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雪芝抱着你走在夜色里。夜空没有月亮,只有眼睛般明明灭灭的星星。你的眼睛如两颗星星,在灰暗的夜色中,犹可蒙眬地看出你这再生地———于家弯山的轮廓。
你母亲抱着你走进于八举的上房。
你看见于八举家的上房里靠墙壁依次蹲着或坐着族里几个人。有的抽着旱烟,烟锅也如星星明明灭灭。
被你想象的白须白眉的于八举,胡须只是花白,且长而优美。他有些许的老态龙钟,文质彬彬地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黄铜水烟锅,用木扦点着火,斯斯文文地吸着。
你后来才知道于八举是清末中的举,在四川任过什么大官,后厌恶官场便卸任还乡下野。因此他是州县很有声望的人物,族里人当然更敬重他了。也是在后来,你听你母亲雪芝说八举爷一日在河湾锄地,县府来了一位干公差的,粗声大气地对八举爷说:“老汉,把我背过河去。”八举爷没看一眼那公差,弯腰背了那公差涉进河里。走至河中,八举爷说:“烦劳你回去对县长大人说于八举背我过的河。”那公差一听怕得浑身哆嗦,忙跳下八举爷的身背,跪在河水里给八举爷不住地磕头:“八举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八举爷饶了小人吧!”
你不住眼地瞅八举爷。八举爷抽完一锅水烟,把烟管对在嘴上一吹,一团灰色的烟烬带着似有似无的烟翳喷了出来。他捋了捋很长很美的花白胡须,温文尔雅地说:“你们都是管事的人,雪芝生了儿子,总得有个姓儿名儿的。今日召你们来,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你的堂伯于孔儒伸了几下脖颈儿,急急地说:“八举爷,孔生殇了才八个月,雪芝就生了这孩子,胎怀十月,这不明摆着娃是孔生的种,是个墓生子吗?我看就叫于墓生!”
你的父亲或者不是你的父亲的那男人,一直木讷地垂着脑袋,粗布衣上灰灰地蒙着尘土,像只灰老鼠。听了你堂伯于孔儒的话,局促不安起来,抬头茫然失措地望他的二叔丁四海。
坐在另一只太师椅上的丁四海,很响地咳嗽了一声。你觉出他这咳嗽一定是他发表言论的起板腔,你窃窃地笑这瘦老头。
你见丁四海脸上洋溢着一种精明的神采,周身流露着一种轻快的活力,徐徐转动的眸子很敬重地望了一下八举爷,薄薄的嘴唇启动了:“八举爷,孔生殇了,是你看憨二这娃老实,靠住事儿,才叫憨二进了于家门的,当了招夫。今日雪芝生了娃,是谁的种儿,得从实处说。成这亲事时,八举爷叫我来,当时并未有人提说雪芝怀了孕,雪芝肚子也瘪瘪的,今日怎有了墓生子?至于八个月生娃娃是常有的事。人常说,七死八活九孽物。这样看来,这娃是憨二的血脉,该是姓丁的……”
你在你母亲怀里思忖好久也很糊涂,你无法辨清自己是谁的种。你感到一种苦悲。
你的堂叔于孔礼一直蹲在墙根儿用柴棍不住地在地上画写着于字和丁字,见丁四海说到这儿忙住了手,仰起葫芦脑袋说:“啥个种不种的,我们于字就比你家丁字多一横儿,人丁兴旺,还能抢你丁家的种?我的娃儿多,给孔生过继一个去。”
你听这话怎么也不顺耳,你恼恨你的堂叔,他想叫他儿子夺你家的财产。呸,你个老狗,见啥骨头都想啃。你恶恶地骂他,但你只是个哑儿。
你的堂伯于孔儒火了,他晓得于孔礼贪财,不念兄弟情分,便训斥你那堂叔:“孔礼,你还是不是人?咋……”
“咋?我咋不是人?好了,让你儿子给孔生过继去,这就对了?这就是人了?”你的堂叔歪着葫芦头,你感到他很可恶。
