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似乎是梦,似梦非梦,非梦似梦。
梦一般的潇洒,梦一般的自由。
你像生有翼翅,在青青苍苍的天空中飞翔,踏过一涌一涌的云翳,爽得生痒的清风从你耳畔飒飒地飘过,似乎轻轻奏一种音乐。然而你没有翼翅,只有赤条条的两臂和两腿,可你却能在缥缈寥寂的太空飞行,生动或不生动地呈现着各种优美或不优美的姿态,自然得如水中的一条鱼。
你似乎在想什么或没想什么,看着缕缕风的倩影,或是想象或是构思一种什么东西。
你的脚下,黄土山像一群老瘦的牛,卧在苍黄迷茫的雾霾里,蒙眬而又沉默,有着泥塑般的冷峻和深刻。一条白亮亮的河,从山沟里钻出来,款款地顺着山道向南爬去。一座山梁如一只蛰伏的恐龙,横亘在川道里。你俯瞰梁下那一层一层青蓝色本质的岩石,坚硬而狞厉。河水给迎头一拦,无可奈何地打着漩涡儿,扭头向西南拐个大弯子又朝南去了。你看见山梁的阳塆处是个村落,村子的枣树梢上飘起炊烟,一柱一柱飘到你的脚下,漾溢出诡谲而又神秘的氤氲。你嗅到烟火味,觉到口舌焦渴,于是你如鹰鹞收拢翅翼,迅速地在空间下沉。
你站立在一家大院的门楼前,你见门楼很阴郁地矗立着,大门前蹲着两尊姿态狰狞的石狮,石狮不可思议地朝你瞪眼,你有些愤然。
你很渴。这时一种回忆使你心颤了一下,记得不知行至一个什么地方,是一个坚厚无比的石门。石门紧闭着,石门门侧坐着一位白须白眉的老人。老人见了说,你渴吧?你点了一下头,老人用一根骨头敲了下石门,石门开了,走出一个端碗的人,端至你跟前,那人对你说,喝吧,喝了进了石门,就到了极乐世界。你见那碗里的汤浑浊得很,你不觉浑身战栗了,意识到这是迷魂汤,一喝就完了。你转身而去。
这时你顾不得一切了,你走过大院,听见女人生娃,你想离开,可恍惚间你昏昏地倒了下去,又模模糊糊地没了知觉……
冥冥中,你醒了过来,你觉得浑身燥热,骨子也软软地发困。你耸了耸鼻翼,嗅到了一股尿臊和血腥的臭味。这臭味进入你的肺腑,立刻遍及全身,使你浑身上下难受得很,脑子里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晕眩。
你终于睁开困顿发涩的眼睛。你愕然了。哦,我怎么躺在这家黑老窑的土炕上?身子给一条女人的烂臭裤子缠束着。你使劲挣扎了几下,怎么也动弹不得。你恐惧地微微战栗,忙举起自己的一只手。你哦了一下,发现你的手瘦小得出奇,你即刻也感到自己的头脸也小得出奇,你婴孩般地啼哭。随着你的哭声,一只肥硕的大奶子贴上你的脸面。你贪婪地吮吸着,一种甜得生津的汁液汩汩地流入你的肠胃,你便觉得肠胃也即刻舒软了起来。你兀地意识到你是投了人家女人的胎转生落地了,心头骤然漫过一种极其酸楚的悲苦。
你迷惘地望着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那女人眉际与面颊之间刻着浅浅的皱纹,只是俏美的脸孔上有种兴奋的光彩,眼里浸着一汪泪水。你见那女人比你女人年轻一些,也漂亮许多,只是有一种蒙眬的、冷淡的、疏远的感觉。
你定睛看了那女人足有抽两锅烟的工夫,然后你眺望那老窑。老窑很大,大得空旷。窑壁呈黑褐色,不知上了多少层黄泥,黑釉般从内努力地渗出泥皮,绘成不知什么球体的地图,迷离而混乱。你望那窑掌儿,窑掌儿深得一片黝黑。窑壁顶横悬着很粗很粗的梁木,支架呈半个车轮的形状,拱得老窑坚实无比。梁木像涂了褐黑色的釉子,黑得闪耀着白亮的光芒。中梁上依稀可辨认出“大清同治六年二月初八日上梁大吉”的墨迹。你嘘了一声:哦,这窑好老哟!
