮袄卷的束缚,看一眼这家伙的野像,可你无能为力,只好百无聊赖地躺在这囚笼一样的山羊皮袄卷儿里。你觉着你的还是假设的父亲丁憨二,弓着身子捡拾驴粪蛋儿。你暗暗地心里骂道:“卖爹娘驴肉的坏种,老子日你八辈子先人……”
县长的堂府是在辑宁楼院内的一座古式大殿里。大殿内极其空洞阔大,弥漫着古庙里那种冷寂阴幽的气味。你感到一阵萎缩的惶恐,睁着阴郁的眼睛寻觅某种沟通的符号,使你不再弯缩于诚惶诚恐之中。一切的人,也就是你的堂伯堂叔你的母亲和你暂时假设的父亲,还有有着黄焦焦山羊胡子瘦得精爽的丁四海,都如墓道内掘出的泥俑,冷灰灰地站在堂前。
县长是个江浙地方的人,姓岳。说话的声音浑厚而且苍劲,有一种威慑一切的力量。他说:“于孔儒,你说这孩子该属于何家姓氏?”
你堂伯镇了一下神便说:“回禀县老爷,我的堂弟孔生在世时他女人就怀了孕,要么他去世八个月就生了孩子,这显然是我们于家的血脉,孩子该姓于,望青天老爷明断。”你觉得你堂伯说得在理,但你感到这事儿可笑,好像你是个金雕玉琢的金贵什物,你想其实我谁家也不是,我是终南山下杨姓家人。
县长的声音又拂于你的耳郭,他说:“丁憨二你说说你的理儿。”你从你母亲温热的怀抱里探出你的小脑瓜,用一种急于解谜的目光瞧你暂时假设的父亲,你见他惶恐得厉害,张了几下嘴巴,没抖出一个音儿。他的四叔丁四海从容地抖擞精神,大有绅士风度地说:“县长大人,憨二是个庄稼汉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言语秃,说不了什么,我是憨二的四叔,憨二进于家的门是于八举和我商定的,事儿的情理我晓得。憨二说他进门那天夜里,雪芝是上马红,这说明孔生在世时雪芝并未怀孕,至于八个月生娃是常有的事,七死八活九孽物嘛,这孩子该是丁家的种儿,恭请县长明裁。”这老汉说得有板有眼,你觉也是很有道理。
县长说:“王雪芝,这事儿你最清楚,你说,孩子是你怀的是你生的,你说是你哪个丈夫的精血?在这法堂之上你要以实说实,若说了假话,国法难容。”你为你母亲战栗了一下,你也觉得你母亲战栗了一下。你见你母亲眼里透出一种哀怜的光泽,透明的眼泪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冰雹一样地砸在你的脸上,砸得你一阵阵痉挛。
你母亲凄寂地说:“……我该怎么说呢?我该说什么呢?……”你也觉得你母亲难呀!你想对县长说我两姓都不是,我是杨老九,这场官司不就不了了之了。可你舌头萎缩地说不出话来,或是惧怕你母亲的那只手掌又重重地落在你的额头上。你正思考着这一切,你的堂叔于孔礼说话了:“青天老爷,我于某人斗胆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于姓户大人众,不为一个毛孩和人家丁姓争来论去,我看让他们母子随丁憨二回人家丁家塬去。至于续孔生的门儿,我们兄弟娃儿多,谁给一个都可以……”
你堂伯一脸愠怒,正要斥你堂叔,忽听县长击了一下堂木,堂木的声音撼得一切人都在颤抖,县长怒道:“大胆于孔礼,名不副实,毫无礼让,多有祸心,企图逐人灭门豪夺他人家业,再要胡言乱语,就得依法论罪。”你的堂叔吓破了胆,忙跪伏在地上,嘴里念经一样地说:“大人饶命,宽恕小人,宽恕小人。”你心里痛快淋漓,幸灾乐祸地发笑。
县长说:“将孩儿抱过来。”你母亲怯怯地将你递给暂时假设的父亲,你暂时假设的父亲丁憨二又木木地将你抱往堂前。你觑见县长面相堂堂,目光也辉煌灿烂得很。县长睨你,见你眼内一汪明活的聪慧,有能明一切事理的灵光,惊骇了一下。县长说:“这孩子好像什么都懂得。丁憨二,这孩子面目聪秀,将来必是人才,孩子长到七八岁,就供孩子上学去,可莫耽误。”你心里暗暗佩服这县长,这么厉害,差点儿识出你是没喝过迷魂汤的转生者。
县长展开一封信函,你见是八举爷写的,八举爷写道:“……于丁两姓氏均得兼顾之……”哦,好个老滑头的八举爷,不亏才高八斗呀!你惊讶得差点喊出声来。
县长训令一般地说:“诸位听清,这孩子一半姓于,可继孔生府第;一半姓丁,可为丁憨二后裔。这样两姓皆顾,一子开两姓氏之门。孩子的名字嘛,就叫于丁绪,于丁绪日后有子,长子姓于,次子姓丁。今日本县此断公布后,谁若无事生非,必以严惩!”
自此你便是于丁绪了,丁憨二你这个假设父亲便成了你的一半父亲,或叫半个父亲。到底你是谁的亲种儿,谁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