八举爷用很有权威的手势阻止了你的堂伯、堂叔的争吵,望着你的母亲雪芝和你的父亲(现在还只能假设)丁憨二,示意叫她和他说话。
你母亲雪芝抬起头,用手指拨了一下垂在额前的头发。她听了你堂叔孔礼的话,感到像有一股冷凄凄的阴风往她脊骨里钻,身子不禁蜷缩了一下。这会儿,你母亲极其努力地装出笑容,望着她现在的丈夫,现在假设是你父亲的丁憨二,这个老实得像块石头似的人,脸色灰黑,脑袋顶上蒙着霜一般的尘土,木木地蹲在地上,极其可怜。你母亲知道他心里怯事,言语又短,能说什么呢?全赖他四叔丁四海。他对她好,好到像一头老牛驯顺于主人,一切都由她说了是。你母亲明白今生今世全得靠他了。可你母亲又想起了她殇了的丈夫,也难判定是不是你亲生父亲的孔生。
孔生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在龙川上的中学,毕业后又在龙川中学教了书。孔生很爱你的母亲,爱得三天两头回家。村里的骚婆假凤凰破嘴儿说:“雪芝太乖了,费男人哩!你看她人中左边长个痣,有这种痣的女人夜不空房。哎呀呀,你没看孔生脸上的肉像刀子刮哩,骨里的精水快给媳妇抽完了。我满堂媳妇虽没人样,可我娃壮实哩……”后来孔生果然得了痨症殇命了。你母亲想她应当对得起他,可她也不能亏了憨二啊!你母亲睨了一下众人,对八举爷说:“八举爷,你老知道我是个远门没出、一字不识的女人家,啥理不晓得,这事全靠八举爷作主了。不过,我觉得既要对得住孔生,也要对得住憨二。”
你的堂叔孔礼的脖颈儿又歪起来,毛乎乎的嘴里又喷出一串臭屁话:“你是嫁活人还是嫁死鬼?往后还有大半截子哩,你靠谁养活?”
你母亲雪芝转过身,面对墙壁凄凄地哭了,泪珠很沉重地坠落在你的脸孔上。你顾不了这,你真想给你堂叔老嘴上几个巴掌,可你是个废物。你堂伯孔儒拍了下椅子,骂你堂叔:“孔礼,你这是放屁还是说话!”
八举爷思谋了许久,说:“都别吵了,这事关系到于、丁两个族氏,我作不了这大的事情的主。我看你们还是到县堂去,县长自会公断的。”
你心里好笑,这老头儿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却给这事难住了,看来他也不过如此而已。
众人都没了言语,起身给八举爷道了晚安,匆匆去了。
你在你母亲的怀抱,又默默地行走在灰白的夜色里。你星星般的眼睛努力地远眺,远处山影重重,村子里响起几声黑色的狗吠,黑色的狗吠声在寥寥空虚的夜气里悠荡着、扩散着。你感到黑色的恐惧。
你依然如此地躺在温热的炕上,眼光从梦里旋转回来,看早晨的阳光如何蝴蝶般地扑进窗口,温馨而亲切。你觉着这阳光黄黄亮亮有种色性的熏染,扑到身上让骨子都发酥。
如梦料峭了一夜的风到晨间早止了。普照寺的钟声响了,沉闷而又宏大,很遥远地从清阔的空间传播来,震得窗叶上的麻纸哗哗地叫,你的心被震颤了。普照寺在宁州城内,钟楼巍巍然耸上半空。这铜钟好大,重万余斤,是金代贞元年间铸造的。
传说这铜钟原有三眼,一击响,震得方圆百十里地方的女人怀不住孕。后来来了个什么道人,阻塞了两眼,声音减弱了许多,女人才免了难孕之灾。相传铜钟铸成,钟楼极高,钟运不上去,人们急得没法,忽然来了一位白须白眉老者,众人就去求教老者。老者长叹一声说:“唉,土都壅到我脖子底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儿。”老者说罢没了踪影。众人愕然之后,悟得老者是仙人,点化用土壅。于是他们便用夯壅土,土壅钟。果然不几日便将钟壅上钟楼。这些传说后来也迷及了你。你去了普照寺看庙会,看了那铜钟,也惹了一肠情怀,此后每听到钟声你便心颤……