你仿佛觉着这老窑是炎凉而广大的世界,这世界空荡无物,寂寥极了,世间仿佛只你一人。你一个一动都不能动的废物,死一般的孤独。你听得这世间只有一种声音,是一只孤独的苍蝇嗡嗡的哀鸣。这苍蝇厌恶极了,瞅准了恋物,轻轻地落在你嫩红的唇上,亲亲切切地吻你的唇,使你痒得难受。你想用手撵走这个孽物,可怎么也举不起来。你默默地祈祷,企求苍蝇再度抖起透明的翼子飞走,哪怕是一会儿。仿佛过了漫长的半个世纪,那女人的一只手挥过你的脸面,赶起了那只可恶的孽种。那只苍蝇抖擞着翼子,在你的头顶空绕了几个优美的弧线,向窑壁上飞遁去了。
你的目光追着飞遁的苍蝇落在窑壁的供桌上。供桌上供奉着神龛,神龛前摆着供果和香炉。香炉里燃着几炷香,香烟丝丝缕缕地飘起,袅袅地向空间扩散,你嗅到了熏人的馥郁,鼻翼下意识地耸动了几下。那女人望着神龛喃喃地说:“孔生,你去得太早了,我给你养了儿子,你能看得见吗……”话语未了,泪水早从眼里流下来。
儿?我是他的儿?你意识到那女人说你是死者的儿,脑里一阵晕眩和胀热。你感到了窒息,仿佛坠入炼炉,热浪一涌一涌地包围了过来,轰轰烈烈,洋洋洒洒。你成了炼狱里的死囚……
一柱淡黄的阳光从窗外爬了进来,落在你小得出奇的脸孔上,你感到一种女性抚摸的温柔。你望着光柱,见光柱里有众多的微尘物,浮浮沉沉,来来去去。你想这尘物多像世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昏昏地生,默默地死,毫无生趣。由此你觉得老窑里很沉闷,沉闷得使你恹恹发困,睡意也继之而来。你于是闭起眼目,在冥冥中沉入一种迢迢遥遥的梦幻里。
终南山重重叠叠的山峦,笼罩在烟雾变幻间,山色若翠若蓝,若隐若现,情态如梦。山脚下有个村庄就是你的家乡,你见你的女人拎着食桶喂你家大的小的猪们,你的儿子挑着货郎担踏着铺满一片一片阳光的山道,闪闪悠悠地到外面去串乡,手里的拨浪鼓响得很脆,像啄木鸟啄老树一样生脆……
蓦然,窗外响起几声很有权威性的咳嗽,你的梦破了。你听到院子里一位老者的声音,你想象他一定白眉白须,像一位仙人。
“雪芝,生了儿子了。”
“哦,八举爷。”
哦,那女人叫雪芝,你觉得这名字动听。
“好的,好的,这就好了。”你觉着这老汉声音很白很亮,像他的白胡须。
“八举爷,你老上年纪了,快回家养身子去。”
“嗯,八举爷来看看,八举爷高兴哟,身子骨也觉硬实多了。”你想象着他是在颤抖着白胡须说话的。
又突然,院子里响起一阵骤起的脚步声和众多而又模糊的议论声。议论什么,你听不清,只觉得像是一派盈盈喜气。
你见门帘像一只鹤的翅膀举了起来,进来一个粗糙的男人。那男人揭了被子,用石头一样粗糙的手拨弄你腿裆里的那物儿,你觉着一阵刺疼,你哇哇地啼哭起来。那男人忙嘿嘿笑着说:“噢,莫哭莫哭,我的乖儿子。”
哦,我怎的又是他的儿子?你很恼怒,可你是个不得动弹的废物,只好罢了。
“把这红布条缀在门帘上,生人就不进来了。”那女人说。
“嗯。”那男人忙接了去。
院子重归一片寂静,你脑子里也清静了许多。
你眺着窗外的景致。夕阳聚积了全部的色彩,向这庄院倾洒下来,空气似乎给融化了,橘红色液体一般。庄崖上翘出几株黑漆漆的枣树枝,几只麻雀站在枝上,压得很有弹性的枝儿颤悠悠地晃动着。夕阳燃着了麻雀的脊背,火红火红的。忽儿麻雀扇动火焰般的翅膀,不知飞向何处了。你痴痴迷迷地像看一幅生动的油画。
一只公鸡鬼头鬼脑地从门外走进来,去啄窑里长条囤的眼塞儿。你不禁喊了声:“啡欧嘘……鸡!”那叫雪芝的女人一巴掌打下来,准确无误地落在你的额头上。“哎哟,他这碎大成精了。”你浑身一阵觳觫,舌头缩短了许多,再也不敢说话了,于是你哑然了起来。