你有再生也就有了再一个家乡于家山弯。于家山弯去宁州城的路是绕山脚转的,是在石砭崖上拓出的黄土道儿。石砭崖下是汩汩流转的北阳河。在你躺在黄土炕上做梦的当儿,春天款款地来到北阳河川,天气暖和了许多。川道里、山洼上都荡漾起桃杏花粉红色的味道,鸟们或鸣或飞于柳烟中。
早饭后,你的堂伯、堂叔、丁四海都骑了马,早早地向城里疾疾地去了。马蹄在黄土路上敲出很雄壮威武的响声,很雄壮很威武的响声抛起一溜灰蒙蒙的烟尘。他们骑在马背上互相不搭一声,各自肚里的词儿像一壶开水咕嘟嘟地翻腾着。
你母亲骑在小草驴的背上,她的小脚巧巧地踩着铜镫儿,怀里抱着你,一摇一晃的,像个走娘家的媳妇儿。你母亲骑在驴背上想昨夜的梦,昨夜的梦是黑白色的,没一丝儿色彩。她躺在梦里,死一般的寂寞,蒙眬中一只毛茸茸的手伸过来,伸向她身边的儿子。她啊地大叫一声:“别夺走我的儿子……”她冒了一身冷汗,睁开梦眼,见你依然甜甜地睡着。她想梦是反的,噩梦是好兆头,于是她兔子般蹦跳的心才慢慢静了下来。她看你在梦里微笑,红红的唇儿像丰满的花瓣在瞬间里开放,仿佛使这暗黑的老窑豁亮了许多,空气也明快地流通了……
丁憨二,你这个还是假设的父亲,背着白线织的袋子,极沉默地跟在小草驴的屁股后,烟锅插在后脖颈儿里,倒背着手,似乎没在想什么。他好像不会想什么,他只是沉默,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只会沉默。
你躺在你母亲怀中的山羊皮袄卷儿里,山羊皮柔软而温暖得令你有些感动。你从山羊皮袄卷里如小袋鼠儿探出小小的脑壳,用生疏而又奇异的目光望着蓝得生辉的天空。你望见一片一片的白云,如白鹤一般在空中放飞。除此而外,你再看不到什么,你只好用幻想去感知外界。你感觉着河湾里的青草细嫩如针,在日光里一耸一耸地生长,随着轻风发散出一种乳汁的气味,仿佛这乳汁的气味是从你母亲肥硕的奶头眼儿里喷涌出来的,你张着嘴巴吮吸不止。你感觉到河湾里有牛群和羊群蹒跚着吃草,牛羊的嘴角淌着绿绿的汁液,牛犊一声接一声地叫唤,声音新鲜得有一种鲜乳味儿。
你母亲骑着的小草驴,很夸张地扭动了几下屁股,匆匆地转过了一个山塆儿。你母亲感到腿裆里一阵热乎,撩起皮袄襟,皮袄里湿漉漉的全是尿。她抖了几下皮袄,重新在你的腿裆里垫了一块尿布,又慎重地包裹了起来。你感到冰冷,打了颤儿,发出一阵哭声,哭声在驴背上颤悠悠地抖着,你即刻意识到你是大丈夫,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怎么能哭呢?你于是止住了哭声。
转过一道梁又是一个塆子。塆子里是一个村庄,村子里的炊烟从你眼帘中升起,在空中盘盘绕绕,如一群盘旋的老鹰。这当儿,你眺见村庄前的黄土坡上走来一头气昂昂的大叫驴,大叫驴肥得毛色闪耀着乌黑的光泽。你一见大叫驴,心有些动了,这是庄稼人的宝贝。大叫驴的背上骑着个七八岁的光屁股孩子,摇晃着傻乎乎的憨笑,你真想和他玩。大叫驴见了小草驴,立时性儿勃发。你心里骂道,真个骚货!大叫驴哇呜地吼叫着朝小草驴奔来,腾空而起,山倾般地向小草驴压下来。你在这瞬间只意识到这下完了。小草驴给压倒了,和你母亲一块在黄土地上打着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